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山寺與齋-7

去年的年底,路人拍到僧人開豪車的視頻,在網絡上爆紅。常覺寺資產中的幾輛汽車雖然都稱不上“豪車”,但為了輿情,就規定寺中僧人如無必要,不要親自開車。

因為這個原因,擁有駕照的鬱弭才在申請誌工時,很快被聘用。上客們抵達鯉城,需要知客去接機或接車的,智空也會讓鬱弭當司機,自己坐在副駕駛座上。

現在鬱弭開的這輛汽車出廠已有近二十年,不僅款式老舊,配置也跟不上了。據說這輛車是現任的住持釋靜吾師父購置的,從前隻有他和前任住持開,現在則充為公用。

車子老,各種機械配件多少都有些問題。起步時容易熄火,加速的時候發動機特別響,連空調的功能也減弱了,隻聽呼呼的風聲,車裏的內循環卻不怎麽流暢,遇到下雨的天氣,車內特別悶。

人能在三月的仲春,悶出汗來。

鬱弭想打開廣播,讓車裏有點聲音,才不顯得空調的風聲那麽大。

但是,當他從後視鏡裏偷偷地觀察曾硯昭,發現後者正望著窗外出神,氣定神閑的樣子似乎並不為糟糕的車內環境所擾,又忍不住擔心此時打開廣播,反而打擾了這一刻的靜謐。

下雨天把這輛車開出來,鬱弭是有點擔心的,怕路上發生什麽故障,耽誤了曾硯昭去開會。

奈何除了這輛汽車以外,寺中隻有一輛小皮卡和一輛七座車。王譯旬為了送孩子們上學,已經把七座車開走了,多半也是顧慮到這輛小轎車的安全問題。所以這輛車是鬱弭唯一的選擇。

這一路上,鬱弭開得小心謹慎,該掛擋時掛擋,輕易不敢在停車時掛著空擋拉手刹,隻踩著離合器和刹車不放,隻為了避免掛擋起步時車子熄火的情況。

曾硯昭大概從沒有注意過前排司機的認真,他好像不太在乎鬱弭怎麽開車,即便鬱弭為了避免堵車沒跟著導航走,改了道,他也不發一言,絲毫不擔心司機把他帶往不是目的地的地方。

鬱弭本該將曾硯昭的放心歸置為對自己的信任,但這樣的無所謂卻勾起他記憶中的一些殘垣。

他想起從前的老板。

葉懿川對他也是這樣的信任,可冥冥之中,他又覺得那不是全然的信任,而是某種不屑,是全然不對等的兩個人之間沒有必要產生置疑。

上午九點半以前,鬱弭把曾硯昭送到了市規劃局的大門外。

曾硯昭見鬱弭解開安全帶,不禁疑惑,但很快答案就浮上心頭,他便在後者下車以前說:“謝謝。”話畢,他兀自開門,打開傘下了車。

鬱弭正轉身打開駕駛座的門,看他已經下車,立刻跟著下車。

沒想到車外居然是一個水窪,鬱弭還沒來得及從車裏完全出來,先下地的腳就踩進水裏,浸沒了整隻鞋。

“啊呀。”鬱弭始料未及,條件反射地收回腳,而此時,身後傳來了關門聲。

鬱弭忙搖下副駕駛的門,對曾硯昭的背影喊道:“曾老師!”

聞聲,曾硯昭回頭,隻見鬱弭的一隻手撐在副駕的座位上,往外探看。他轉身,問:“怎麽了?”

雖然他在下車前說了句感謝,但鬱弭的心裏還是覺得不大舒坦。

“您開會開到幾點?”鬱弭問。

他保持著這個姿勢朝外望,大聲說話的模樣看起來有些吃力。曾硯昭走到副駕的窗前,彎下腰,說:“中午。”

曾硯昭俯身彎腰往車裏看的動作,莫名地帶有一絲壓迫感,明明距離不近,鬱弭卻感覺他欺了過來。

撐在座位上的那隻手往裏收了些,鬱弭問:“您散了會,我過來接您?”

曾硯昭疑惑道:“先回寺裏,再過來嗎?”

鬱弭啞然,竟不能馬上回答。這車子不是他養的,不管是油費還是保養費全是寺裏出的錢,一來一回兩個小時,要費不少油,但是如果在這裏等曾硯昭散會,恐怕也說不過去。

“我自己打車回去就好,沒關係。”曾硯昭說。

鬱弭微微一怔,隻覺得自己的一片好心找不到機會投遞,難免有些不自在。他隻好答道:“好。”

他的這聲回答聽起來像是妥協,曾硯昭把腰彎得太久,僵著有點酸了。他想了想,問:“今天為什麽是周啟潔打電話給我?”

