第14章 (修)鋼鐵澆鑄之花:03

阿善再一次麵對曲文奪,是繼上次見麵後的第五天。

還沒來得及吃中飯,他又被叫到院長室。

“阿善,來,坐下。”院長招呼他,親手給他倒了一杯茶。陳舊沙發上還坐著一位阿善沒見過的人,年過半百卻器宇軒昂,不像黑幫,但有著黑幫的眼神。

“阿善,上次的事情我代文奪向你道歉,”男人一開口,講話的語氣倒很謙和。“幼弟被我慣壞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他這樣一說,阿善便知道他是誰了——曲家目前的大家長,曲文棟。

“我已經同他說好了,他不會再鬧。”曲文棟身後的秘書遞上一本電子記事本,記錄著曲文奪的日常習慣和喜好。

“我隻希望他能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別玩得太過把身體搞壞了,安全方麵你不用操心,有人會負責。時間不會太久,三個月而已——委屈你一下。”曲文棟的語氣近乎於請求,讓阿善頗有些意外。“事成之後無論設備還是捐助,或者你的薪水,都隻會多不會少。”

阿善沒理由拒絕。於是簡單地收拾一下行李,當天搬去了曲家大宅。小稍得知這件事很不高興,覺得哥哥去了就是給人當出氣筒。阿善倒覺得無所謂,三個月嘛,挺挺就過去了。

曲文奪穿戴整齊坐在客廳裏等著他,麵帶微笑:“歡迎你啊。”阿善默不作聲地站著,不知道他有什麽幺蛾子,“托你的福,我五天來第一次能走出家門。”咬牙切齒將手杖劍“鐺”地一聲敲擊地麵,拍拍阿善的肩膀,走了。

阿善終於明白曲文棟那句“他同意”是怎麽來的。

曲文奪上了車便開始哇啦哇啦地發脾氣,並沒有注意到無聲鈴的目光始終在看著後視鏡。窄小的鏡麵裏,一直有一輛舊式車保持著距離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

照例去了玫瑰馬俱樂部,曲文奪把一腔憤怒都發泄在陪練身上。礙於他的脾氣和身份,人家也並不敢動真格的,被他拿木劍劈裏啪啦胡亂敲打,砍完氣呼呼地去做SPA,質問無聲鈴:“要不要進去看我洗澡啊?!”

無聲鈴忍了半天沒動手砍他。

玫瑰馬俱樂部的SPA按摩院,說是整個久安最頂級也不為過。從國外花大價錢請來的高級技師,根據每個人的喜好定製特殊香氛、按摩油,細分十二種用途、六種尺寸的毛巾,四季不同材質、款式的浴袍,應有盡有。最重要的是私密性極好。

而曲文奪曲小爺連技師都是專屬固定的,從不給別人服務,四個人三男一女,編號“甲乙丙丁”,光是給他按肩捏手、端茶送水就能賺別人三個月的工資。最年輕的看起來剛剛成年,一張圓圓的娃娃臉戴著圓圓的眼鏡,像個學生。

經過無聲鈴身邊的時候向她微微一笑,陽光又開朗。無聲鈴看到他的胸牌上寫著一個“丁”。

玫瑰馬俱樂部裏私下流傳著一則八卦,說曲文奪喜好虐待,尤其喜歡良家處子。在國外玩出人命才被攆回久安,卻變本加厲,在別處有一間專用小樓用來圈養“奴隸”。

關上門,小丁放下手裏裝著藥草球的托盤,用遙控器合上全部窗簾,天花板上垂下投影幕,影像的播放為昏暗室內映照出閃爍的光。換了衣服的曲文奪沒有踏進按摩浴缸,穩穩地坐在沙發上戴起了眼鏡,看著一頁頁密密麻麻的調查資料,淡淡地說:“看來這個SPA的時間會有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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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享載說有點偏頭痛,想要找人按摩一下。風雲過到理療科找了位大夫過來,又被趙享載支開去買咖啡。

“怎麽個痛法?”大夫雙手按上趙享載的頭,被口罩阻擋的聲音有些漫不經心。

趙享載捉住了他的手,在無名指和指環上輕吻一下:“大概是對你的相思病犯了吧。”

大夫抽回手,從口袋裏拿出一張消毒濕巾撕開:“建議這位患者去開顱,換個腦子。”甘拭塵摘下口罩,一邊在高級病房的沙發上坐下一邊擦手。

趙享載看他的臉,嘖嘖有聲:“不愧是我的初戀,十年過去美貌絲毫不減。”比了下自己的無名指,問道,“戴婚戒的時候有沒有想起我?”

