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

雲霾彌漫,淅淅瀝瀝的雨漸下漸歇時,餘桐來報,說是元醫官請見。

自同往北山,於馬車內詳談半日,宋鳴珂對元禮改觀了不少,徒生倚重感。

她擱下筆,伸了個懶腰,見外頭微露晴意,幹脆讓元禮陪她散散步。

元禮身著翰林醫官院的蒼青袍服,先是稟報,他準備為“長公主”調配新藥丸,但需半月之久。

細觀宋鳴珂臉色,他再三囑咐:“陛下這幾日不可吃冷涼飲食,切莫熬夜苦讀,此外,小腹是否疼痛,還有別的不適嗎?”

宋鳴珂知他話中含義,不由得漲紅了臉:“沒……朕若有不妥之處,自會告知元卿家。”

“微臣隻是擔心陛下,因羞澀而不肯啟齒。”

“你!”

“事關龍體,微臣未敢輕率。”

“反正……這、這個不許提!”宋鳴珂惱羞成怒,急急瞪他。

正巧此時,前方走來一名內侍官,“陛下,霍二公子求見。”

宋鳴珂視線朝廊外的垂花門掃去,隻見霍睿言發束銀帶,灰青長袍潔淨,在門邊一站,人如玉樹,恭謹中潛藏鋒銳。

她如蒙大赦,轉頭對元禮蹙眉,催促道:“快去做事!下回再胡說八道……小心朕、朕重罰你!”

“微臣遵旨。”

宋鳴珂臉頰緋色未散,小嘴微撅,快步走向霍睿言:“今兒雨天,二表哥怎忽然來了?”

霍睿言早將二人神態盡收眼底,心頭如濃雲籠罩。

這兩人相識不過數日,竟一下子熟絡至斯?

見她主動步近,他壓抑心內湧動的酸澀,搶上前行禮:“受陛下賜寶,特來謝恩。”

“謝什麽恩哪!幾件玩賞之物,用得著虛情假意的禮節?”

“陛下直接扣上一頂虛情假意的帽子?好生冤枉呐!”

他哭笑不得,又略感忐忑。

難道……借機入宮見她一麵,做得太明顯?

如何才能不著痕跡?

元禮揖別,眼光似在霍睿言臉上停留了一瞬,如有審視,如有戒備,垂首從回廊離開。

宋鳴珂如釋重負,示意二表哥與她一同入內:“大表哥呢?”

“恰逢兄長參加武科舉考試,我便自行前來,打擾陛下了?”霍睿言謹慎試探。

“沒有的事!”她斬釘截鐵,反而透出無形心虛,“京城保薦的不是大表哥?為何要考試?”

當朝武舉考試每三年一次,各地官員可保送一名學生免試,其餘人等除武藝和體力考核外,還要考“策”或兵法。

“兄長打算憑實力考上。”

“有誌氣!”宋鳴珂讚道,“定能一舉奪魁!”

“借陛下吉言。”

霍睿言長眸傾垂,笑貌氤氳黯然。

以兄長之能,其考上後將直送樞密院試用,擔任武職,此後長留在京。

待新君勢力鞏固,一切塵埃落定,霍睿言理應肩負霍家兒郎的責任,前往薊關。

屆時,兄長會替他守護她?又或是……另有其人?

莫名記起,她遇刺時衝口而出的那個名字——秦澍。

盡管反複確認他們從無交集,他仍舊直覺,她說的就是那人。

秦澍的名聲,已從江南傳至京城皇宮內?

匪夷所思。

表兄妹聊了一陣,品嚐點心。恰好劉盛送來近日急報,宋鳴珂讓霍睿言自便,自己則坐回書案前,細細閱覽。

霍睿言隨手拿了本《周禮》,平日熟讀乃至倒背如流的書冊,今日莫名看不進去。

掩卷後,他墨眸輕抬,注視案前埋頭疾書的宋鳴珂。

有一刹那,他被她的嚴肅專注迷惑,誤認為眼前的小少年是宋顯琛!

如秋園講學時,她以此等姿態出現,他豈會一眼認出她?

他至今不明白,當時的她,何以會流露出生澀羞怯,以及久別重逢之感。

細看她尚未展開的五官,杏眸清若曉溪,小鼻精致挺秀,唇瓣似丹果可愛,正介於孩童與少女之間,容顏既有純淨童真,又日漸展露攝人心魄的明麗。

“二表哥,”宋鳴珂驟然抬頭,“留下……陪我用膳,可好?”

霍睿言微怔,複笑道:“謹遵聖令。”

她不經意嘟了嘟小嘴:“就你愛說這些正兒八經的話!無趣極了!”

他被她冠以“無趣”之名,惶然訕笑:“尊卑有別,陛下往後盡量少用商量語氣與臣子溝通,否則君威難立。”

宋鳴珂收起笑貌,揚眉凜聲:“朕命你,留下用膳!”

