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

十月底,天氣開始進入極寒,留給宋鳴珂和霍家兄弟運作的時間越來越少,而皇帝的病情也越來越重。

熬過上輩子父親駕崩之日,宋鳴珂提著的一顆心稍微鬆了鬆。

期間,李太醫匯報,為讓皇帝振作精神處理朝政,翰林醫官院的主治醫官開了藥性偏猛的藥,導致其精神良好,實則虛耗嚴重。

宋鳴珂於煎熬中逐漸接受父親終將離世的命運,唯有請李太醫多加些調理髒腑的藥,為皇帝延壽。

重生歸來,她深信自己能協助兄長奪回皇位,從而扭轉家國命脈,挽救千萬子民的性命。然而,皇帝惡疾回天乏術,太醫們束手無策,她更是無能為力。

此外,李太醫還告訴她,經研究,太子所中之毒,無對應解藥。且為保守秘密,他沒法與同僚討論,目下隻能慢慢調養。

但太子中毒後異常煩躁,時日久了,則鬱結難解,舊病未除,新症又至,十分棘手。

皇帝重疾難愈,太子身中奇毒,定王虎視眈眈……宋鳴珂愁得直抓頭發。

上輩子傻愣愣,麵對危難而不自知;今生憑殘存記憶,一步步往前走,她似乎隱約覺察,從穿上太子袍服、參加秋園講學那天起,她再無回頭路可走。

仲冬末,夜靜更深,呼嘯狂風滲透至東宮各角落。宋鳴珂放下書冊,挪步支起窗格,讓清冽寒意散去房內炭火氣息。

她於方寸之間瞥見庭中銀花珠樹,燦若仙境,心卻沉不下來。

此時此刻,父親安寢了嗎?兄長可有入眠?霍家兩位表兄是在挑燈夜讀?定王府內那人又在謀劃什麽?北域的臣民能撐多久?

寒氣太盛,她掩牢窗戶,目視銀霜炭上猩紅火光,正感歎民生之多艱,門外腳步聲至。

“殿下,聖上口諭——明日早朝設在紫宸殿。”餘桐小聲道。

“知道了。”宋鳴珂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依照慣例,太子尚幼,如非特殊情況,不必上早朝。

這回,到舉行大朝會的紫宸殿議政,怕是大事不妙!

…………

一夜風雪未歇,寅時,宋鳴珂穿上太子朝服,細心檢查過無紕漏,才坐上暖轎,前往大殿。

路上寒風凜冽,不少老臣抬步艱難,顫顫巍巍,而一昂藏身影引起宋鳴珂的注意。

那人身穿蟒袍,頭戴紫金冠,正值壯年,蓄短須,長眉墨畫,鳳眸生威,氣宇軒昂,竟是鎮守在東海之濱的安王宋博衍!

“叔父!”宋鳴珂眼眶一熱,撥簾下轎,快步迎上,“叔父到京城來了?”

“呀!太子殿下!”安王訝異,“小心路滑!”

對上他仁威兼備的雙目,宋鳴珂莫名安心。

她清楚記得,前世宋顯揚即位後,安王攝政,盡心輔佐,除去起初雪災禍事連連,朝局大致安穩;三年後,宋顯揚親政,安王返回藩地,無任何僭越之行;在太後病逝後,他還接宋鳴珂到藩地小住數月,待她嗬護備至。

當宋顯揚真麵目暴露後,宋鳴珂寫信給安王求救。安王遺憾表示,自己無法公然挑釁皇權,又讓她放寬心,他將盡力護她周全。

也許受到宋顯揚阻撓,安王沒能沒幹預和親之策,宋鳴珂最終死於薊關山野,一眨眼回到七年之前。

此際,漫天飛雪隱去宮闕原有色彩,徹骨寒風中,久別的天家叔侄並行在甬道上,各自問候對方近況,宋鳴珂的心暖流漸生,惴惴之意稍減。

這位叔父,是她心存感恩、敬佩的人之一。

他風姿出眾,博學多才,琴棋書畫樣樣皆通,文采武略無一不精,為政清廉,不愧為國之棟梁。

今生,她一定會請兄長對安王多加倚重。

進入華麗而莊嚴的大殿,百官禮見“太子”,且時不時傳出低議。

宋鳴珂局促不安,自問這兩月來的模仿與鍛煉,不可能穿幫,卻又為自己私下籌款一事而隱憂。

時辰到,宗親及文武官員依次列於殿內外,包括宋顯揚、樂平郡王、左右丞相、定遠侯、太子少師徐懷仁等,朱袍如雲湧動,但見皇帝由內侍扶出,龍顏蒼白,神色複雜。

“跪——”

宋鳴珂在禦座東麵一角,隨眾人一同跪拜叩首,山呼萬歲,殿內外上百人聲勢浩大,教她心頭戰栗。

“眾卿平身。”皇帝不辨喜怒的目光在朝臣身上滑過,最後落在俊采豐神的安王處,莞爾一笑,“安王回京,朕心甚慰。”

“天寒地凍,路途難行,還請陛下恕臣來遲。”安王躬身道。

“無妨,平安抵達,朕就放心了!”皇帝放眼望向殿上黑壓壓的一群人,“眾卿有何要事啟奏?”

立於前排的一名中年男子執笏踏出,此人長眸清冽,豐神俊秀,為右相饒恒。

“啟稟陛下,繼昨日接到河曲、原平兩地雪災後,今日各地陸續傳來消息,所幸謝國公、朱將軍提前做了準備,加固房屋、儲備柴薪,澶州和容城兩地雪情雖險,人員傷亡遠比其他地區少。”

謝國公便是皇後謝氏之父,而朱將軍則是定遠侯霍浩倡的哥們,他們在“太子”的極力請求下,做足預防。

“其他地區災情如何?”

