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

暖春陽光浸潤延綿十裏的宮闕,因臨近正午,略顯刺目。

文德殿前的空曠處,五六名錦衣麗服的宮人簇擁著太後謝氏,快步行近,使得殿外守立的餘桐大驚失色,慌忙迎上。

盡管先帝立下遺詔,由安王宋博衍攝政,與太後共同扶持新帝,但多年來,太後從不過問政事,專心陪伴病中的“長公主”,基本沒出現在議政殿閣這一帶。

緣何今日盛裝而來?

那身鳳穿牡丹短上襦紅金耀眼,翠色銷金長裙委地;青絲夾了幾根不顯眼的華發,高髻插著十餘支金釵。

即便年過四十,仍是顏色驕人,明麗至極,難怪能誕下傾城容姿的一對兒女。

“太後娘娘今兒怎親自過來了?”

餘桐為提醒殿內閉門“密談”了大半個時辰的表兄妹,故意提高嗓門。

旁人興許不知,可餘桐、剪蘭、縫菊三人,對於宋鳴珂和霍睿言一而再再而三的幹柴烈火,皆心照不宣。

說是討論正經事,誰曉得他們會不會忽然幹一些不正經的事?

太後精心描摹過的修眉隱含譏諷,淡笑道:“老身要與聖上好好聊聊。”

邊說邊踏上白玉台階,竟不等內侍官通傳。

“太後娘娘駕到——”餘桐硬生生扯著嗓子喊了一句。

殿內,霍睿言捧了一本書冊,後因佳人枕在大腿上安睡,半行字也沒看進去。

他正全神貫注欣賞宋鳴珂俏麗的睡顏,卻彎不下腰,沒法親上一口。

驟然聽見殿外聲響不對,他連忙推了推宋鳴珂,低聲道:“晏晏!醒醒!”

宋鳴珂似在夢中,渾然未覺,經他連續搖晃了數下,更是探出一隻手,拽住了他的衣袍。

霍睿言沒轍,唯有扳開她的手指,輕輕抱起她的上半身,試著先將她平放榻上,再退至書架附近裝作看書。

然而,他隻來得及托住她的頭,殿門已“嘭”地被人用力推開。

那位麗容飽滿的華衣婦人跨步而入,隻需一眼,怒火已騰燒周身。

霍睿言大呼不妙!

光天下日之下,身為君主的宋鳴珂靠在臣子腿上,已是離經叛道,全無君威可言。

更別提她為女子,與他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還睡著了!

“退下!”太後驅逐未進殿的仆役,隻留近侍和餘桐在側。

霍睿言倉促把宋鳴珂放在榻上,起身執禮:“臣見過太後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縱然逆著光,太後怒容翻騰的火氣仍毫無遺漏展現在他眼前。

“霍大人,商議何事,要議到殿門緊閉、躺臥榻上?”

她對這位表姨甥,總是親切地直呼其名,而今“霍大人”三字,教霍睿言神色一凝。

“聖上和臣,並無……”他低頭細看自己的官袍,尚算規整。

但他和宋鳴珂,真的什麽也不曾發生嗎?

今天沒有,昨晚呢?之前呢?

太後早為這對表兄妹眉來眼去很是不滿。

今晨聽說,昨夜霍睿言戌時才離宮,已非初次壞了規矩;再聽聞早朝後,宋鳴珂再一次留他密談,太後更覺二人行為不端,特來探個究竟。

倘若硬闖文德殿,瞧見的是兩人對弈或翻書,太後大概覺得自己多心。

然則,入目的卻是女兒躺臥在榻、任由男子摟摟抱抱的不堪場麵!

太後盛怒之際,反倒沒有大吵大鬧,而是深吸了口氣,冷哼一聲:“老身有要事麵聖,請霍大人稍作回避。”

霍睿言回望宋鳴珂,當著太後之麵,他無論如何也沒法再轉身搖醒她,隻得喚了聲:“陛下!”