霍睿言一愣,正要作答,她已笑場了,眸子裏漾起的光華,如月下清溪。

禦膳因特殊時期精簡了許多,隻有青芹碧澗羹、嫩筍、小蕈和枸杞苗等清淡菜式。

燭火搖曳,表兄妹二人各自端坐於銅食案前,悠然進食,津津有味,間或一兩句交談,更多的是淺笑相視。

“二表哥,宮裏的菜肴,你若愛吃,便常來。左右我也是自個兒用膳,怪無聊的。”

“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

霍睿言揣測出,宋鳴珂素愛熱鬧,自失去父親,無母親和兄長扶持,高處不勝寒,便拉他作伴了。

試問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娃,需多大勇氣,才能摒棄原有的驕縱,以樂觀心態迎難而上?

霍睿言無比渴望宋顯琛早日康複,好讓宋鳴珂卸下重擔,恢複應有的身份和麵目。

不光出於對表弟的憐惜,也含帶他的小小私心。

…………

從宮門出來,已過酉時,霍睿言牽了赤玉馬,並未像以往那般徑直趕回定遠侯府,而是趁離宵禁尚餘大半個時辰,沿行人稀少的街頭散步。

他不願過早回去麵對呱噪的兄長,意欲稍稍平定心緒。

夜色中長街寂寥,青條石映著淡淡柔光,常去的畫坊仍在營生。

霍睿言一時心癢,拴馬小巷口,踱步而入。

鋪子內琳琅滿目,店小二忙於整理卷軸,歉然打招呼:“呀!霍二公子且隨意,小的先檢查字畫有否受潮。”

霍睿言轉了一圈,正打算買些物什,眼尾掃見街對麵忽有暗影迅速掠過,身法奇快!

臘月初轟動一時的飛賊,正好引開宋鳴珂遇刺時的巡防衛隊,霍睿言早認定那是敵對勢力所為。

恰逢今日朝局有變,宋顯揚遇挫,說不準這些牛鬼蛇神又會出來鬧事,不得不防。

“替我把這兩套刻刀包一下,回頭我命人來取。”霍睿言邊說邊丟下一小錠銀子。

“小的明兒送您府上就好。”店小二喜笑顏開。

“成。”

他無心多說,邁步出門,趁路上沒人留意,當即施展輕功,朝暗影方向跟去。

對方高大魁梧,身穿黑衣,行如鬼魅,飛掠過兩條街道,均避開巡防士兵的耳目。

霍睿言更覺此人可疑,緊追其後。

他雖師從江湖名門,但畢竟尚在少年,功力遠不如人,唯有謹慎隱藏形跡。

本以為對方會往僻靜之地奔走,誰料其北行後,進入粉金飾彩的花街!

國喪之際,青樓燈火稀落,閉門不接客,但濃烈香氣滲透夜風裏,熏人欲醉。

眼看那人閃身躍入院牆,霍睿言周身不自在,一咬牙,提步竄至樹上,側耳傾聽內裏動靜。

“劉師爺遠道而來,辛苦了。”一陰沉嗓音傳出。

“李兄來得好快!請坐。”

杯盞之聲響起,幾句客套閑談,依稀是劉師爺在招呼這輕功出眾之人。

霍睿言起初斷定黑衣人為飛賊,聽了半盞茶時分,二人不住談論菜肴味道,他料想自己估算錯誤,暗覺煙花之地不宜久留,試圖緩緩撤離。

要是被人知曉霍二公子夜探青樓……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剛輕巧落地,卻聽見屋內的劉師爺低聲發問:“今兒定王被削權,又獲賜佛經,有何反應?”

“定王”二字,迫使霍睿言定住腳步。

“隻於花園轉悠,與郡王閑談,倒無別的……”李姓黑衣男子同樣壓低了聲音。

“出人意料!”劉師爺似在思考,又道:“原本人人擔心子幼母壯,易亂朝綱,幸而太後無心幹政……”

“都說小皇帝一聲不吭,最後總來一重擊,不好糊弄。”

霍睿言聞聲,心底直冒寒氣,誰敢妄議君主與朝政?

聽著像是兩方勢力在交換信息,如此說來……有人在聯手對付宋鳴珂他們?

“無須憂心,咱們有殺手鐧。”

“這麽說,阿栩已到位?”

“阿栩”是誰?“到位”又是何意?誰要對小皇帝不利?

霍睿言滿腹狐疑,偏生風向逆轉,後兩句話模糊難辨。

他挪移步子,想著往前細聽,不料誤踩碎石,腳下微響!

“什麽人!”李姓男子厲聲喝問,與此同時,人如禦風般躍起。

霍睿言自踩上卵石的瞬間已暗叫不妙,連忙數下起落,躲至三丈外黑燈瞎火的花樓裏,大氣不敢喘,隻快速從門縫中偷望一眼。

夜幕下,街上冷冷清清,黑衣男子持刀闖出,四下張望,雙目銳利且陰狠。

他細搜地上痕跡,冷哼一聲,還刀入鞘。

手背那彎形燒傷疤痕,縱然於弱光之中,亦似蜈蚣猙獰。

作者有話要說:手背上有疤痕的黑衣男子……是不是有點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