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

日影透入半掩門窗,微小塵埃翻飛亂舞,更襯出屋中的靜謐。

元禮把脈後,從隨身木匣中挑了幾味藥材,囑咐紉竹,煮飯時加入宋顯琛的膳食中。

宋鳴珂不好當麵詢問病情,隻拉著兄長,絮絮叨叨說了些朝政事務。

譬如雪災後重建順利,但新政推行遇阻,趙太妃得了急病,異族因定遠侯一行而退怯等。

兄長聽了一陣,起初還有興趣,聽著聽著,目光惘然,頻頻走神。

宋鳴珂記得李太醫曾說,宋顯琛躁鬱甚重,是以常服寧神靜心之藥,或多或少令他提不起勁兒。

她如鯁在喉,說完正事,勉力安撫幾句,不再叨擾,攜同下人告辭。

行至院落外,深吸山林清新空氣,方覺舒爽。

轉頭見元禮手提藥箱,亦步亦趨,她遲疑半晌,招了招手。

元禮會意,跟隨她身後,提裙鑽入馬車。

馬車之內,活潑小女娃偽裝成老成持重的小少年,沉穩少年則打扮成嬌美小娘子,四目迥然相對,各自尬笑。

車輪滾滾駛向蜿蜒山道,宋鳴珂撥簾,眺望夕照下的春日山野。

繁花盛放,錦繡斑斕,已和初臨時的銀裝素裹大不相同。

遺憾兄長病情竟無絲毫起色。

“元醫官,他……”宋鳴珂在稱呼上犯難。

“長公主為先帝離世而悲痛,為自身苦難而積鬱,如李太醫所言,棘手。”

元禮驟然改稱宋顯琛為“長公主”,且嗓音輕柔得如像女子,宋鳴珂倒佩服他的細心。

畢竟,護送他們上山的衛隊並不知曉內情,倘若碰巧被聽見,大為不妙!

低歎一聲,她小聲道:“委屈元醫官打扮成宮女,往後還望多費心。”

“微臣定當盡心竭力!”他語氣凝重,又頓了片晌,“至於打扮成宮女,談不上委屈,微臣早已習慣。”

宋鳴珂汗顏,莫非此人有異裝癖?

“微臣從五族出逃至中原,期間有六年以煎藥婢女身份,在李太醫府中學醫。”

“……”

宋鳴珂目瞪口呆。

怪不得此人扮演女子全無違和之感,原來是年月之功。

可他好好一個男兒,何以非要冒充婢女?還演得如此之像?為躲避殺身之禍?

元禮淡笑續道:“這兩年男子特征愈發明顯,且追捕風聲漸不可聞,才敢以男子麵目,進入太醫局學習。”

“為何要對朕坦誠?”

“隻因陛下,遠比想象中平易近人;而微臣,很能理解陛下與長公主的不易。”

元禮嗓音溫潤,略帶低醇,隱隱透出幾分相惜之意。

餘下種種情緒,數盡淹沒於一對沉靜眼眸中,藏而不露。

未留心他微小的變化,宋鳴珂繃緊的心弦,在那一刻稍鬆。

她淺淺一笑,與元禮聊起五族境內狀況,沉悶氣氛便在輕聲問答中消散。

…………

翌日上朝,宋鳴珂在朝會上提出,趙太妃玉體欠安,定王暫不就藩。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宋顯揚既驚且喜,欣然領命。

然而,宋鳴珂補了句:“既留京盡孝,該放下俗務。”

宋顯揚執笏躬身的身子一僵,而安王的眉梢也極快掠過凜然。

宋鳴珂正色道:“定王所監督的城防與修正河道要務,分別交回禁軍統領與工部全權主理。”

“臣領旨。”左右相關文武官員同時出列。

“朕登基前,曾在京城街頭遇刺,至今未能抓捕刺客。雖說巡防漏洞已填補……”

宋顯揚隻道小皇帝要將“謀害儲君”之罪算在自己頭上,不由得汗流涔涔,撩袍而跪:“陛下!臣監管不力!甘願受罰!”

“此事已翻篇,定王不必自責。朕的意思是,加賜定王兩隊府兵,如無旁的事,隻需在定王府與太妃的延福宮走動。”

宋顯揚不知該喜該怒。

喜的是,小皇帝不追究他的疏於職守。

怒的是,他的職權全數被剝奪,被對方以“保護”名義監視著。

他一肚子氣無處發泄,還得裝作感恩戴德,出口全是冠冕堂皇之詞。

宋鳴珂端量著這既熟悉又陌生的二皇兄,從他竭力隱忍憤怒與失落的情緒中覺察到一個事實。

上輩子,宋顯琛死了,她傻乎乎的什麽也不懂,四弟行走不便,六弟幼小,宋顯揚根本沒對手,所以越加跋扈。

今生,他處處受製,怕是難獲翻身機會了。

退朝後,殿外細雨未停,內侍們步履匆忙,以傘護送朝臣前往殿外樓閣歇息。

宋鳴珂自後殿行出,透過如落玉般滴答不停的雨簾,遠望宋顯揚雨中佇立的身影。

那輪廓明晰的俊美愁容,半掩在水霧中,前生的囂張猖獗,仿佛隻存在夢中。

宋鳴珂秀眉輕揚,念及削其職務的理念,源自霍睿言一句提醒,她暗為自己留下二表哥的英明決斷而驕傲。

前世,她幼時與兩位表哥十分親近,因兄長死於定遠侯府的廣池內,其後七年,她刻意遺忘霍家的種種美好記憶。

重來一世,有關霍銳承和霍睿言的印象,在相處中得以重建。

是時候為他們二人考慮前程問題了。

宋鳴珂回書房後,瞥見上貢的一套文具,白玉筆格、筆床、湘竹筆筒、官窯筆洗、牙雕筆覘、鬆煙老墨等一應俱全,件件精美。

她一時高興,命人連同壁上一張精製雕弓,即刻送去定遠侯府,賜予霍家兩位表兄。

劉盛提醒道:“陛下在朝堂之上收回定王權限,當日便大張旗鼓下賜恩賞之物給定遠侯府,隻怕惹人閑言。”