“不勞霍大人費心。”太後冷聲驅趕。

“太後娘娘……”霍睿言撲通直跪地上,“她、她隻是操勞過度,困倦入眠,請您切莫誤會!”

他越是辯解,太後越是窩火,直直盯著他如玉容顏,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笑意:“你心虛什麽?”

霍睿言與她對視了極短一瞬間,自知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一咬下唇,整頓衣袍,躬身而退。

路過餘桐身側時,悄然向他使了個眼色。

…………

宋鳴珂隱隱約約聽見爭吵聲。

夢境使她淪陷其中,直至熟悉的溫暖散去,耳邊一片靜謐。

“二表哥……?”

她茫然搓揉雙目,映入眼簾的則是紅綠裙裳,以及太後冷寒如冰的麵容。

心跳霎時間靜止在胸腔內。

這是哪種局麵?她不是……靠著霍睿言歇息麽?他人呢?

太後何時跑到文德殿上了?

她掙紮而起,打了個哈欠,強作鎮靜,轉問餘桐:“太後娘娘至此,為何不通報?”

太後不等餘桐回話,淡淡發聲:“老身打擾陛下歇息,好生過意不去。”

宋鳴珂瞥見餘桐滿臉惶恐,料想她與霍睿言被逮了個正著,隻好勉為其難一笑。

“太後娘娘鳳駕到此,朕居然無所覺察,是朕不敬不孝,還望海涵。”

她固然對太後不親自來、肆意闖入而惱怒。

但歸根結底,她並非真正的皇帝,不可唯她獨尊。

太後饒有趣味地審視宋鳴珂的眉眼鼻唇,被淡粉末掩蓋的膚色微滲紅意,或多或少透著海棠春睡的意味。

俊俏麵容,莊重龍袍,肅穆殿閣,本該屬於她的愛子。

膽大包天的小女兒,早在不知不覺間,占據了這一切,宛如理所當然。

念及女兒女扮男裝與男人亂搞,兒子則男扮女裝和妖女糾纏不休……太後恨得咬牙切齒。

可這終究不是她的慈福宮,是皇帝議政間歇休息的殿閣。

白日裏人多嘴雜,她不能發作。

即使不為宋鳴珂考慮,還得為宋顯琛作打算。

沉默半晌,她丹唇挑笑:“陛下,慈福宮正準備茯苓雞湯,還請陛下今夜賞光。”

宋鳴珂心底微涼,她當然知道,此純粹為托詞。

“太後娘娘親臨邀請,做兒子的豈敢不從?”

“老身閑來無事,四處走走,未料瞧見與後宮不一般的景致。”

母女二人皮笑肉不笑,話中有話,暗藏鋒銳。

良久,太後自覺無趣,領著下人離去。

宋鳴珂於殿門外恭送她下台階,靜看她裙帶於風裏飄飛,漸行漸遠,心頭大石並未因此而放下。

秀眉一蹙,她寒聲問道:“怎麽回事?二表哥呢?”

“陛下,”餘桐壓低聲音,“咱們未能攔住太後,她直闖而入時,霍大人嚐試喚醒您,可您實在睡得太沉了。”

宋鳴珂本想問餘桐,太後進來時看到的是何場景,終歸說不出口,改口問:“那……他人呢?”

“霍大人是被太後娘娘逼退的,臨行時,暗示小的,回頭給他捎個消息。”

宋鳴珂滿腔惱火,對誰撒也不妥當。

她能怪霍睿言嗎?不能。

散朝後,是她主動留他談話;歇息時,是她讓他作枕;睡得太死的也是她。

能怪太後嗎?好像……也不能。

太後風風火火趕來,想必捕獲她不檢點的消息。

在這件事上,她確實不清不白。

想到霍睿言可能在外頭某處等待,她已無陪他用膳的心思,擺了擺手:“讓他先回吧!”

