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寺與齋-2
鯉城是“佛國”,市區和周邊縣鎮寺廟眾多,當地人或也有信奉三清的、基督的、武聖的,但佛教信眾最多。
在鯉城的沿海地區,很多丟棄嬰兒的父母會選擇把棄嬰留在寺廟的山門外,所以當地隻要有寺廟的地方,幾乎都存在收養孤兒的現象。
曾硯昭當年被遺棄的地址,位於鯉城市外的祿圓山。
祿圓山的長秋寺是鯉城市周邊香火最旺的寺院,相傳求子和求姻緣都格外靈驗。距離長秋寺不遠的常覺寺同樣是十方叢林,遠沒有長秋寺聞名。
三十二年前,時任常覺寺住持的釋靜慧在山門前撿到了出生未足月的曾硯昭。
曾硯昭自幼在常覺寺長大,高中時期離開了寺院,獨自前往同省的本島市寄宿求學。
後來,他順利考上薊都大學,又在研究生期間去往日本,此後一直在異國學習和工作。
兩年前,他回到國內,在薊都大學建築係任教。算起來,自高中畢業那年回過一次常覺寺後,他已有十四年沒有回過鯉城。
曾硯昭原以為時隔那麽長時間回到故裏,多少會有物是人非的感受。
但是,當汽車從機場高速路上下來,駛向老城區,他遠遠地望見鍾樓和寺院的高塔,即便道路變得寬敞,路邊的店麵也變得時尚,他還是能從一些建築物裏窺見當年的時光,像是亙古的,永恒烙印在這座小城中一樣。
梁鶴益親自來接機,可見市裏對長秋寺戒壇修建的重視。不過,假如隻是為了修建戒壇,曾硯昭不會回鯉城。
這一次,上級委派他負責長秋寺戒壇及周圍園林的景觀設計,他因原本打算帶學生們去晉省做遼代古建築的調查,有意推脫。
即便他曾和秣大建築係就常覺寺修複的合作項目進行過多次磋商,也因為經費問題,遲遲沒有敲定下來。
真正讓他回心轉意的,是去年秋天釋靜慧大師的圓寂。“養父”的離世令他產生了常覺寺非修不可的執念。年初,上級通過了他寫的報告,他也同意了為長秋寺修建戒壇的委托。
去往祿圓山的途中,釋智空將幾人在寺院中的食宿安排說明了一遍。尤其是關於女生在男眾寺院的住宿問題,他特別說了寺院裏有擔任誌工的信女,也有掛單修行的女居士,女性在寺院裏吃住都還方便。
聽到這裏,梁鶴益頗為感慨地說:“沒有想到,曾教授的學生都是小姑娘。這年頭,女生越來越獨立,也越來越優秀了。上星期來的方教授,也帶了一個女學生,我看她斯斯文文、弱不禁風的樣子,差點兒小瞧了她。等看見她爬到房梁上畫圖,心裏真是佩服!我聽說,她還幫寺裏的孩子修書桌!”
周啟潔聽了直笑,說:“哪個學建築的不是木工?外麵的木工指不定手藝還不如我們呢。”
從上車起就埋頭聊微信的高填藝聞言笑了笑,頭卻沒抬。
“那你們到時候說不定可以切磋切磋。寺裏的生活比較單調,有些同齡人在,肯定就不會太無聊。”梁鶴益說著,對釋智空微微笑了笑,扭頭問曾硯昭,“曾教授是在家的居士,住在寺裏,應該是習慣的吧?”
當初和規劃局這邊提到他們的住宿問題時,是曾硯昭主動說自己可以住在常覺寺。現在他有此一問,不知是忘記了,還是作為話題聊一聊。
曾硯昭點頭,餘光裏發現開車的鬱弭通過後視鏡好奇地打量他。
鬱弭應是沒想過自己會被發現,時不時往後排看著,毫不避諱。
他本是懶得在乎這樣的窺探,但鬱弭對這一車陌生人充滿了好奇,觀察的眼神活脫脫像是幼年時代的小貓,實在不像寺院的誌工,曾硯昭難免有些在意。
“兩位女同學應該是第一次在寺裏住吧?”梁鶴益問。
周啟潔大方地笑道:“我和曾老師一樣,都是鯉城人。小時候,我住在鯉城佛學院。”
“你在佛學院長大?”梁鶴益愣了一愣,隨即圓道,“那這次回來修戒壇,真是一種緣分了。另外兩位同學可能就得吃點苦了,可能沒那麽快習慣的。”
高填藝不介意地笑說:“沒關係,我對吃喝玩樂沒什麽興趣,平時都是宅在宿舍裏,飲食也比較清淡。”
“那就好。”梁鶴益道,“不過,祿圓山幾座寺院的齋飯都是遠近聞名的好吃,以前沒吃過齋飯的,這次倒是可以好好嚐一嚐。你們雖然住在常覺寺,但主要是給長秋寺修戒壇,我們和寺裏都打過招呼,吃的、住的,方方麵麵,盡管向寺裏提。你們翻修寺院、修建戒壇,是大功德,和寺裏的師父一樣受十方供奉,是應該的。智空師父當知客有十幾年了,招待過無數信眾和賓客,相信一定會給你們安排妥當,保證住得舒心、工作順利。”