甘拭塵歎了口氣:“我今天不想殺人,能不能別逼我。”

趙享載笑得十分開懷。

“這才是我認識的戰場波斯貓呢——隻會殺人,不會傷人。”而且還是這麽小巧的一道,仿佛隻是為了告訴趙享載“我來了”。

甘拭塵單刀直入:“你覺得他是誰?”

“一個高超但也拙劣的模仿者。他熟悉你的技巧、習慣,甚至細微的動作,但沒有你的氣質和魂魄。能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趙享載充滿驕傲地宣布,“不要小看我對你的愛。”

“再對我說一個‘愛’字,你就永遠別想‘愛’了。”指了一下趙享載的下半身,甘拭塵說,“他不需要瞞過誰,看過我戰鬥的人除了你,都死光了。”無論對手還是戰友。

趙享載攤攤手:“現在看來並不是。而且我想你也不會因此而感到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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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活著的隊友,都有可能是背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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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拭塵陷入了沉默。

血花由退役特種兵和當年久安最大幫派投資建立,與市政廳也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淨火小隊的消亡與血花破產幾乎同時發生,主要人員跳槽、機密外泄、資金鏈斷裂,崩坍速度之快令人愕然,所有股東損失慘重,互相指責互相懷疑,卻始終沒有找到始作俑者。

這麽多年來,甘拭塵也同樣一無所獲。

如果要問血花破產最直接的受惠者,那實在太多了。作為全球最知名的武裝雇傭公司之一,擁有龐大專業的雇傭兵團隊、武器研發、安保培訓等多種業務,在戰爭市場上的知名度令人忌憚,也令人眼紅。

就連作為血花“故鄉”的久安,也有因為吸收血花雇傭兵而一躍成為久安大幫的存在——這個幫派恰好就是大安聯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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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想過我或許就是那個背叛者?”甘拭塵突然問。

趙享載很仔細地端詳著他,沒有回答,十分真誠地反問:“關於這個問題,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有欲望嗎?金錢,權利,**,甚至殺人,人活著就會有欲望,你有嗎?”

甘拭塵很難得的露出微笑:“說不準我會有什麽怪癖呢。”

趙享載搖搖頭,“你沒有,什麽都沒有也不想有,正是你最強大的地方。”

“但你有,所以你有弱點,”甘拭塵說,“如何,要合作嗎?”

趙享載湊近了他,問了他一模一樣的問題:“你沒有想過我或許就是那個背叛者?或許跟你的模仿者沆瀣一氣?”甘拭塵沒有躲,反而親密地貼了上去,幾乎臉頰貼著臉頰,在他耳邊低語。

“畢竟已經見識過真貨了,你的審美會允許你通過別人殺死我嗎,會允許我拙劣模仿者的存在嗎——未來的趙市長?”

趙享載的喉嚨裏咕嚕一聲:“你對我的了解真讓我興奮不已。可以上你嗎?”

甘拭塵戴起口罩,“我的怪癖裏不包含跟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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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走廊裏,患者跟家屬擠滿了大廳,一臉愁容。甘拭塵從他們當中走過,無數對生命的渴望在他身邊擁擠著,尖叫著,他聽得見,但無動於衷。

與其說他活著,不如說是沒死。

因為沒死,所以就活;

因為沒被別人殺掉,所以就沒死;

因為其他人都太弱,所以沒能被其他人殺死。

隻是這樣而已。

他沒有欲望,甚至沒有願望——找到背叛者這件事,更像是他身為隊長應該背負的職責,一個對亡者的交代。紅黛說他薄情寡義,他從不反駁,也不覺得需要反駁。

無論愛還是恨,他都不理解為什麽要對他人付出如此濃厚的情感。

口袋裏手機在響,是阿擇打來的。特別小聲地貼著話筒,好像怕被誰聽到:“老板,他不信我的話,一定要當麵見你,我隻好把他打趴下了。他死也不撒手,又發了燒,好可憐的!”

啊,黑狗。甘拭塵差點兒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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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進第五家事務所之前,黑狗被阿擇攔住,問他為什麽找吳甘。

“我有東西,要給他。”

阿擇伸出手來:“給我吧,我給他。”

黑狗警惕地握緊了拳頭。他記得阿擇,他們不救甜哥,不是甜哥的朋友。

“不給。”

阿擇也不強求:“是他叫我來的,告訴你不要找他了,回家去吧。”

黑狗從不跟陌生人交流,直盯盯地瞪著眼,時刻防衛。察覺到這一點,阿擇咧嘴笑,指著自己的臉說:“是我送你去醫院的喲,我不是壞人,”又指指褲子,“你看,我的褲子這麽漂亮!”

