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對不起, 伯伯,我不能要你的錢。”

月光靜默地灑下來,徐輕垂下眼, 嘴唇蠕了蠕想說更多,卻不知道該怎麽繼續解釋。一個謊言已經說出來了,她沒有辦法用更多的謊言去圓。

“為什麽?”於財生愣了愣。

“因為現在畢竟,還是在工作期間, 我們做媒體的這樣,算受賄。”

“噢……”於財生像做錯事似的緩緩收回手。

“嗯。”徐輕回避他的眼神回到剛才的灌木叢旁邊,沒有抬頭, 隻是在地麵上看到他不那麽明顯的一道人影。

顧明衍好像不常抽煙, 此時卻依然從上衣口袋拿出一盒給人遞煙, 動作很是熟稔, 不知道他是不是經常這麽做,明明是卓越出挑的一個身形, 語言間總帶著市儈的痞氣。

“謝謝——不聊了啊,我們下回電話聯係。”於財生接過來借他遞來的火點燃,紅光跳躍間一張布滿溝壑的臉顯得格外蒼老, 就像是天神背對著另一方,沒有被照料到的人世間。

“嗯,”顧明衍側頭看了看徐輕, “不走?”

“……走吧。”徐輕的聲音聽著有些心虛, 跟在他身後大概快半米的距離,不太遠也不太近,就這麽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心裏兩個小人嗡嗡嗡, 她一句都聽不見。

大概沒有幾步路的樣子, 突然感覺到手上有些一樣——帶著些還沒有散去體溫的溫厚的熟悉感。

“不牽?”他音色戲謔。

“……”徐輕不知道該怎麽說,觸感傳來,手掌心是木的,脊梁骨一直到後脖頸都是麻的。

“不牽。”她惺惺然收回自己的手,心髒一收一縮地躍動,牽連著脈搏似的,不知道是因為愧疚還是別的,她用另一隻手握住自己被他握過的那隻手,試圖掩蓋住上頭殘餘的溫度和體溫。

顧明衍隻看過來一眼,也同樣並沒有再吭聲。

到了車上,徐輕拉開車門,坐的是後排的位子。

顧明衍啟動汽車,長指按下幾個案件,電台裏的鋼琴聲像新融雪順山間留下似的潺潺,顏顏的聲音從裏頭傳來:“從北四環中間斷到立交橋方向的位置有中度堵車,謝謝這位叫‘我NMB的’,呃,朋友的分享,大家可以注意一下,或者繞行哦~”

她說話間有幾處很小的停頓,徐輕聽出來了,但是青澀中也有些可愛,讓人不由得露出微笑的聲音。

徐輕和安嫻走後,台裏也開始試著挑新人挑大梁了。群裏一些消息都提到過,一些老聽眾們對新人包容性蠻強的,旦也有一些聽眾在表達不滿。大家都在希望電台能再打造一檔像《聲音》這樣的治愈係晚間節目,也希望顏顏可以成為第二個Arna。

“還是Arna播得更好,”廣播裏,顏顏在讀聽眾朋友的留言,“……感覺主播的風格有點像早期Arna。”

“不是哦,不是哦,我不是Arna,也沒有在學她。”顏顏的聲音聽起來有明顯的失落,但仍然保持著應該有的穩定聲線,“她是我的前輩,目前已經不在電台工作了,謝謝大家對她的喜歡,我也很想念她。但是接下來的下班路就由我來陪伴大家啦,我們這檔《與你相伴》是全新的節目,希望我們可以互相陪伴,一起走下去。”

【hhhh還說不是在學Arna,語氣和說話方式都像。】

【所以這人到底是誰啊,說話都說不清楚,有沒有一點邏輯。】

【我是真的會謝,聽不下去了,/再見/再見】

“噢……對不起我,我,”電台裏,顏顏手裏的紙團都被汗打濕了,中間頓了好幾秒,再開口時便再沒有哭腔,“我們先看今天要推薦的這本書,是我最近的睡前讀物……”

聽到這裏,徐輕察覺到自己握緊的手指逐漸放鬆下來,流暢而舒緩的音樂聲中,顏顏一邊分享自己推薦的書,時不時露出幾聲明朗的笑來,在晚間電台原有的風格基礎上添了屬於她的那份甜。

晚間的風這樣清涼了,透過被高高低低的小樓簇擁的街道,夜色底下是佇立著的燈塔與梧桐。一曳一曳,一聽一聽,隨著風走過的節奏,將城市渲染得好像現代主義風格的一副油畫,執筆者心善,特地在忙碌喧嚷的城市中落下屬於街道與夜的一處慈悲。

“一會兒你先整理一下現有的資料。”身側,顧明衍略一斟酌,“我那兒還有幾個案子的起訴狀要寫。”

“嗯。”徐輕點頭,突然想到什麽,轉頭看向他,“你是不是沒談過戀愛啊,顧明衍?”

“……”分明的骨節在方向盤上搭了搭,沒有理。

“那你是打算,所有的事情安排妥當了再成家嗎?”這個問題有些逾矩了,徐輕知道,但她總覺得心裏有什麽在掠動,就像打濕了肥皂泡沫卻沒有被清水衝洗留下來的一層痂,撩著有些發緊。

“那你是嗎?”男人這回沒有給她留一絲一毫的情麵,“奉上青春等人四年?”

這是之前徐誌回在電話裏說的,徐輕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隨即臉頰連帶著耳根子都紅了,完完全全是被氣的:“霍!!!”