釋智空樂嗬嗬地說:“方教授他們前幾天到的,這些天倒是沒提過有什麽困難。祿圓山離市區有些路程,打車或者公交都不太方便。幾位如果有需要去市區,可以和我說,或者直接找鬱弭。寺裏有駕照的誌工不多,鬱弭是一個月前到的,每天接送孩子上學、放學,往返市區的路都挺熟悉了。”
“鬱弭,你看起來才二十出頭,還是學生吧?怎麽想到去寺裏當誌工?”梁鶴益問。
鬱弭忽然被問及,隨即流露出緊張的神色,謹慎的眼神藏也藏不住。他訕訕笑了一笑,說:“我工作有些年了,家裏父母信佛,我也想到寺裏積點功德。”
“真難得,現在很少有年輕人願意到寺院裏做誌工了。外麵的世界那麽精彩,寺院當景區逛逛還可以,哪個肯長住?”梁鶴益頗為感慨地對釋智空說。
釋智空微笑道:“寺院裏清淨,許多在家裏想不通的事,找個清淨的地方,對著一草一木靜一靜,不用想,心裏的結也通了。”
寺院裏的人都明白,很多人與其說是出家,不如說是避世。之所以會到寺院裏求一份清淨,多半是心裏得不到安寧。等到心裏的結解開了、頓悟了,住不住在寺院裏,反而不重要了。
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多的是看不破的事。鬱弭的含糊其辭,不用說出家人,連在家人也能聽出他所謂的“積德”背後一定有更多隱情。
隻不過在曾硯昭眼中,他看不出這個年輕人像是經曆過大波折的模樣。他仿佛有一種涉世未深的純粹感,像三月的枝頭,花柄上隨風搖曳的櫻花。
“是櫻吹雪!”忽然,周啟潔望著窗外喊道。
隨著她的提醒,車內的人紛紛朝汽車右側的窗外望去。
在崇山峻嶺之間,公路旁流淌著一條靜靜的小河,小河的對岸是一片茂密的櫻花樹林。
此時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一簇簇粉色的櫻花開滿枝頭,成群粉紅色的樹冠將山澗渲染成一片溫柔的海,倒影在河麵的樹影亦是粉紅的色調。
一陣春風從山林中掠過,粉色的花瓣紛紛飛落枝頭,如同一場輕柔的雪,將春色向雲端送去。
如雪花般飛落的櫻花引得車內的乘客們嘖嘖稱讚,若不是要專注開車,鬱弭也想轉頭好好看一眼。
成片的櫻花林不多見,櫻吹雪的美景更少遇到。美景因為一陣風的偶然得到升華,鬱弭隻得在心裏為錯過而遺憾。
但很快,他發現後座的唏噓和讚歎聲中,沒有曾硯昭的聲音。
連釋智空都會說一句“確實很美”,曾硯昭卻無動於衷,鬱弭忍不住通過後視鏡偷看曾硯昭。
隻見他沉默地望著窗外,側臉的線條清晰卻柔和,讓鬱弭明知毫無關聯,卻還是沒來由地想起了石窟裏那些飛天的美人。
常覺寺雖然和長秋寺一樣是十方叢林,但名氣大不如後者。最初鬱弭想在寺院裏找一份誌工的工作,在網上最先搜到的是長秋寺。
他給長秋寺打電話詢問是否能來當誌工,不料卻被問到除了宗教信仰以外,有沒有特長,學曆如何。
後來他了解到,長秋寺因為名聲在外,常年收到許多誌工或義工的申請,導致寺院不得不擇優錄取。
目前能在長秋寺做誌工的,若不是985院校的學生,便是在技能特長上對寺院建設有所幫助的人,單憑一股子求佛向善的心,還輪不到他在長秋寺當誌工。
好在電話那邊的寺方沒有就此掛斷電話,而是告訴鬱弭,同在祿圓山的常覺寺同樣在招收誌工,條件寬鬆很多。
想來佛門中人多還是有著普渡眾生的信念,才這麽自然而然地為鬱弭找新的出路。
鬱弭因而到了常覺寺,因為有駕照,能開九座的汽車,當天就被留下來,加入了常覺寺的誌工團隊。
剛到常覺寺時,鬱弭就曾聽說山下的這片樹林是櫻花林。
從市區來祿圓山的交通不便利,唯一的一趟公交車終點站位於這片櫻花林附近,站名叫做“櫻花路尾”。
當時,初來乍到的鬱弭就是在那一站下車,走了約莫三公裏的山路才終於抵達常覺寺的山門外。
鬱弭在西南邊陲的小城中長大,叢林樹木見過不少,祿圓山的重巒疊嶂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麽。
直到最近這些時日,他和寺裏的另外一名誌工一起,每日接送寺裏收養的孩子上學和放學,慢慢看見山中景色的變化,隨著日子漸漸平靜,才多了幾分欣賞和體味美景的心情。
山澗裏的櫻花,也是在這時開始次第開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