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寺與齋-5
住在寺院裏的生活,看似清閑,實則規律。
僧人們從早到晚到了什麽時間該做什麽,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寺院中的誌工同樣受著十方供養,日常的工作安排當然也跟著寺中的規矩來。
大家在早齋和午齋以後,都會出坡。
寺院有自己的菜地、樹林,蔬菜、水果基本能做到供給自足,這都靠僧團和誌工們的日常勞動。
出坡的時間不長,下午大致是兩個多小時。結束後大家會一同回到寺裏,抄經、拜懺,做這些佛門中人的本分工作。
不過,最近大家出坡的時間安排得稍長一些,原因是長樂市的佛教協會贈來一批白蘭在這兩天陸續到了。
住持和班首每日上午和下午會帶領大家一起到後山出坡,勞作的時間也變長,隻為把樹盡快種下。
鬱弭因為去機場接上客,既沒去種樹,也沒去市裏接孩子,到了大寮以後,自然積極幫忙,讓飯菜快點做好,以便大家回來以後能吃上熱乎飯菜,遠客們也能用好在寺裏的第一頓晚飯。
日頭曬了一日,沒有想到,竟在太陽漸漸西垂時下起雨來了。
剛把做好的粥端往齋堂的鬱弭趕不及回大寮,見到行堂在大寮後的院子裏忙著收晾曬的海菜,奔上去道:“知樂師兄,我來收吧,你去鋪碗筷。”
“好,謝了。”釋知樂把收到一半的海菜放進籃子裏,急匆匆地往齋堂去了。
雨滴漸漸大起來,鬱弭顧不上整理晾曬的海菜,一股腦從杆子上撈下來,全丟進籃中。
他從一旁拿了一張薄膜布蓋在籃子上,雙手拎起籃筐就往庫房趕。
奈何庫房的師兄出坡去了沒回來,鬱弭隻得直接推門入內,卻不知該把這籃子海菜放哪裏合適。
他四處看了看,最後把籃子放在存放醃菜的架子旁,撩走頭發上的雨水,拍拍衣服上的水滴,鬆了口氣。
“你要是覺得不自在,可以先回去。”庫房外傳來一個清清冷冷、平平淡淡的聲音,“正好去晉省前要準備的資料還沒有準備全,你回學校以後可以把這份工作先做一做。”
鬱弭險些趔趄,不知怎的,竟沒繼續往外走。
這是曾硯昭在說話,雖然鬱弭沒怎麽聽過他說話,可這個聲音鬱弭記得請。
一個柔弱的女聲委委屈屈地回答:“我不回去。我要留在這裏,跟著您學習。”
鬱弭聽罷一愣,不知道這是誰的聲音。
女生的態度聽起來既不甘又倔強,聲音卻是輕柔的,就連鬱弭這個陌生人聽起來,都忍不住有些微微心疼。
曾硯昭卻不為所動,隻淡淡地說:“既然如此,像下午那樣的事情就最好別發生了。如果你不想節外生枝的話。”
“我知道了。”她回答得依舊委屈。
鬱弭聽得不明不白,但一尋思,猜測這個女生應該是下午接機時沒接到的那個誤機的女孩子。他聽得出曾硯昭對她有點責備之意,可好像並不是責備她誤機遲到。
二人的腳步都很輕,說完了話,鬱弭甚至聽不見他們是走了或沒走。
直至過了幾秒鍾,他看見曾硯昭和一個身形清臒的女生經過庫房的門外,朝齋堂的方向走。
那女生確實是鬱弭沒見過的。
他悄悄地走出庫房門外,望著他們的背影,不禁好奇下午發生了什麽。
距離剛才和曾硯昭他們在羅漢殿外遇見,才是半個多小時不到的事,那時這個女生好像還沒到。怎麽這麽短的時間裏,就發生了什麽會節外生枝的事情?
