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小衍。”

顧明衍拿傘下車的時候迎麵有吹來的冷風, 天氣預報說近期會下雨,是四月以來最強的一股寒潮,所以特地帶了一把傘。薄款黑色風衣穿在身上被風吹得下擺揚起來, 路邊的老葉被蟲咬下幾個口子,在地上拉出刺耳的長音起了又落,掛在枯木的一個凸起的邊角上打顫。

“小衍……?”

舊式發灰發褐的居民樓前坐著一個婦人,眼窩因為衰老和疲倦而深深凹陷下去, 上挑的眼角落了幾條纖細的皺紋,膚色偏白,但是手背也生了些許讓人無法忽視的黃斑。指甲幹幹淨淨有些發黃, 眼睛形狀好看, 眼瀾卻是渾濁的, 看人的時候帶著稍許模糊。

顧明衍是自己開車來的, 這條巷子看著不深但有許多藏掖著的彎彎繞繞,房子修葺在河邊, 幾棵柳樹落下幹枯的垂條,好像春天並沒有繞過老房的青苔走到這裏來。

婦人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最後在距離他幾米的地方停住。

手中有一塊兒繡了一半的十字繡, 是借著街邊的燈光完成的,線頭參差不齊,做久了憑記憶也能穿好。

方才抬頭的瞬間落了道針眼。

“還好嗎?”顧明衍視線落在那針眼沁出的血珠上。

“……還好, 媽媽過得還好。”

極輕的, 顫抖的語氣。

他問針眼是不是還好,顧明衍下顎動了動,沒說話。

“小衍, 你一個人來的嗎?”黎燕往邊上看了看, “聽小元爸媽說, 你結婚了……?”

“嗯。”

“後來怎麽回事,那女孩兒不好嗎?”對於自己兒子的消息,黎燕總是隻聽得一星半點,但是從這一星半點掰開來也能延伸出很多其他的事。

在這裏刺十字繡的時候她會想,做飯也想,夜裏睡覺了,閉上眼睛做夢也會想。

但是她不能回去。

“她很好。”顧明衍並未多提,“錢夠用嗎?”

“夠,夠用的。”她刺十字繡隻是因為喜歡,或許也是另一種修行,慢慢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可以讓人安心。

“那行。”

空氣靜默了一會兒,黎燕突然加快腳步跟上來,眼中不知不覺帶上熱淚的:“你就要走了嗎?”

好像一塊源源不斷能提供養分的根係啊,多少針眼趴在他身上吸血。

“工作忙。”顧明衍提起腕表看了眼時間,表情沒有太大變化。

黎燕心裏好像被涼風剜去一塊,對於自己這個孩子她是歉疚的,但她什麽都不能做,隻要證據在郭添那裏一天,她就得一輩子東躲西藏。

“進來坐坐吧……?”她試著開口。

“你老公不在嗎?”顧明衍側頭問。

“在,但是他知道你。”黎燕再婚了,對方是一個長相工作都普通的平凡人,但這已經是她能觸摸到的最讓人心安的幸福了,起碼有個歸宿,可以開始新的生活。

“不用了。”

“上來坐坐吧?媽媽還沒向他介紹過你。”黎燕見人腳步有些停頓,連忙又接著說,“他也覺得你很優秀啊,一個人開公司能做出現在的成績……不吃飯,坐一會兒也行。”

手機裏有幾條沒有回的短信,顧明衍把傘放下來,巷子深處不知什麽地方傳來幾句犬吠。

“嗯。”算答應地點了點頭。

黎燕聞言眸光好像暗夜裏的枯燈,突然亮了一下,接著麵上控製不住地笑起來:“噯,你先在這兒等著——老陳啊,老陳。”

落了一道裂口的玻璃擋不住時不時吹進的冷風。

黎燕的二婚丈夫老陳是第一次在現實中看到顧明衍,但顧明衍不是。對方是個身材瘦小的中年男人,五十來歲,頭發有些花白,佝僂著去找櫃子裏藏著的茶葉。

“不用了。”顧明衍看出他的想法。

“……我們這裏沒什麽好招待人的。”黎燕語氣聽著有些拘謹。

“我一會兒就走。”

