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

燭火灼灼光華,並未暖化偏殿內寒徹的人心。

太後謝氏的質疑與詰問,不單令宋鳴珂瞬時暴怒,也激發出宋顯琛的一句怒吼。

“母親!”

他渾身顫抖,嘶啞嗓音因激動而混雜輕喘:“您、您……為何要誣蔑晏晏!”

“這算誣蔑?老身不過揭開你的蒙眼布罷了!”太後振振有詞。

她頓了頓,轉目直盯宋鳴珂慘白的臉:“康佑十七年,我十一歲的女兒,表麵是個熱衷玩耍、貪吃愛美、大大咧咧、遇事隻會哭泣的小丫頭!

“緣何一日之內,驟然變得鎮定勇敢,運籌帷幄?當日,你信誓旦旦說,是你皇長兄報了夢,我天真地相信了!

“可後來呢?你在秋園講學上大出風頭,於先帝麵前提‘明黜陟、抑僥幸’的主張!還預判了當年的大雪災!難不成,這些超出你能力範圍的事,全是他報夢?

“倘若是琛兒,常年在東宮接受太子太傅、太子少師等人的栽培,熟讀詩書史冊,還說得過去!可晏晏……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幾斤幾兩嗎?

“你若非蓄謀已久、扮豬吃虎、存心取代自己的兄長,便是背後有人教唆、指使、操控!縱觀朝野上下,最大的贏家是何人?是不分晝夜場合,與你旁若無人眉來眼去、摟摟抱抱的霍睿言!”

宋鳴珂幾乎整個人要炸開!

萬萬沒想到,她憑借上世磨難和挫折積攢的經驗,竭盡全力去扭轉乾坤的舉動,落在太後的眼裏,全變了味兒!

由十八歲和親的長公主,死而複生,搖身成為十一歲、無憂無慮的小丫頭,危急關頭,她偶爾表現得不似小少女。

這一點,她無可否認。

她能容許太後猜忌她、揣摩她的意圖,卻容不得對方誣陷霍睿言!

哪怕霍睿言起初確實韜光養晦,深藏不露,可太後豈能由此推斷,他有謀害儲君、並和她這小表妹聯手奪位的野心?

他早就猜透天家兄妹的秘密,苦苦隱瞞,無微不至地照料,盡心竭力地扶持她!

他未為官時,已數次不顧性命救她於危難,替她出謀劃策!

入仕後更是事必躬親,助她內清奸佞、外禦強敵,甚至險些命喪於千裏之外!

二表哥做錯了什麽?

如若他真有錯,大抵隻有一件事——和她情投意合,私定終身!

“母親認定,我自始至終都有占據皇位之心?斷定二表哥他……借我之手登上權力巔峰?”

宋鳴珂清澈透亮的眼眸盈滿了淚水,咬緊牙關,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

太後一番憤慨控訴後,突然恢複了詭異的鎮靜。

她下頜微揚,冷冷地道:“昔年,琛兒在霍家中毒,我突遇巨變,未曾細想前因後果。走投無路,迫不得已配合你,也滿心期待,琛兒能在短時間內複原……

“可受命於你的元醫官,還有他那妹妹……不都是你和阿言的人麽?他們兄妹看似純良,實則一個忽男忽女、形跡可疑,另一個把琛兒迷得心也收不回來了!”

宋鳴珂暴怒:“照您這麽說,哥哥的毒,是我、二表哥和元醫官下的?是我讓元醫官拖著不讓哥哥好轉,好借機穩坐龍椅,一手提拔二表哥至高位?我還讓阿翕姐姐施展美人計,讓哥哥荒廢政務?您顛倒是非,血口噴人,真叫我心寒!

“我今日就把話撂在這兒!我宋鳴珂,從未做過對不起你們母子的事!不曾愧對天地良心!更沒有辜負普天之下千千萬萬的臣民!

