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

臘月初,京城最轟動的,莫過於城西那座華美府邸落成後,懸掛了“熙明長公主府”的橫匾。

偌大的府邸,樓閣高低錯落,極盡奢華,庭院幽靜,精巧細致。

長公主府的選址,離鎮遠候府隻隔了半條街。

一時間,滿城臣民無不熱議——看來,此前有關“皇帝要將長公主賜婚給霍二公子”的傳聞,十之八|九要實現。

萬眾矚目中,宋顯琛領著昭雲宮的心腹,搬進了宋鳴珂為自己日後恢複身份時所建造的府邸,並為靜翕僻出了一座院落。

最初,外界均不知這位常穿綠衣裙的少女為何人。

直到“新任木族王就是前禦醫官元禮”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靜翕貴為一族長公主的事實也總算浮出水麵。

表麵上看,木族長公主住在熙明長公主府,見證的是兩國的長公主情同姐妹,友好相處。

實則內裏有多少貓膩,唯獨二人清楚。

臘月中旬,宋鳴珂與霍睿言換上私服,在一眾便衣侍衛的護送下,前往長公主府,探視剛搬進去數日的宋顯琛。

屏退閑雜人等,暖融融的偏廳內,隻剩下宋顯琛兄妹、霍睿言和靜翕。

霍睿言開門見山:“長公主……”

話剛出口,其餘三人的眼神均略微異樣。

誠然,宋鳴珂為真正的熙明長公主,宋顯琛是假冒的長公主,靜翕則是未冊封的木族長公主,他這一句“長公主”到底在喊誰?

靜翕見他悄然轉眸望向自己,笑道:“二公子,您還是喚我‘阿翕’好了。”

她此言一出,輪到宋顯琛微露不悅——他的阿翕,豈能讓別的男子直呼其名?

靜翕有所覺察,補充道:“在我們五族,沒那麽多講究。“

霍睿言從懷內取出一封信,遞至靜翕手上:“上月,我們以慶賀令兄登位、與五族建立邦交的名義,派去了數十人。現今,木族平穩如舊,無咱們先前所擔憂的變故。昨日接到的飛鴿傳書中,夾帶了給您的信,請您過目。”

靜翕雙手微顫,小心翼翼展開。

信為元禮親筆所書,簡略提了他已正式接任,講述木族麵臨的形勢,重點問候關心她的近況。

見字如見人,靜翕笑時,眸泛淚光。

兄妹二人流落他鄉多年,最大的希望是融入中原的百姓生活,開家小醫館,濟世救人,默默無聞過一輩子。

未料命運突轉,他們奪回了該有的地位和榮耀,也肩負起所應承擔的責任與義務。

五族的文化受中原影響,但不局限於此。

早從數百年前,女子已能為官,甚至能掌政,地位並不輸於男子。

倘若靜翕回到五族之境,她大可以長公主的身份站在朝堂上,或是統領醫藥局,或成為兩國交流的大使,不論任何崗位,都能發揮巨大作用。

不似中原的皇族女子,隻能養在深閨,或成親生子,傳宗接代。

元禮這封信,一是為報平安,二是意在提醒靜翕,早日作好回島和從政的準備。

宋顯琛接過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兩遍,心下不是滋味。

自從被靜翕發現身份的秘密後,他軟言相勸,勉強讓對方原諒他,接受他的“友誼”。

當驚覺靜翕並非普通孤弱女子,宋顯琛更是喜出望外,認定他們姻緣路上的阻隔大大減少。

然而,待他無微不至、有君臣兄弟之誼的元禮,似乎沒把妹妹留在中原的打算。

宋顯琛唯有先發製人。

趁元禮不在,且留下的幾名木族人也拿不定主意,他軟磨硬泡,把靜翕安置在自己的長公主府上。

朝夕相處,他明顯察覺出,靜翕看待他的眼神,已有微妙轉變。

就在他意欲再次向她坦白,請求她嫁他為妻時,元禮依然不鬆口。

當中愁苦,隻有他自己知道。

此際,燈火搖曳的偏廳內,靜默許久,最終由霍睿言打破僵局。

“陛下,而今木族王親自上山尋藥,如若諸事遂順,想必您的毒性很快就能清除,為何還悶悶不樂?”

“……”宋顯琛隻望了靜翕一眼,抿唇不語。

宋鳴珂急忙扯了扯霍睿言的袖子。

她知曉,如今真正困擾兄長的,已非何時坐上龍椅執政,而是如何以正當名義,留靜翕在身邊。

他對靜翕之心,知其秘密者均心照不宣。

但靜翕是何想法?

無人得知。

氣氛莫名陷入凝滯,宋鳴珂淺飲一口茶,對靜翕微笑道:“上回,聽蔻析小郡主談及五族的風土人情,我心中很是向往,遺憾‘男女有別’,未有機緣深談。眼下公主府無外人,阿翕姐姐可願與我賞賞雪景?”

