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山寺與齋-8
重新開車回鯉城市區以前,鬱弭回宿舍換了褲子和鞋襪。
他特意脫掉誌工馬甲,省得被別人看見了,認為常覺寺的誌工白日裏開著小汽車在市區裏晃悠。
他出門時正趕上寺裏吃午齋,但他沒有去齋堂,憑著一股子意氣,餓著肚子出門了。
才停了一會兒的春雨,又漸漸下了起來。
山路上的積水隱隱地泛著一絲紅意,細看了是桃花落在泥裏。
鬱弭開著車,輪子從那些落花上碾過去,見到仍有花朵留在枝頭的,都被雨水浸濕,縱是有風拂過,也不再搖曳了。
曾硯昭或許確實在開會,始終沒有回複鬱弭的短信。
為趕時間,鬱弭這回把車開得特別快。從常覺寺出發,抵達市規劃局的大門外,比之前來的那次少花了十分鍾的時間。
這時正遇到單位下班,有些人從市規劃局裏走出來。
鬱弭望了片刻,沒見到曾硯昭的身影,再次給他發短信,寫著自己已經到了市規劃局的門口,就在剛才他下車的位置等他。
沒有想到,短信發送成功後不久,手機屏幕彈出了曾硯昭的來電。鬱弭一愣,立刻接聽電話:“喂?曾老師,我就在剛才您下車的位置……”
“我在半個小時前已經從那裏離開了。”曾硯昭說。
聞言,鬱弭如遭晴天霹靂,反應過來後不悅地皺起眉頭。他想了想,試探地問:“您沒有留意我剛才發的第一條短信嗎?”
曾硯昭沉默了一小會兒,答說:“沒有,對不起。”
明明是很簡單的抱歉,鬱弭心裏的不快卻在聽見這三個字以後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他輕易地就可以用這三個字為自己開解——其實,現在的人會看短信的就不多,不是嗎?
“沒關係,那我現在回去吧。”鬱弭說完,想起蘇春媚,試探地問,“曾老師,我能不能拜托您一件事?”
他回答:“你說。”
鬱弭舔了舔嘴唇,道:“您回到寺裏,如果遇到蘇春媚師兄,能不能告訴她,是我接您回去的?”
他沒有馬上答應,而是私有疑慮地問:“蘇春媚?”
“就是我們誌工團的團長,您可能見過。她看起來是四十多歲的樣子,其實已經五十多了。頭發有點兒卷,挺漂亮的一位阿姨。”鬱弭苦惱地撓撓頭發,“因為我答應她,來接您……”
說完,他仔細地聽著電話那端的反應。
半晌,曾硯昭說:“我快到櫻花路尾的公交站了。我在那裏下車,等你。”
鬱弭聽得心頭盈盈一躍,驚喜道:“您在公交車站等我嗎?”
“對。我坐你的車回去。”他說。
心中大石落了下來,鬱弭趕忙打了起步燈,掛斷電話以前說:“好,我現在馬上回去。麻煩您等一等。”
鬱弭完全沒有想到曾硯昭會主動提出在半路上等他,最終還是由他送他回寺裏。
這麽一來,就算蘇春媚遇見他們,不需要曾硯昭或鬱弭說些什麽,她也會自然而然地認為鬱弭接到了他。
鬱弭對這份體貼心懷感激,但很快想起曾硯昭是受了五戒的居士。
居士是不妄語的,所以,曾硯昭當然不會為了他向蘇春媚說謊。而在半途等著他一起回去,則是讓大家都好辦的選擇。
途中的雨勢多變,時而如傾盆一般,時而又隻似牛毛般細密。
未免曾硯昭在公交車站等太久,沿途沒有交警攝像頭的路段,鬱弭全都超速行駛了。
遇到雨下得太大的路段,他不得不把速度降下來,不由得擔心櫻花路附近的雨會不會下得太大,畢竟公交站台隻相當於一個簡單的棚子,是擋不住大風大雨的。
很快,鬱弭把車開到了櫻花路上。
車窗的玻璃被雨水打濕,變得模糊,河對岸的櫻花是否還在,已經分辨不出,隻朦朦朧朧地見到一些粉紅的色調點綴在水墨般的山澗中。
沒多久,鬱弭看見不遠處的公交車站台上有一個高挑的身影,正是曾硯昭。他在站台的廣告牌前,一隻手拿著傘,另一隻手正在劃手機,並沒有留意周圍的來車。
鬱弭打了兩下遠光燈提醒曾硯昭,卻在看見曾硯昭朝這邊望過來時,腦袋忽然一昏,頭也跟著沉了一沉。
恢複清醒隻需要不到一秒鍾的時間,鬱弭睜大眼睛,晃了晃腦袋,心想大約是車裏的空氣太悶了,在車裏待得太久,引發短暫的窒息。
他把車停靠在公交車站台前,正要解開安全帶,下車給曾硯昭開門,後者已經打開副駕駛的門,坐進車裏。
鬱弭愣愣地看著曾硯昭把雨傘放往後排,反被後者用疑問的眼神看待。
“啊,沒什麽。”鬱弭在心裏覺得自己好笑,雖說出門前埋怨別人未將他和曾硯昭平等看待,其實自己也認為曾硯昭是會選擇坐後排的人。
曾硯昭微微歪著頭打量他,說:“你的氣色很差。”
“啊?會嗎?”鬱弭摸摸自己的臉,這才發現雙手是冰的,手心裏有汗。
“咦?”是氣悶的緣故嗎?鬱弭看了看外麵的雨,“我能開點兒窗嗎?大概太悶了。”
曾硯昭點頭。
鬱弭把駕駛座的車窗搖下來些,風從窗外飛進來,伴隨著一點點雨滴。他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覺得稍微舒坦了些,肚子卻在這時咕嚕咕嚕叫起來了。
車外的雨聲不大,鬱弭為突如其來的聲音尷尬得不行。他不能從曾硯昭的表情中分辨後者是不是也聽見了,隻得訕笑。
偏偏這時,他的肚子又叫了。
他硬著頭皮揉了揉餓得幹癟的肚子,忽然想到:他剛才該不會是餓暈了吧?