“啊?”鬱弭已打算收回手,聞言再度抬頭望向窗外。

曾硯昭把腰直起了些,鬱弭隻能看見他消瘦的下頜和修長的頸子,還有凸顯的喉結。鬱弭往前探身,可算抬頭看清了他的臉,說:“您沒有給我電話號碼。”

他抬頭朝上看時的眼神,有些微不自知的無辜和委屈。曾硯昭的心頭掠過一絲訝然,直起腰身,從口袋裏拿出手機。

沒多久,鬱弭的手機響了。

他連忙掏出手機,看來電是一個析津地區的手機號碼,往車外一看,見曾硯昭端著手機,還沒有接聽,電話就斷了。

來電的鈴聲聽了,鬱弭的心還在砰砰快速跳動著。

“散會以後,我會打車回去。”曾硯昭的聲音忽然出現在車窗外。

鬱弭嚇了一跳,扭頭看見曾硯昭再度彎腰,俯身看進車裏。

“今天謝謝你,辛苦了。再見。”說完,他直起腰,轉身往市規劃局大門的方向走了。

鬱弭加速的心跳久久沒有平息,不知是不是被嚇著的。他籲了一口氣,額上居然有點汗。

他把汗擦掉,保存好曾硯昭的電話號碼。

從市裏回祿圓山不方便,下雨天打車更麻煩,他理應不管怎樣都要把曾硯昭送回去才對,畢竟智空早已和他們說好,把他當司機來用。偏偏剛才不知道怎麽的,竟然糊塗了。

剛才踩進水裏的左腳,現在連腳趾縫裏都是水,襪子黏在腳底板,難受極了。奈何他要開車,也隻能這樣忍著,等回到寺裏再脫鞋。

鬱弭打了起步燈,打轉方向盤,把車開上路。

在路口等紅路燈的時候,他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誌工馬甲,心中一驚。

他居然穿著這件印著“常覺寺誌工”的馬甲,一路開車把曾硯昭送到開會地點來了。

回常覺寺的路上,車子熄了兩次火。有一次正好在紅綠燈前麵,因為熄火,無法起步,排在後麵的汽車紛紛按喇叭,鳴笛聲響徹了整條街。

鬱弭回到寺中,把車停在停車場裏。

雨停了,天還是陰沉沉的。

樹梢上未落盡的雨滴偶爾低落在濕漉漉的地麵上,山寺門前的白玉蘭落了一地的花,香氣盈滿通往山門的石道。

雨天的香客少,一路走來幾乎不見路人。

鬱弭進了第一道山門內,遇到蘇春媚和另一名誌工在石橋頭給三個香客發香。

“你怎麽回來了?”蘇春媚看見他,奇怪地問,“曾教授呢?”

想必她也認為他應該接送曾硯昭全程。鬱弭過意不去,如實回答道:“他說散會以後自己打車回來。”

蘇春媚皺起眉,不滿地說:“你應該在那裏等他嘛。”

“那我等會兒去接他。”無論如何,蘇春媚是誌工團的團長,她要他去接曾硯昭,無可厚非,鬱弭不想為這種事和她起爭執。

蘇春媚可能看出他的心事,神情稍微緩和了些,說:“好。你現在這兒發香吧,香油到了,我去殿裏分一分。”

說完,她把手裏的香遞給鬱弭,對他友善地微微一笑。

鬱弭回以微笑,等她一走,表情就垮了下來。

蘇春媚在常覺寺當誌工已有十三年,除了大寮的廚師盧旺生外,誌工團中就屬她資曆最深。鬱弭雖然來寺裏才一個多月,但她盡心盡責、周到細致的做事風格,他早有感受。

她十餘年如一日,精進無私地為大家服務,是眾人學習的榜樣。饒是如此,鬱弭還是覺得她這回的態度誇張了些。

佛說眾生平等,鬱弭認為即便自己和曾硯昭的社會地位不能同日而論,起碼在佛前是無異的。既然曾硯昭說了要自己打車回來,蘇春媚又憑什麽非得要求他去接曾硯昭?

許是鬱弭把心事都寫在了臉上,和他一起發香的誌工寬慰他說:“哎,你別太放在心上。曾教授他們幾個來修寺廟,是無量功德,蘇師兄也是希望你多增長福慧罷了。”

“我知道。”個中道理,鬱弭當然明白。他敷衍地笑了笑。

鬱弭的心裏是矛盾的。他是寺院的誌工,曾硯昭他們來修葺廟宇是大功德,既然寺裏已經說過隻要他們需要用車都可以找他,他接送曾硯昭去市區開會,當然是情理之中。可是,假如真被別人當做司機來用,鬱弭還是覺得不痛快,更別說蘇春媚的言語中頗有責備之意,更令鬱弭覺得自己沒被當做同修,隻是一個任人差遣的司機。

如果當時在市規劃局的門口,和曾硯昭說定就在那裏等他,大概也不會有這些煩心事了。現在他獨自回到寺裏,要再去市區接曾硯昭,還得重新聯係。

鬱弭趁著暫時沒有香客,往微信的搜索框裏填入曾硯昭的手機號碼。

但是,他居然沒有搜到曾硯昭的微信。

鬱弭蒙了一下,看時間已經十一點,午齋就要過堂了。

也不知曾硯昭的會議開得怎麽樣了,鬱弭不方便直接撥打電話,唯恐打擾了曾硯昭開會。他隻得用最古老的方式,給曾硯昭發了一條短信,說明自己現在前往市區,接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