她心下明白,太後要發難的,絕非單純為了今日之事。

母女間的恩恩怨怨,從上輩子起,已緊密糾纏在一起,再難理清。

…………

殘陽如血,煙柳弄霞,慈福宮的宮人內侍們整齊候在院牆外,凝神屏息,以候遠處緩行的聖駕。

宋鳴珂如約而至,下腰輦時,宮門內迎出兩位盛裝麗人。

一是換了靛藍錦衣的太後謝氏,另一人則是水色春衫的宋顯琛,他們領著一眾仆侍盈盈福身。

“恭迎陛下聖駕。”

“免禮,‘晏晏’也回來了,正好!咱們兄妹是時候陪母親說說話了。”

宋顯琛長眉不經意擰著,“正是。”

宋鳴珂乍然見到兄長,不由得百感交集。

她的孿生哥哥,自從搬入長公主府後,全情沉浸在和靜翕的二人小天地中,鮮少入宮陪伴太後。

此番忽然現身,必定是太後急忙請他回宮。

既在情理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當著外人麵前,久未團聚的三人相互客套,信步入內。

宴席雖小,但一切遵照禦膳的規製,最初進奉幹果、雕花蜜煎、砌香鹹酸等瓜果脯臘,其次方逐一進菜下酒。

所謂的茯苓雞湯,不過是“下酒十五盞”中三十道菜的其中之一罷了,此外還有宋鳴珂常吃到的花炊鵪子、三珍膾、南炒鱔等,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宋鳴珂為女子,食量本就不大,平日為了節省時間,進膳一律從簡,都是一整張食案,連同十個八個菜同時呈上,省得宮人來回走動。

如今在慈福宮,反而按照以往的規程,每一盞酒配兩道菜,慢悠悠地傳膳,導致她極為不適應。

一家人,這般作派,所為何事?

進行至一半時,宋鳴珂後知後覺——此排場,全為宋顯琛而設!

礙於宮人進進出出,母子交談不多,僅對菜肴的美味、陳釀的芳醇進行評價。

待酒足飯飽,挪步至偏殿,太後屏退餘人,掩牢大門,保持了一整晚的笑容瞬即收斂。

“陛下,”她雙目凝向宋顯琛,“請您坐到上首。”

宋顯琛微愣。

畢竟數年來,他們私下相處時,為免被人瞧出破綻,仍舊習慣讓宋鳴珂居主位,並盡可能以“你我”相稱。

宋顯琛見妹妹木然而立,隻能遵照太後的意願落座。

宋鳴珂抬眸覷向檀木梁、琉璃燈、珍珠簾,細嗅空氣中彌散的沉香煙,種種陳設與布置,熟悉且陌生。

上一世,太後的喜好亦如是,總予人奢華而疏離之感。以至於在太後病逝後,宋鳴珂回慈福宮寄托哀思,所見之物大抵如是。

當下,太後自行坐在宋顯琛下首,方示意宋鳴珂入座。

“母親把孩兒……急急召入宮中,想來,絕不是為吃一頓禦膳,有話不妨直說。”宋顯琛來時一頭霧水,經過繁瑣宴席,逐漸品察到今晚的不尋常。

宋鳴珂聽他談吐清晰了不少,除個別字眼稍稍含糊,與人交流已無大礙。

她心中大喜,眼角眉梢滿是歡欣鼓舞。

太後明眸掃視兄妹二人,神色蕭肅:“你們兄妹二人調換身份已超過六載,眼下琛兒基本痊愈,晏晏,你是不是該盡快把皇位還給你哥哥,以正大統?”

平心而論,宋鳴珂早為君主該承擔的事務而頭痛不已。

但他們兄妹都清楚明了,就算身體康健、言語無障礙,宋顯琛目下尚未具備坐上龍椅、處理政務的能力。

宋鳴珂從一無所知的草包小公主,到一步步脫離安王、饒相、林相等朝廷重臣的掌控,靠的不僅僅是前世殘存的印象,更多在於她日以繼夜的苦讀和磨練。

這六年多以來,宋顯琛忙了什麽?