“沒吃午齋。”鬱弭靦腆地笑了笑,把車窗留出一條縫,開車上路。
曾硯昭係上安全帶,想了想,問:“你回了一趟寺裏?”
他點點頭。
如果鬱弭是在抵達市規劃局門口時就給他發第二條短信,那他從寺裏離開的時候,怕是還沒有過午齋。但這一來一回的,肯定會錯過午齋了。曾硯昭想起他說是蘇春媚讓他出門來接,卻想象不出那是怎樣的情形。
鬱弭確實餓得有些發虛了,現在回寺裏,不知道能找到什麽吃的。曾硯昭在問完問題後沉默不語,鬱弭想不透他在想什麽,忽然一個念頭從腦海裏冒出來。
“曾老師,您是散會以後直接搭車往回走?”鬱弭問。
曾硯昭點頭。
“那……您也沒有吃午齋嗎?”鬱弭問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聽說長秋寺的齋堂有供應給遊客和信眾的午齋,像食堂那樣的。現在還沒到兩點鍾,說不定還有。”
“三點。”曾硯昭說。
“嗯?”鬱弭不解。
他道:“長秋寺向外供應的午齋,到下午三點。”
“啊。”鬱弭想起之前市規劃局的那位領導曾在車裏說過交代了長秋寺的人好好招待曾硯昭一行,想必曾硯昭是因而知道具體時間的。
“您對長秋寺,應該比我熟。哈哈。”鬱弭幹笑道。
曾硯昭看出他的拘謹,說:“不一定,我有些年沒去了。”
聞言,鬱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問:“您以前去過?”
“我是在祿圓山長大的。”說著,曾硯昭望向窗外,而此時雨霧朦朧,山中的景色已無法分辨了。
鬱弭聽得愕然,隨即想起了寄養在常覺寺的那幾個孩子。曾硯昭這麽說的時候,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曾硯昭曾是孤兒,心中為之震撼。可是,早晨為什麽聽見他說,已在齋堂見過了母親呢?
鬱弭心裏好奇得很,斜眼偷看曾硯昭,見他望著窗外出神,像是在想些什麽,又不好追問了。再者,以他們的關係,似乎還不到問得太深的時候。
“那我們去長秋寺吃午齋?”鬱弭故作輕鬆地問。
他說到吃飯的時候,臉上浮動著靈動的表情,是曾硯昭之前沒有見過的。盡管這兩天來,鬱弭常常笑,不過曾硯昭感覺直到這個時候,他的這枚笑容才是真的。
“好。”曾硯昭淡淡笑了一笑,“我原本也打算下午到長秋寺去一趟。”
一絲笑意從曾硯昭的嘴角像是輕風一樣掠過,鬱弭來不及確認那是不是真的,已經消散不見了。即便如此,鬱弭還是為此錯愕了兩秒鍾。
曾硯昭到底是不是孤兒,他的母親是誰,他是為什麽來到常覺寺……關於這些,在這抹鬱弭無法確認的微笑之後,變成了一張張能抓在手裏的信箋。鬱弭握著這些疑問,明知與自己無關,卻依然有了些許確定——
他感覺說不定自己有機會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哪怕他對答案的渴求並不迫切。
放在後排的雨傘在空調的熱風中,把水蒸氣擴散在車廂裏。
留在車窗上的縫,似是開得不足,又有些悶了。
確認車外的雨不大,鬱弭把窗開得大一些,夾雜在風中的除了潮濕以外,還有些微春日泥土的香氣。
他餓得很,逐漸覺得身子是涼的,不知怎麽的,脫口而出道:“這是我第一次去長秋寺。原本是想去那裏當誌工的,可他們沒收,學曆不夠。”說完,他忍不住笑了。
曾硯昭聽不出這有趣,問:“怎麽?”
“你聽說過網上的一種說法嗎?佛門不渡本科生及以下。”他又笑了。
聽罷,曾硯昭笑了一聲。
笑容在他的臉上縱然是稍縱即逝的,鬱弭卻肯定自己這回看見了。他想了想,問:“昨天在山門前,聽說您在析津的時候,常去一間寺院掛單,那裏全是碩士博士?”
他神態輕鬆地說起這些,和之前給曾硯昭留下的印象判若兩人。
鬱弭瞄見他不回答,而是看著自己,頓時不知是說錯了什麽,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見他試圖將斂容做得自然一些,而後又變成了初次相遇時的模樣,曾硯昭道:“你很細心,昨天幾乎沒說話,旁人說什麽,卻都聽進心裏了。”
鬱弭聽罷麵上頓時紅透了。他不知這是不是曖昧或挑逗,二者自然和曾硯昭都是不相幹的。偏偏,鬱弭因為見得太多,反而不能分清了。
“您不也發現我昨天幾乎沒說話嗎?”鬱弭說著,抓緊手中的方向盤,目視前方。
他能感覺到曾硯昭詫異的目光,又忍不住懷疑是錯覺。他抵抗不了關於事實的**,扭頭看向副駕駛座。
曾硯昭看他的眼神帶著思慮,在麵對他時,目光平靜得像是一條流了很久的河。前者微乎其微地笑了一笑。
鬱弭頓時心生挫敗,因為猜不出曾硯昭在笑什麽。
大殿裏的菩薩在笑什麽,他也猜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