“那你在這兒坐,小衍。”老陳讓出沙發中間的位置給他。

“不用。”

“那,那這裏吧……?”好在餐桌旁邊有些凳子,顧明衍原本不打算坐的,見二人惶恐的眼神看過來,輕“嘖”一聲,還是坐下了。

“最近還是很忙嗎?”黎燕問道。

“瞧你說得,做生意能不忙嗎?”老陳用手肘帶了帶自己妻子胳膊,雖然不是他的孩子,但每次匯款的名字都是顧明衍,作為一個沒有孩子的中年人來說,他有點動容,也有點拘謹。

時間久了,也會偶爾在平台上刷到他。

從容的姿態和手段,好像已經不在同一個世界。對方隻是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

“過段時間吧,這會兒忙。”顧明衍沒有多說。

“哦哦。”黎燕手指在衣服上緊捏了一下。

冷風透過窗戶吹進來,她臉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抱赧,盡管顧明衍會給他們贍養費,但夫妻倆仍然能省就省,日子過得很拮據。她應該是……他初中,或者小學那會兒就走了吧,這麽十多年沒見,這孩子是自己把自己養大的。

性子冷,也不愛說話,聽小元爸說他後麵給人打工腔調很滑,黎燕想不出來,也不敢去想他是怎麽把自己變成現在這樣的。

“要不吃點糖吧,我這裏有糖。”是去別人家做客拿的喜糖,不知哪兒漏了幾顆粘在一塊兒,落在桌上的塑料簍裏顯出幾分寒酸氣。老陳舔了下發幹的嘴唇,動作有些不自然,好像生怕哪裏做錯事了一樣。

“小衍……”

他們動作間都有些拘束,甚至是害怕的。黎燕眼睫顫著抬起眼,卻看見顧明衍伸出手,很自然地把簍中那個玉米糖拿在手中剝好。真的吃了。

“小衍。”黎燕眸中動了動。

“怎麽了?”看起來並沒有什麽異常,隻是抬眼問。

“沒有什麽……”黎燕不敢看他眼睛,“媽媽隻是想問你過得好不好?”

“很好。”顧明衍說。

比他之前預設的,多少次想過的,要好上許多。

“那就好。”黎燕說,丈夫握住她的手臂,二人想不出其他話,氣氛壓抑中好像……覺得更加觸動。幸福能從不幸的檔口裏摳出來,盡管這一切來源的根係都讓人覺得荒唐,心髒一收一縮,被無形的手壓住了,說不出來話。

她記得自己央求時說的那些,讓顧明衍不要把她送到監獄裏,一邊哭一邊威脅:“你想看到這些嗎,小衍……”

小衍啊。

“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小衍!”黎燕跟著站起身。

她舍不得,是因為愧疚,再加上一點模模糊糊的,並沒有落實的母愛。她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現在還要自己孩子給錯誤封口去還。

很久之前那次顧明衍問她:“你讓我好好學法律,將來為你們正名,是真的嗎?”

是真的嗎?本來她和顧亞新賣的就是沒有合格證的假藥,他們應該怎麽跟自己孩子去說。

顧明衍學了,但是真正錯的是自己父母。

他要怎麽去為他們正名——還是像現在這樣,大把大把錢去砸,人情一個一個還。

“回去吧,不用送了。”顧明衍走進樓道。

“外麵冷,要不再坐一會兒……?”坐一會兒也冷,這裏地勢低,基本沒有被陽光眷顧過。

“不了。”

黎燕跟著人下樓,在樓道晦暗的燈光中看到開出去的那輛車。丈夫叫了她幾聲沒有反應,猛地回過神,才發現是自己手指上的針口被指甲摳得沁出血液來了。

“快上去我給你找找創口貼。”老陳捧起她的手。

“不用了,這點傷口,耽擱我刺十字繡。”黎燕搖了搖頭。

“……我瞧瞧。”

“不用瞧。”二人掙了幾回,最後老陳神色一愣,黎燕抱住他肩膀一顫一顫地哭起來。

我年輕的時候做了很多錯事——

“老婆。”老陳看上去有些無措,好像是他哪裏做得不好。

“對不起,”黎燕吸氣,尾音也跟著有些嘶啞,也許是對自己二婚的丈夫,也許對顧明衍,呼吸從肺腔出來與冷風交雜,“對不起……”

“徐小姐今天發了個微博。”小柯在後座上斟酌了一下語氣,“熱度好像挺高的。”

“微博?”