黑狗不明白人好壞和褲子好不好看有什麽聯係,也不打算搞明白,但他想知道甜哥在哪兒,而這個人認識甜哥。

“帶我去。”

他上前一步,阿擇飛快地退了一步,有些苦惱:“我沒有接到這樣的命令,如果你不打算把東西給我,也不打算回家,我隻能又把你送進醫院了喲?”

說完,手按上了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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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帶回來吧。”甘拭塵對阿擇說。如果“甜哥”是黑狗的願望,那他就有必要負起責任:親手粉碎這個願望。

掛掉電話,他來到另一間單人病房,缺了右手的雀哥在**昏迷,人事不省。

二當家下手不輕,用雀哥逼得於正文現身,企圖將大安聯合剩餘的產業收入囊中。於正文也不是省油的燈,提前做了準備,轉移了延夫人和部分資產,冒死上陣將弟弟撈了出來。

甘拭塵於是當了一把程咬金,半路上把兩兄弟截了。於正文表示隻要讓他弟弟接受治療,安全地醒過來,他什麽都可以配合。

“你有一個肯犧牲自己的好哥哥,所以你也別讓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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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裏有食物的味道,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

黑狗驀地睜開眼睛,一骨碌下了床,肋骨一陣痛,讓他想起自己被那個叫阿擇的高個子打敗了。趕緊摸摸外套內袋裏的指環,好好的還在。一顆心沒等放下,聽見外麵有聲音又警覺起來。他光腳踩著地板,四處找防身武器。

“是不是又沒穿鞋?”

甜哥!?黑狗耳朵都豎起來。

拉開房門往出跑,在陌生房間裏看到熟悉的人——但好像又不是那麽熟悉,沒有眼鏡,臉上沒有傷,眼神也不一樣,兩手插著褲袋,氣定神閑。帶雙刀的高個子站在門邊,向他打招呼:“我沒騙你,我們是認識的嘛!”

甜哥看著他的雙腳說:“鞋子。”

黑狗急急忙忙回去穿鞋,急急忙忙跑出來,怕甜哥又消失。

“你在找我?”

黑狗點點頭,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指環,仔仔細細地拿T恤下擺擦掉自己的指紋和汗漬,獻寶似的放在手心裏遞過去。

甜哥的寶貝,我找回來啦。

他的甜哥笑一笑。

黑狗不會解讀,隻是直覺告訴他,甜哥好像並不是真的開心。他看到甜哥抽出左手來:“我不需要了,扔了吧。”

黑狗吃驚地看到一個一模一樣的“寶貝”在甜哥無名指上。

黑狗不是很懂,不是說很重要嗎?不能丟的嗎?或者“寶貝”可以有很多個?

甜哥走近他,像往常一樣摸他的脖子,臉頰。黑狗抬頭看甜哥的臉,重複道:“不要了?”

“嗯。”

黑狗覺得自己呼吸有些沉重,但不明白為什麽。

“給你的播放器還在嗎?”甜哥向他伸出手來,黑狗又在衣服裏掏掏掏,拿出來給甜哥。他怕丟怕被搶,甚至不敢拿出來用,至今還跟新的一樣。

“阿擇。”播放器被甜哥拋了出去。

阿擇飛快地抽刀,把它劈成兩半,掉在地上。

黑狗眼睜睜看著,呼吸一窒,憋在胸腔裏。

為什麽?

瞪著眼睛看碎裂的零件,又看看甜哥,一萬個不明白。甜哥笑,扭著他的臉看臥室床頭:“放心吧,買了一個新的給你,你喜歡的歌全部都在裏麵。”

黑狗的眼睛還是盯著地上,“這個,是好的。”

“新的更好。”

黑狗搖頭,使勁搖頭。甜哥不管他,扣著他的臉說:“小黑,不要再找我了。”

黑狗喘了一會兒氣,問:“甜哥,安全嗎?”

“如果你不會把我的消息告訴任何人,不再找我,把我忘掉,我就很安全。懂了嗎?”

黑狗懂,保密,甜哥就安全。不找,甜哥就安全。可他點不了這個頭,他記性可好了,沒法忘啊。

“這個送你,賣掉應該值個幾百塊。廚房裏有吃的,這個房子你也可以住,一年兩年都可以。”甜哥點點他手心裏的指環,“再見,小黑。”

黑狗目送他們出門,關門。蹲在地上把碎掉的播放器一塊一塊撿起來,連同裏麵不應該有的零件,覺得肋骨突然痛到沒法呼吸,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