宋鳴珂笑道:“那……朕便借此機會,給諸位弟兄都賜點小玩意好了!”

她賞了晉王兩套古籍手抄本,送寧王一把嵌寶匕首,卻給宋顯揚捎去幾冊清心寡欲的佛家論著。

幻想宋顯揚領賞時的尷尬表情,她笑得如花枝亂顫,筆下字跡歪歪扭扭。

…………

定王府內,錦簇花團被雨打落一地,粉的、白的、黃的、紫的……

水濺殘香,淒清飄零,似繁華夢散,恰如宋顯揚的頹然心境。

府內庭院由他親自督造,各類珍稀花木更是親手打理,此刻目視最熟悉的一切,他小心翼翼繞過水漬與落紅,彎腰拾起石徑上的春蘭,抖落泥濘,卻抖不掉心頭煩悶。

“殿下當真不再爭取?”

樂平郡王從廊下匆匆行近。他掛閑職,今日無須上朝,想必為傳聞急忙趕來。

宋顯揚嘴邊勾起無絲毫歡愉的笑:“爭取?能爭取什麽?”

“自古兄弟鬩牆乃常態,隻是沒想到,今上優柔寡斷,竟狠得下這心!”

樂平郡王邁步走至他身邊,壓低了嗓門。

宋顯揚見他踏花而行,微感不悅,忿然道:“想來,此前是我錯估了他!今有安王叔輔佐,定遠侯手掌兵權,再加上霍家兄弟一文一武,他的確有強硬底氣。”

“霍家人是謝太後的遠親,還說得過去;安王爺乃殿下的叔父,沒開口求句情?”

“哼!”宋顯揚惱怒,“我這叔父!精得很!再說,他憑什麽為我求情?”

“唉……早勸殿下拉攏安王,殿下偏不聽。”

“我不想嗎?是母妃不讓!她說趙家昔年與安王結了梁子,互生嫌隙,一貫麵和心不和。

“我得勢時既不與他深交,失勢後更不該給他羞辱。好在……外公威名猶在,宋顯琛和宋博衍一時半會動不了咱們!”

樂平郡王聽他直呼皇帝與安王之名,大驚失色:“殿下!今非昔比!切忌禍從口出!”

“不用你提醒我‘今非昔比’!”宋顯揚怒而一甩袍袖。

樂平郡王自知失言,賠笑道:“或許,聖上隻是擔心位子未穩,而殿下氣焰太盛,才以此打壓。待風波平息,殿下定能東山再起。”

“那倒不會,他藏匿如此之深,害我真認定他懦弱無能!我倆素來不待見對方,我嫌他假仁假義,他恨我事事高他一頭。可我有錯嗎?又不是我樂意比他早生五年!”

宋顯揚近年自恃生母得寵,又比宋顯琛年長幾歲,私下冷嘲熱諷,沒少使絆子。

他曾因霍睿言當眾讓他不好過,暗地裏給霍家人造了不少謠言,但此事尚未起太大作用,按理說宋顯琛不至於過早收到風聲。

他原想借除夕家宴鄭重賠禮道歉,好讓對方放他一馬,不巧趙太妃突然吐血。

母妃這病來得稀奇,他大致猜想,此為權宜之計,好讓他多在京城逗留。

此事到了皇帝眼中,鐵定成為他陽謀陰算的計策,因此狠狠打擊一番……可恨!

樂平郡王看他神色不善,怕再聊下去會刺激到他,硬著頭皮岔開話題:“殿下是時候物色王妃人選了。”

宋顯揚明白他話中含義。

即便他要等上兩年多,才真正迎娶王妃,但提前敲定,表露意向,即獲未婚妻娘家勢力的支持。

他悶聲道:“依照慣例,理應由新君先挑,我現在選了有何用處?”

“我倒聽說,龍椅上的那位,對立後封妃興趣全無,連定遠侯大力舉薦,他亦果斷拒絕。或許殿下可借年齡優勢,占個先機?據我所知,饒相千金年方十四,乃絕色;舒家的幾個小妮子,全是難得一見的可人兒……”

樂平郡王笑吟吟地對他擠眉弄眼。

“你倒好!”宋顯揚翻了個白眼,“趕在十月初便成親納妾!如今坐擁嬌妻美妾,風流快活!”

樂平郡王撒手搖頭,連連否認:“殿下別冤枉我!我不過嚐了幾日甜頭!國喪期內,自是安分守禮。”

宋顯揚嗤之以鼻,卻因其一席話,對娶妻之事上了心。

負手而立,他環視花草零落的園子,煩躁略減。

春會盡,夏會臨,秋去冬來,冰霜飄降又會無聲消融,周而複始,且看誰能熬得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