“嗯,就剛剛突然發的,還被施荔轉發了。”

她跟施荔有什麽接觸?顧明衍上眉挑了一下,車子在停車場內停下,拉好手刹:“裏麵開始了嗎?”

“還沒有,謝總說今天酒局推遲十分鍾。”

顧明衍參加酒會常常不守時,也會早退,從前京圈人都習慣了,到申城來刻意知會一聲,有心談合作的人自然會等。天字包廂內燈光煞白,鎏金雕刻的台子上擺開一瓶瓶好酒,銀色男士腕表迎著燈光水澤似的一兜,男人修長的骨節理了理風衣的領口,再抬眼已然是漫不經心的神態。

“顧總。”有熟悉的人起身打招呼。

“來晚了,抱歉。”他其實是不習慣參加這樣的場子的,更何況幾個案子積壓,處理事情已經相當疲憊。

“沒關係,正正好,謝總也還沒來呢。”

謝雲書是經常參加這樣酒局酒宴的,不知道為什麽,今天等到酒局開場了才姍姍來遲,隨意挑了個位置坐下,神色不是那麽好看。

這樣都是鳳毛麟角的高端局大家也不講什麽罰幾杯的酒桌規矩,顧明衍手肘搭在桌沿跟人談廣告處理,謝雲書抬起頭望了一圈,明顯心思不在這裏,連素日聊得比較多的好哥們兒搭話也隻是支吾幾句。

“不對勁啊老謝。”那人揶揄道。

“遇到一些事情,比較棘手。”謝雲書皺眉。

他當然也看到顧明衍了,比起這酒桌邊坐著的一圈商人,他算白手起家開的事務所,謝雲書自認看人很準,卻也分不清這人學法律是因為情懷還是單純賺錢,行為像一個捉摸不透的矛盾體,偏偏說話做事還滴水不漏。

比如現在是他接的施荔的官司,看他的眼神卻沒有絲毫起伏。

其實本來也不該有什麽起伏。

謝雲書伸手將麵前擺著的一杯白酒送入喉嚨,聽著包廂裏時不時響起的人聲,心情更加煩躁幾分。

“有事,”顧明衍站起身,“我先走了。”

“顧總不多喝幾杯啊?”立刻有人留他。

“不了,你們好聊。”

公事公辦的樣子,聊完工作就走,謝雲書收回視線,又想到出現在前妻視頻裏那個不知哪兒來的小白臉。

——嘖。

“Arna走啦?今天也這麽晚。”前台小姐姐探出一個頭。

“是呀,你也辛苦。”

徐輕確實加班時間越來越長,從前還能再九點十點這樣子到家,今天處理完需要審批的文件發現竟然已經過十二點了。她車停在家那邊,這會兒隻能擠地鐵。

好在這個點下班的年輕人不少,她在黑色背景的透明玻璃前看到自己的臉。

捏一下。

你值得更好,今天和昨天一樣漂亮,跟每一個女孩兒這麽說。

“你,你好,請問你是徐輕嗎?”邊上有個看著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大概沒想到徐輕也會跟他們一塊兒擠地鐵,不確定道,“電視那邊有你的海報……”

“咳,”她清了清嗓子,從臭美中抽身,“昂,是。”

小薛總拿她當海報這事兒已經過去半年了,畢竟是如今公認的台柱子,徐輕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乘地鐵旁邊廣告上還能出現自己。

“哇,你也現在才下班嗎?”小年輕激動。

“對……”徐輕回,“我現在才下班QAQ。”

“哇ooo——!”小年輕立刻驚呼起來,“我就說嘛,好好工作好好加油blablabla。”