顧明衍:“……”

一驚一乍的,淡淡瞥她。

“沒有啊,”徐輕在心裏罵了他一句,眼神瞟向窗外,“我這樣的顏,起碼也得先談個七□□十個吧。”

她答得不算太正經,但奈何反應太強烈,就像偷米的鼠子正巧被貓踩中了尾巴似的,顧明衍未多思考,卻是笑了。

“就你問這個問題幹嘛。”她清清嗓子偏過頭去,眸子上上下下地這麽一打量,再次轉移火力中心,“所以,是在作為0經驗的菜鳥想請教請教問題吧?”

“菜鳥?”顧明衍左眉有些不屑地抬了抬。

“別不好意思呀,不會是……沒有姑娘願意跟吧?”徐輕挑揀著句子故意激他,對方沒有立刻回,她便就著玻璃的反光偷偷地看。

偏暗的光線裏透出一個身形,右手手心抵在方向盤上,幾根手指搭在前後方,指甲是圓潤幹淨的,襯衫的圓形收口處扣子開了一顆,可以隱約辨出流暢清晰的肌肉線條。

看不清臉。

“是,”他戲謔似的頂了頂腮幫,“我這樣的沒人願意處。”

“……”沒意思,徐輕撇嘴。

他將車停在原來的地方,依舊是狹長閉塞的小巷,那扇有些生鏽了的鐵門打開,裏麵的家具陳設簡潔而幹淨。明亮的燈光下,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他尋常辦公的一張木桌,桌麵很幹淨,除了一台銀邊深灰色的筆記本和一隻鋼筆再沒有其他。

“你隨意就行。”大概是因為真的沒有太多閑餘時間,他將腕表往玄關處的鞋櫃上一擱就坐在了電腦前,長指在觸摸板上輕輕點動,幾個頁麵按照順序擺開。

旁側有一個很高的落地書架,裏麵厚厚的都是法典,方便隨取隨查。

“……哦。”徐輕有些拘謹地在剛剛的沙發上坐下,沒有帶電腦,幹脆就半蹲著用紙筆來列提綱和思路,包括接下來要進行的報道和所需要拍攝的相關影像。

手機嘟嘟震動了兩聲,是珍妮發來的。

【珍妮:徐輕姐,你那邊進行得怎麽樣?我有空,可以來幫你搬搬設備。】

【徐輕:不用,還沒有進行到那個階段。】

【珍妮:好,但是過段時間我可能就沒有空了,因為Mei姐還要去現調。】

【徐輕:沒關係的,我自己可以。】

【珍妮:嗯,好。】

她抬起頭,無意間看到茶幾上擺的那個飯盒:“康嬸送來的麵,你不吃嗎?”

“沒時間。”

“……她也是好心送來的,現在估計都坨了。”徐輕抿了抿唇,有點可惜,“要不我下鍋加水再熱一熱?填填肚子也行,晚上都沒吃飯。”

顧明衍應了一聲算是答應,徐輕便把飯盒拿上走到灶台跟前。客廳的麵積不算大,廚房做的開放式,各類的廚具呀調料一類倒是不少,一列一列都排得很幹淨,像是會經常做飯的人。

鑒於上幾回下廚的失敗經曆,徐輕還是決定先在鍋裏加了點水,再把灶台點燃,開到最小火,快成糊糊的麵倒進去,就當麵糊吃也行。

一點點鹽,她不敢多放,熱了一下就出鍋,所以這次還算成功。

櫥櫃裏放著一些大大小小的碗,她撿了兩個小的將麵條分成兩半盛好端過去:“現在吃嗎?”

“嗯。”短短二十來分鍾他起訴狀的頁麵上已經列滿了密密麻麻的法條,徐輕隻是略略瞟了一眼,隻覺得他好像要比寧越還要更忙一些。

將兩個碗放在餐桌上,二人麵對麵坐下,胃裏已經空落落的了,徐輕把碗端起來一下一下地用筷子扒拉。

“會不會有點麵哪?”

“有點。”

“……是嗎?”似乎是習慣了寧越經常性的哄她,聽到這樣的回她徐輕還有些不大適應,就這麽垂了垂眼,燈光下眼睫顯出鴉羽似的青,“我也覺得有點不好吃,麵坨了,我也不是很會做飯。”

男人吃飯的姿勢很隨意,牆上落下他抬起手的一個身形,是出挑好看的,動作卻很恣意,也很快:“謝謝,放這裏。”

“你吃完啦?”徐輕驚。

“嗯,你放這兒,我寫完一份過來洗。”

“……”她才剛開始吃呢。

顧明衍把碗筷子在桌上放好,隨著起身的動作長指挾去一片餐巾紙,“刷拉”一聲,抬手落白間對上兩隻圓溜溜的眼珠,正從下至上地望向他。

“……”第幾回了,他壓根兒不知道有什麽好看。

“你下巴這裏——是一直有青的嗎?”徐輕指了指自己的下巴左側。

“不是。”

“那是最近磕的?”

“忘了。”

徐輕:“……”

她有點自討沒趣地低下頭繼續吃飯,沒想到男人也沒有立刻走,燈光下兩個人的影子交匯在餐桌邊,就好像普通人家下班之後的一日三餐四季那樣尋常。

有點奇妙的溫馨的感覺。

“你要是吃不慣這個,冰箱裏還有些牛肋骨。”他的聲音就在頭頂的位置,有點低,像一句普通的寒暄。

“吃得慣呀,我什麽都吃。”徐輕嘴巴裏鼓鼓的,說話有些含糊不清。

“行。”

“嗯。”

“麵包也有,牛奶味的,在茶幾上。”

“我知道,我把這個吃完就飽了。”

“行。”

“嗯。”

對話結束,顧明衍走到辦公桌前握起一本厚厚的民法典,應該是在做相應的補充或者突破。徐輕就這麽一邊吃著飯一邊去看手機,慢慢吞吞的,想著什麽時候徐誌回勁過了可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