鬱弭猜不出個所以然,豆大的雨點落在他的睫毛上。他揉了揉眼,頓時懊惱自己竟在意這些不相幹的事,趕忙回大寮繼續幫典座和行堂的忙。
出家人本應是過午不食的。餓鬼於晚上進食,卻沒有食物可吃,如果在晚上聽見吃飯的聲音會產生嗔恨心,加重罪業。出家人心懷慈悲,憐憫惡鬼,所以晚上不進食。
不過,如今叢林多是農禪並重,假如僧眾們還是過午不食,體力上就容易撐不住,於是還是要吃晚餐。
晚上的這一頓,是為了延續生命不得不吃的齋飯,佛門稱之為“藥石”。
晚餐不誦供養偈。
隨著齋堂的雲板聲響起,僧眾們依序魚貫而入,依次就坐。誌工、居士和賓客們則隨後入內,坐在事先為他們安排好的座位,同樣靜默無聲。
寺中吃齋,本就清淡,加上藥石隻吃粥,更是令人提不起吃飯的興趣。
這樣的日子,除非是有著慈悲心的修行中人,否則普通人在頭兩天當新鮮了過,撐不了多久就會覺得乏味,無論是大學教授還是研究生,都不例外。這一點,鬱弭這幾天看秣大的師生們吃飯時,能看得出來,盡管他們都因為心懷敬意,沒有表露得很明顯。
鬱弭理所當然地覺得等到薊大的師生們來了以後,也會像他們這樣。
可沒有想到情況截然不同。
鬱弭和行堂的釋知樂一起給過堂的眾人分粥,釋知樂負責僧眾們的晚餐,而鬱弭負責其餘人的。
鬱弭看得出來,方訓文他們對晚飯的興趣都不大,但是曾硯昭他們,除了高填藝有點期待在寺院的第一頓晚餐以外,其他人的神態竟和對此習以為常的僧眾們相差無幾。
鬱弭認出坐在曾硯昭身旁的女生是剛才在庫房門前見到的人,現在看了正麵,心裏不禁驚歎她的美貌。她好像叫郭青娜,人如其名,麵目素麗又輕柔。
見到二人的時候,鬱弭不禁又想起剛才在庫房不小心聽見的對話。
不過,現在眾人都是正襟危坐,曾硯昭更是淡然垂眸,甚至看不出他們是彼此認識的人。
齋堂要求出家人過堂的時候要食存五觀,正身端碗吃飯,不能交談,也不能讓碗筷發出聲響。
對其他人雖然沒有這樣的規定,但是大家既然都在齋堂裏吃飯,不明說的規定就還是自覺地效仿和遵守著。
這頓飯吃得不聲不響,屋外的雨聲卻漸漸大了。
雨水啪嗒啪嗒地落在房頂和石階上,到了結齋的時候,竟變成了瓢潑大雨,不但有嘩啦啦的雨水從屋簷飛落而下,屋內甚至能聽見不遠處山林中樹木招搖的聲音。
鬱弭等著眾人結齋以後吃粥,聽見這雨聲,不由得想到這兩天剛種下的玉蘭樹,忍不住擔心這場雨過後會變成什麽模樣。
齋堂外有斜廊通向禪堂,屋外下著大雨,廊內的地麵被淋濕在所難免,但幸在走得快時,幾乎可以免於被雨淋濕。
來修寺院的客人們不是誌工更不是僧眾,他們不需要去禪堂。即便如此,在這樣的雨勢下,剛吃完晚飯的他們也隻能選擇從斜廊離開。
不久前還坐得滿滿當當的齋堂一下子人去樓空,剩下桌上用過的餐具等行堂和大寮組的誌工收拾。
鬱弭他們幾個負責分餐的,在這個時候吃粥。
雖然維持秩序的維那已經不在了,在餐桌旁吃粥的幾個人還是規規矩矩地按齋堂的規定吃粥,沒人說話。
吃完飯,鬱弭正要幫忙收拾,洗心鍾響了。
王譯旬拿過鬱弭手中的碗,說:“你去禪堂吧,這裏我來就好。”
鬱弭平時不在齋堂工作,因為早些時候王譯旬不在,他才一直做到了此時。現在既然王譯旬讓他去禪堂了,他沒有猶豫,擦了擦手,先一步離開。
外麵的雨大得很,雨水甚至飄進了齋堂門內。
鬱弭出去時將門掩上一半,順著早已濕漉漉的斜廊往禪堂的方向走。
走到半路,他忽然看見有一個人影立在廊下。他始料未及,驚了一驚,很快認出那是曾硯昭,更是愕然。
曾硯昭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襯衣的料子已經被飄雨打濕,在搖曳的燈下透著些許光澤。他聽見有人走近,扭頭看過來。
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曾硯昭在燈下的麵容也是或陰或晴的,看不太清,反而顯得他五官的立體和陰鬱。
鬱弭走上前去,禮貌地微微一笑,問:“曾老師,您在看什麽?”