“您可以質疑我、羞辱我、逼迫我!但在哥哥未能承擔帝王職責時,我仍舊會遵守對先帝的承諾,視江山社稷為己任!此事,無需征得您的同意!”

她嬌美容顏堪比世上最豔麗花兒,而帝位上日積月累的君主威嚴,與曆經變故所磨礪出的鋒芒,使得她具備一種不容侵犯、不可蔑視的凜凜神威。

錦繡袍服下,窄肩細腰,身形窈窕,卻無處不透露著強大而堅韌的氣場。

一瞬間,太後對眼前人產生了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早覺宋鳴珂非池中之物,然而她沒料到,活潑伶俐的女兒已完全脫離她的控製。

羽翼豐滿了!要反了!

“你是打定主意一意孤行?”太後唇畔揚起意味深長的淡笑。

“我在帝位,考慮的隻是帝王該有的作為!”宋鳴珂明眸流轉,目視宋顯琛,“哥哥若有意見,盡管直言,咱們兄妹之間理當相互配合。”

——我代你登基,替你撐著。好好養病,我等你。

這是赴登基大典前夕,她對他許下的諾言。

在母女爭吵的過程中,宋顯琛幾乎無說話的餘地。

眼看最愛最親近的二人鬧得不可開交,他的心如被無數尖銳的刀鋒割得鮮血淋漓。

妹妹一日比一日強大,他也曾羨慕嫉妒過。

但真要如母親那般,以惡度之?他又覺妹妹、二表哥、元禮、靜翕絕對沒那麽壞。

事已至此,他再不挺身而出,恐怕這對母女會繼續互相傷害。

“母親,您想岔了,晏晏怎會害我?她和二表哥走得近,相伴扶持,一是二表哥才華橫溢、年輕有為,二是他們兩情相悅……”

“兩情相悅就能借用你的身份去卿卿我我、落人口實?”

“您何必把他們說得不堪入耳?”

“要是他們不知廉恥,給你造成惡劣的名聲呢?”太後不依不饒。

宋鳴珂聞言,勉強平定的心潮又起波瀾,在“不知廉恥”這件事上,她無法辯駁什麽。

但宋顯琛和靜翕又好到哪裏去了?

兄長與靜翕同居同行,出雙入對,就給她帶來了好名聲?

此時此刻,她的心涼透了。

她確切認識到一事——從前世到今生,母親心中眼中,僅有哥哥一人而已!

自從皇長子意外離世,謝氏對宋顯琛的保護和重視如陷入了魔怔,因而在他命喪於霍家廣池後,她了無生趣,一蹶不振。

宋鳴珂自知幼時頑劣不討喜,此後數年,和謝氏並無相依為命之感。

直至後來衝動下出言不遜,以致母親急怒攻心而亡,她長年處在懊悔當中,導致今生的母女情份同樣不尷不尬。

她忍辱負重,百般遷就,如同還上一世的債。

她受夠了!

難道……因為她就一個人獲得重生機會,就得把全天下的責任往身上扛嗎?

近幾年,她一心一意彌補過失,何曾想過,很多事情根本不是她造成的。

即便而今重來一世,太後依然是那個愛子成狂的深宮怨婦,隻懂將過錯往旁人身上推;宋顯琛撿回性命,也如前世般仁柔怯懦,難擔大任。

性格、思想,決定了命運。

他們想什麽、做哪些決定,由不得她左右。

悲憤與惱怒糅合之際,她沒來由記起,餘桐向她複述過,宋顯揚對樂平郡王的抱怨。

那是她重活後初次麵見宋顯揚後,為尚未發生的雪災而流淚不已。

當時,宋顯揚嘲笑的,是她所扮演的宋顯琛,笑其“命中並無帝王之氣,怕也承受不了這至尊之位”。

如宋顯琛不能成為一代明君,皇位會旁落人手嗎?