靜翕顯然對她的提議頗為驚訝,粉唇微張,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而宋顯琛也大感不解,蹙眉凝向妹妹。

見她朝自己擠眉弄眼,他大致猜出此舉另有目的——宋鳴珂想和靜翕結交之餘,也讓他們這對表兄弟多加接觸。

與此同時,讓“皇帝”跟“木族長公主”的相知相惜來得更合理,以備往後兩國聯姻。

當下,他沒阻攔妹妹心血**的舉動:“阿翕,晏晏她……一直對你、對你充滿好奇,你若得空,不妨……陪她走動走動。”

靜翕本對宋鳴珂的美貌與靈動極具好感,奈何先前的那一次會麵,實在不合時宜,是以二人之間交流不多。

她遲疑片晌後,頷首答應。

雖同為長公主,但宋鳴珂對外顯示男子形象,不得不維持應有的禮節。

二人一前一後行出,各自帶領兩名貼身宮人,沿著清幽回廊,步往僻靜後花園。

長公主府是霍睿言親手描繪圖紙、由晉王宋顯章親身監督建造,處處均按照宋鳴珂的喜好而建,可謂五步一景、十步一畫。

她們有一句沒一句,先聊著彼此最熟悉的元禮,從兒時的顛沛流離,聊到近年的曲折離奇……慢慢地,走出侍衛們巡邏範圍後,開始談及宋顯琛。

“阿翕姐姐,”宋鳴珂見左右無旁人,柔柔開口,“眼看你們得回應得的一切,我很高興。同樣,我也十分期待,我們兄妹能盡早換回身份。”

“我相信我哥的能力,二位靜候佳音即可。”

靜翕笑容透著篤定,眼神清澈如純淨流泉,不含半點雜質。

宋鳴珂越發明白,何以兄長如此熱切地愛慕著眼前的女子。

她和宋顯琛有極為相似的本質。

出身高貴,本性純良,待人寬厚,一心向善。

“可是……”宋鳴珂眼底滑過黯然,“哥哥他……更希望你能陪他踏上掌政之路,你真的要回五族嗎?何不以聯姻的方式留下?”

靜翕臉頰薄紅浮現:“他的心意,我懂。”

“但你仍有疑慮。”

靜翕水眸一垂,未答話。

宋鳴珂歎息:“還在為太後的事耿耿於懷?”

“不完全是,”靜翕笑意泛著澀味,“長公主……”

“喚我‘晏晏’就成。”宋鳴珂淺淺一笑。

靜翕有須臾錯愕,最終緩緩點頭。

“晏晏,我們五族和中原大不相同,王族人不講究排場,平日可隨意與庶民互動。大多數人均可自由追求心儀之人,且多為一夫一妻,如若妻子不能生育,才可納妾。

“我離開五族時年僅六歲,所受的影響不大,但聽兄長和乳母談起時,那份觀念和向往早就根植於心,所以……”

“所以,”宋鳴珂接口,“你認為嫁給我哥,就必須忍受他的三宮六院、妃嬪成群,因而有所顧慮?”

靜翕一愣,紅著臉小聲道:“難道……不是嗎?”

宋鳴珂笑得歡暢:“我很慶幸。”

靜翕不解,清亮眼眸全是狐惑之色。

“你心有疑慮,自然是考慮過要嫁給他的。”

靜翕乍然被戳中心事,臉頰紅意蔓延至耳根,“我……我……”

“阿翕姐姐,日後情況如何,我們無人能知曉。可你若為了未必會發生的事,而選擇辜負他的一片真心,是否對他太不公平?

“你別看我哥平常柔善至極,他一旦認定了某種想法,絕不輕易變更。這份倔性,我也如是,因此特別能理解。

“再說,你明明……把他放心上,是否也該給自己一次完滿的機會?”

宋鳴珂語氣柔和,即便嗓音因藥物略顯低沉沙啞,仍流露濃烈的誠懇。

靜翕聞言,既未拒絕,亦未答允,僅將盤踞於心的千言萬語,化為抬眸輕笑。

兩名年紀相仿的少女踏雪而行,路過凝冰的碧水池塘,未清理的枯敗殘荷隻剩褐色杆子,像天書般肆意勾成了符號。

曆經過勃勃生機、凋零頹敗,無端有了看透人世冷亂的狂烈和剛硬。

卻終究不複苒苒。

人生何嚐不是如此?

二人仿似從中體悟到了什麽,不約而同駐足而觀,相視而笑,彼此眸底均氤氳淡淡的溫柔與堅定。

有那麽一瞬間,宋鳴珂品察出一絲熟悉的意味。

仿佛回到了前世,有舒窈作伴的日子。

平心而論,如若嫁給霍睿言,她將和舒窈成妯娌。

但感情,必定與共患難、同悲喜的上一世而截然不同。

宋鳴珂凝視靜翕秀麗絕俗的容顏,從她眼角眉梢愈發濃重的親切感獲得幾分欣慰。

她正想開口邀對方到別處走走,忽聽身後不遠處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如踩金踏玉。

二人回頭,卻見積雪的花木間,並肩走來一高一矮兩道身影。

當先一人青袍如薄霧遮春山,溫雅氣度大大掩蓋了其容顏的銳氣;與之並行者,身裹貂裘,儀態嫋娜,千嬌百媚。

宋鳴珂霎時瞠目,心底五味雜陳,沒來由有了打人的衝動。

那位高大挺拔、滿臉無可奈何的男子,正是霍睿言。

而與公然和他手牽手、笑得一臉羞澀又得意的美豔“女子”,不是宋顯琛,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