養病休憩、自怨自艾自憐自傷、研究草藥,到最近溫習功課時,還時常帶著靜翕開溜……

宋鳴珂在他身邊安插了裁梅、紉竹,對他的動態了如指掌,因他好轉而高興之餘,難免略帶恨鐵不成鋼的慨歎。

她不曉得霍睿言還要等多久,是以遂了他的願,全身心滿足他,亦讓自己在他的情和欲中尋求慰藉,以此逃避現實。

事到如今,太後費盡心機,整了豐盛宴席,又請他們到偏廳敘話,開門見山,張口便是讓她歸還皇位?

宋鳴珂不知該喜還是該悲。

喜的是,在不久的將來,她很快就能過上她想要的生活。

她會嫁給霍睿言,和他一同撫養那隻胖成球、已有七歲高齡的團子貓,會和他生兒育女,閑時踏遍天下大好河山,共度人世間美好歲月,相守至白首,百年後同穴而居。

悲的是,太後這話,顯然充斥著猜忌。

她的親生母親,懷疑她了。

懷疑……她迷戀這廟堂之巔、至尊之位、掌握天下的大權?

這一刻,宋鳴珂怒從悲中來——辛辛苦苦舍棄自我,犧牲了友情、美貌、愛好,投身於動**朝局,熬到第七個年頭,除了換來天下太平、內外安穩,她究竟得到了什麽?

是兄妹不和?母女相惡?

她長久的緘默引發太後的不滿:“晏晏,你給句話啊!”

“母親,皇位自然要還給哥哥。但我私以為,目下還不是時候。”宋鳴珂按下騰湧的怒意,溫聲答道。

“那……一月為期。”太後痛快下了決定。

宋鳴珂搖頭:“這得看,哥哥對政事熟悉到何種程度。”

她殫精竭慮死守的萬裏江山,豈可輕易交托給毫無準備的兄長?

對得起先帝的托付嗎?對得起為之付出性命的將士嗎?

“哼,”太後麵露不屑,“這麽說,何時交還,由你說了算?”

“孩兒不敢。”

“有何不敢!”太後柳眉倒豎,厲聲嗬斥,“這世上,有你不敢做的事?你瞅瞅你成何體統!不孝不義!獨斷專行!穢亂宮廷!”

她已有十年未曾疾言厲色對待兒女,此際勃然大怒,半分餘地也不留。

宋鳴珂遭對方一連串惡毒言辭劈頭蓋臉,全然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乃至疑心,她的理解出了偏差。

她張口結舌,欲辯無從辯。

隻聽得太後怒不可遏中摻雜了冷笑,如有怨恨,如有諷刺。

“時隔六年,他曆盡千辛萬苦,總算恢複如舊,你憑什麽不讓位於他?……想想看,這些年,宋顯揚、趙國公、趙慕槿……個個被你整得頭也抬不起來!滿朝文武、霍氏家族、連五族中的木族王也聽命於你!

“當初在東宮,你口口聲聲說,誰最後得益,誰就是謀害我琛兒的人!你說說看,是誰?是誰風光了數年?又是誰?如魚得水!手持玉璽!穩坐龍椅!遲遲舍不得下來!“

宋鳴珂聽完最末的幾句話,刹那間天旋地轉,目眩耳鳴。

對上那雙淡妝修飾過的美眸,她絲毫不能理解,和她異常相似、攝人心魄的眼睛,為何會迸射出如此惡毒的眼神。

虛無縹緲處,如有紅蓮業火竄出,吞噬天地,燒得她皮焦肉裂,骨骼化為灰燼。

靈魂仿佛脫體而出,繼而隨風消散在這寧靜的暖春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