一看就是被老板和社會打了雞血的新世紀好青年。

徐輕回的是君恒,因為比較近,想著如果可以就多睡一會兒。顧明衍沒有回來,他最近公司的事情應該很多。刷卡進屋後她簡單給自己泡了杯豆奶,洗漱過後打開筆記本又在客廳裏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

“你昨天什麽時候回來的呀?”有些驚訝,但很快抱住人的肩頸,細軟的頭發落在他的胸膛上,好像這樣可以感覺到安心。

“不知道。”酒局過後又去見了一個比較著急的委托人,顧明衍低頭吻了一下她的頭發,眼下疲憊盡顯。

“噢……是有新的案子嗎?比較重要的?”

“算是吧。”

顧明衍一直很忙,徐輕也沒有一個一個問。一會兒還要上班,她拔下手機充電頭看了一眼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但是已經不困了。

男人下頜處明顯有些發青,小心翼翼從邊上爬出來,套外套的時候看見他沒有處理的胡茬,伸手碰了一下,覺得有些可愛。

好像仙人掌。徐輕想,有有點不像,他下頜是棱角分明的,唇下卻有些圓頓。

有翹起的唇珠。

“婭婭。”帶著少眠的沙啞。

“嗯嗯,我不碰了。”徐輕連忙收回手,怕打擾他睡覺。

她早餐一般是吐司+牛奶解決的,顧明衍偏好中式早餐,更多是給自己下一碗麵條,或者就吃水煮時蔬。今天時間還早,徐輕起灶下了一碗青菜麵,又在邊上的小鍋裏煎了兩個雞蛋,一個碗裏放進一個,彎腰去看的時候眼睛亮亮圓圓,也好像煎蛋白胖胖倒映出的光斑。

【我給你煮好早——】

便利貼寫到一半。

“在寫什麽?”晨起帶著磁性的聲音讓她驚了一下,徐輕提著自己手中的馬克筆起身,幹巴巴張了張嘴。

“便利貼?”顧明衍低眸掃了一眼。

“嗯……以為你還要睡。”徐輕伸手撓了撓頭,把馬克筆蓋子合上,又把沒有寫完的便利貼收起來揉成團。

“太晚了,一會兒我送你吧。”

“好呀。”

他去衛生間裏洗漱,徐輕用筷子把那兩個荷包蛋放到碗偏正中央的位置,一點點距離都要估算過,好像這樣更加漂亮,簡單細節裏也能嗅到更多的幸福,像她爸爸做的菜那樣,很簡單但是有“幸福味”。

“你……”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

顧明衍伸手攬住她的腰肢,呼吸都帶著洗漱過後的薄荷香。

“吃飯嘛?”徐輕回過頭,臉頰碰到男人圓潤的鼻頭。

“你是不是用了我的杯子?”

“嘶——”她真的沒有注意,君恒杯子好像被她拿走了,沒有帶回來,“順,順手就用了。”

“嗯。”

徐輕囧。

二人習慣麵對麵坐,顧明衍吃飯是慢條斯理的,她能感覺到自己嘴巴一鼓一鼓像隻小鬆鼠,但他動作不會太大,甚至沒什麽聲音,覺察到人的目光也沒有抬頭,隻問:“施荔的微博是她讓你發的?”

“是……”有點兒明顯吧,徐輕不好意思地咬了咬筷子頭,“你不想讓我發嗎?”

“沒有,你做什麽都可以。”

“哦。”低下頭眼睫毛顫動了一下,心想這是情話嗎。

作為主持人,她也算半個公眾人物,說什麽做什麽事有影響力的,徐輕明白,但是當時看著施荔無措的央求,她也做不到看著一個女孩兒被人騷擾成這樣而無動於衷。

“我下次注意一點,或者問問你。”添上一句。

“問我做什麽?”他難得笑了。

“就以後會謹慎一點答應人的。”

“不用。”他昨天特地讓謝雲書知道他同徐輕之間的關係,就算對方要動也得忌他幾分。

所以她該怎麽做還是怎麽去做就行。

作者有話說:

這是男主和男配的區別,寧越想改變她,但是小顧想守護她。所以男主是男主男配是男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