饒丞相麵有憂色:“目下因大雪封山,多地未能詳核,但墉州……”

墉州!因雪災和雪崩死了上萬人的死城!

宋鳴珂渾身一顫,想起霍睿言所出的主意,暗自捏了把汗。

饒丞相續道:“墉州山區滴水成冰,積雪數尺,乃眾城中風雪最暴烈之地。恰逢周遭十餘縣鎮與村落的百姓,為響應萬人祈福活動,帶了家當,提前半月遷移至墉州城。城中已備住所、物資與糧食,這萬人家園雖遭大雪損毀,卻因撿回性命,無不感恩戴德……”

“萬人祈福?”皇帝狐疑。

“正是,”饒丞相轉頭朝宋鳴珂頷首而笑,“全因太子殿下仁德,曾於九月末派人傳話,為陛下組織了一場延年益壽的祈福儀式。皇恩浩**,太子孝心亦感動上蒼,使墉州百姓免於災難,可謂功德無量。”

此言一出,除了早知消息的部分官員,其餘一眾嘩然,繼而紛紛誇讚太子仁孝,救黎民於疾苦。

宋鳴珂暗舒一口氣,謙遜道:“此乃陛下聖恩,福澤延綿,小王無才無德,不敢居功,還望與諸君齊心協力,共同處理災後事宜。”

皇帝見她謙和有禮,微笑:“太子不必過謙,你上呈的‘明黜陟、抑僥幸’之策,頗有見地,朕已和眾卿商議過,計劃年後實行。”

“太子當真為年少英才!不負陛下深恩哪!”個別文臣交頭接耳。

宋鳴珂連忙解釋:“陛下謬讚!策論本是太子少師徐大人的想法,臣隻是加了些個人見解,陛下不妨將此任交予徐大人。”

“好!”皇帝允諾。

“徐大人名師出高徒!可喜可賀!”餘人又連徐懷仁一起誇上了,安王也頻頻點頭稱讚。

角落裏的徐懷仁被捧得有點懵,尷尬一笑,既不敢承認,又不敢否認。他確有類似想法,但未夠成熟,猶自苦思何時與“太子”談起過。

殊不知,宋鳴珂曾為忠臣良將屢受排擠而扼腕歎息。今生,她能舉薦一個是一個。此策得到認可,她才敢說是徐懷仁的設想。

皇帝沉吟片晌:“河曲和原平等地賑災事宜,需戶部和兵部協作,眾卿有何提議,不妨直言。”

宋鳴珂上前稟報:“陛下,臣此前聯合定遠侯的兩位公子,搜集物資,舉行義賣,以備春後捐贈邊遠地區。如今國難當前,正好用得上。

“若陛下首肯,四千被褥冬裳、二萬五千兩白銀,一千三百兩黃金,今日之內,即可出城。雖數量有限,或許可減少國庫開支,緩解義倉、常平倉的壓力,望陛下允準。”

皇帝既驚且喜:“太子處事穩重,國有儲君如此,朕大感欣慰!”

朝臣跪倒一片,齊聲讚頌“陛下萬歲”“殿下千歲”。

皇帝命眾臣平身,又誇讚道:“霍卿家的好兒郎,果不負朕所望!”

霍浩倡謝恩:“臣愧不敢當!臣一家深受陛下聖恩,定當竭盡全力,為君分憂。”

待客套話說得差不多,宋鳴珂扭頭看了看滿臉烏雲的宋顯揚,大聲道:“險些忘了!定王對義賣活動亦大力支持!”

“哦?說來聽聽?”皇帝好奇。

對上皇帝的期許眼光,宋顯揚愈加窘迫。

宋鳴珂一臉天真:“定王捐了一枚隨身玉佩!聽說,賣了好幾百兩銀子呢!”

皇帝本來還盼她說宋顯揚的豐功偉績,準備大肆表揚,聞言明顯不豫。

大臣們麵麵相覷,議論之聲又起。

“太子殿下年紀輕輕,心懷蒼生,冒著嚴寒大雪,親力親為辦實事,籌集大筆資金……”

“對啊!以祈福救了萬千子民,功德無量啊!”

“據說,小公主雖玉體欠安,卻慷慨解囊,割舍了好幾件貴重首飾;定王身為開府建牙的親王,僅捐出一塊小小玉佩?”

宋顯揚眼不瞎耳不聾,惱羞成怒,五官扭曲,袍袖內拳頭細碎作響,卻又作不得聲。

身後的樂平郡王悄聲安撫:“二殿下莫惱,忍一時風平浪靜。”

宋鳴珂裝作若無其事,心下暗笑:還安慰他?傻呀!你快要被他害慘了!

她可沒忘記,上一世,宋顯揚如何背後捅了樂平郡王一刀。

其後,眾臣積極解決當務之急,不忘大肆稱頌“太子”,連宋鳴珂在大街上買食物吃的饞嘴行徑,都被描述為“親民”、“平和”、“不嬌慣”的表現。

安王保持笑容,認真傾聽,看待宋鳴珂的眼神多了幾絲審視的意味。

朝會在“陛下萬歲萬萬歲,殿下千歲千千歲”的呼喊聲中散班,太子聲望得到前所未有的鞏固。

宋鳴珂步出大殿,極目遠眺,無視肆虐寒風的猛烈抨擊。

茫茫大雪蓋住十裏宮闕,也覆蓋了萬戶之都,卻掩不住她心中一腔熱血。

這一刻,她確信,她不會成為前世那愚鈍、怯懦、軟弱的嘉柔長公主,不會任人擺布、受人宰割、毫無反擊餘地。

她將秉持赤誠之心,懷藏不滅之誌,與至親好友挽狂瀾、闖天地。

如流歲月,萬裏河山,將為她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