“戧角。”曾硯昭說著,再度朝廊外望去。
鬱弭沒聽懂,隻好先順著他的目光往外看。
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常覺寺的鍾樓,正是剛才洗心鍾敲響的地方。鍾樓旁的榕樹隨著風雨聲簌簌作響,鍾樓隱在夜色中,格外靜謐。
“戧角?”鬱弭不解,扭頭發現自己為看清他看的是什麽,不知不覺間站得很近,現在竟險些貼著臉了。
他大吃一驚,忙不迭地退開兩步,尷尬地笑了笑,道歉道:“對不起,曾老師,我沒有留意。”
曾硯昭在剛才收到梁鶴益的通知,明天要去市裏開會。他正想著什麽時候能找智空問問用車的事,沒想到這麽快就直接遇見了司機。
“你明天上午有時間嗎?”曾硯昭問。
“哎?”鬱弭怔了怔,答說,“有的。”
他道:“明天早上我在市裏有個會要參加。你要是方便,能送我去市裏嗎?”
關於他們用車的事,智空早有交代,現在曾硯昭親口問了,鬱弭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可以。明天您出發前通知我,我把車開到山門外等您。”
“嗯,謝謝。”曾硯昭想了想,問,“我怎麽聯係你?”
這幾乎把鬱弭問住了。“呃,”他訕訕一笑,“您留我的電話吧。”
“好。”曾硯昭拿出手機。
廊下的燈光黯淡,借著手機屏幕冷色的光,曾硯昭的麵部五官更像是雕琢而成的藝術品,明明是流暢又精美的線條,卻是石頭般冰冷的色調。
鬱弭把手機號碼報給了他,原以為他會立即撥一個電話,以便他能保存號碼。沒有想到,曾硯昭存好聯係人電話以後,就把手機收起來了。
少見人是這樣的,鬱弭不免愕然。
“怎麽了?”見他欲言又止,曾硯昭問。
那通電話遲早要打的,現在問為什麽不打,反而顯得是他的奇怪了。鬱弭說:“哦。曾老師,您剛才說的戧角是?”
“鍾樓的屋簷,轉角向上翹起的部分。”曾硯昭說著,再次望向遠處的鍾樓。
鬱弭來常覺寺一個多月了,從來沒有在意過這些屋簷連接處翹起的角,現在盯著望了一會兒,一個疑惑冒上心頭,道:“為什麽要把角翹得那麽高呢?”
“角做得高一些,房頂上的雨水往外拋的時候,就拋得更遠,起到保護整座建築基礎的作用。”曾硯昭解釋道。
“哦……”鬱弭沒有想到這些角除了漂亮以外,還有這樣的學問,恍然大悟。
他點了點頭,轉過身時,發現自己居然再次為了看清鍾樓屋簷上的戧角,不自覺地靠近了曾硯昭。他立刻往後退,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