她曾對霍睿言說——帝位理應讓有能者居之,江山社稷遠比謝霍兩家的榮耀重要。

可她真要把守了六年的龍椅,拱手讓給宋顯琛以外的兄弟?

不忍往下想。

沉香淡香柔柔滲入鼻息,宋鳴珂莫名厭煩,隻想離開這硝煙彌漫的偏殿。

另一側,太後猶自滔滔不絕,向宋顯琛講述宋鳴珂和霍睿言的種種親密行徑。

“母親,”宋鳴珂打斷這場無休止的指控,“你對我不滿,衝我來即可,別詆毀二表哥!”

“嗬,你把他看得比自己還重要?”太後不屑而笑,“不知羞恥!”

宋鳴珂盛怒:“我的確把他看得比自己重要!我的命是他用命換來的!沒有他,何來現在的我!我若早死了,二位要如何圓這彌天大謊?謝氏家族還能否存活在世上?請您好好想清楚!”

她怒不可遏,起身拂袖而去,連道別的禮也懶得施。

“你!你這大逆不道的丫頭!”太後呲牙怒目,一手捂住胸前,大口喘氣。

宋顯琛生怕她氣急了,急忙搶上前扶住:“母女之情血溶於水,有話好好說,您何必跟她置氣呢?”

太後磨牙吮血:“我沒有此等利欲熏心、厚顏無恥的女兒!”

“晏晏不是您所想的那樣!”宋顯琛被二人搞得頭昏腦脹,“她要是真有害我之意,直接殺了我就成,何苦費勁心機鼓勵我、為我祛毒治病?”

太後眸底的哀怨憤恨油然而生,“說不定,她想奪取你應得的,又想讓你心甘情願輔佐她!屆時,她因美色衝昏頭腦,受人一哄,這天下得改姓霍!”

宋顯琛被她陰森森的語氣激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或許,事情並非您想的……”

“琛兒,”太後皺眉,“你十七了!心慈手軟的毛病為何遲遲改不了?從今日起,你留在皇宮,不許再回長公主府!你真當自己是什麽長公主?你是皇帝!”

宋顯琛瞠目結舌,不讓他回去?那靜翕……

自知莫若母,太後冷笑道:“你別指望把那木族人接進宮!更別指望再見到她!”

宋顯琛遍體生寒,顫聲道:“您、您要殺了她?”

他從來沒忘記過,太後曾派遣謝氏家族的堂兄弟殺害元禮的毒辣行徑。

“我何必殺她?”太後唇角輕挑,“隻需派人送她回五族!元醫官不是巴巴盼著她回去麽?我以舉手之勞遂他所願,有何不可?”

宋顯琛嘴唇翕動,半晌說不出話。

相處一載有餘,他了解靜翕。

她雖柔善溫順,性格開朗,但自尊心不亞於他。

此番一走,今生今世,鐵定不會返回中原。

他自覺一事無成,連心愛的女子也無力相護?

“母親!您絕不能如此待她!”宋顯琛哽咽道,“我好不容易說服她陪在身邊,也答應過,一生一世會待她好的!您這是要陷我於無情無義之境地啊!”

太後久未聽他的哭腔,再對上他被淚水花了妝的眼眸,心頭大震。

方才宋鳴珂遭她一頓痛罵,再怎麽痛苦憤懣,尚且堅忍地挺直腰杆子!

而她的好兒子,本該是風度翩翩、君臨天下的少年君主!卻為挽留一異族女子,泫然欲泣,苦苦哀求?

他到底被人打壓到了何種程度!男子氣概竟折損至斯?

太後倒抽了口涼氣,嗓音無端尖銳了三分:“你確定,要與那木族女子廝守終身?”

“是!”宋顯琛無比篤定,“望母親成全。”

太後鳳眸微垂,深深眼底掠過的,既有冰冷刀光,亦有赤紅火焰。

良久,她丹唇緩緩而啟:“有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