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遇

山風列列,穿過林間,如幽怨的飲泣。可明明是藍天白雲,山花映襯,一派大好春光。

穆十四娘倉皇間看到了遠處那赤色的紅崖山,山頂上聳立著一塊突起的岩石。身後的人聲傳入她的耳中就像野獸在狂叫,連帶著從她身旁滑過的樹枝都成了幫凶。她用盡全力穿行在山林間,顧不得抹去臉上的泥漿,努力提著因為沾了泥漿而變得厚重的裙衫,深一腳淺一腳地山下跑去。

頭發上大夫人為了體麵給她裝扮的幾樣首飾,在爬出泥漿時她就收入了荷包,隻剩下她自己的那根銀簪還插在發間,攏不住的秀發紛紛散落著,上麵插了幾支綠草,還沾滿了泥巴。

特意換上的簇新衣裙也敗落得不成了樣子,從泥漿中滾過後全身上下都糊滿了黑褐色的泥漿,如今又有些幹了,穆十四娘隻感覺皮膚上緊繃繃的。

雙手劃痕遍布,如紅色的漁網,都是被各種尖銳的枝葉所劃傷。

為了盡快擺脫身後追上來的人,穆十四娘沒敢選擇現成的山路,而是憑著感覺鑽入灌木叢中,哪怕不能在下山前擺脫那些麵目猙獰的狂徒,能再尋個隱蔽之處躲藏起來也好。

哪知等她鑽出灌木叢時,眼前那座高高聳立的紅崖令她傻了眼,這哪是往山下的路,她怎麽這樣的愚蠢,竟然跑到了這處絕路。

一切的變故都由突然跳下馬車的十一娘引起,她也是她們這次出行的原因。剛剛及笄的她被穆府當家人挑中,送給了這一帶的豪強石鬆為妾。以此來獲得石鬆對穆府的庇護,畢竟在這亂糟糟的世道,皇帝都輪番著換,唯有豪強才是當地真正的土皇帝。

十一娘之所以不顧死活跳車逃離,正是因為她知道此去,必定會步八娘的後塵。八娘三年前被送給石鬆,上月剛剛過世,聽前去送葬的人說,死狀極其淒慘。八娘仍舊在世時,也曾回來過一回。穆十四娘當時經過八娘生母的院子,聽到她在裏麵哭訴著女兒的可憐,更連說了好幾句‘禽獸’‘比畜生都不如’。

這一切穆十四娘並沒有跟娘親說,因為石鬆這個名字在穆府就如‘鬼見愁’一般可怕,穆十四娘甚至在井邊洗衣服的時候,聽到旁人說他有時還會吃人肉。

被嚇破了膽的十一娘在送親路上鬧了這麽一出,也連累了她們這幾個送嫁的妹妹。

穆府曾經也輝煌過,隻是後來因為男丁不濟,數代都無人出仕,就漸漸淪為了鄉野富紳。為了保住祖上傳下來的家財不被人巧取豪奪,漸漸就興起了多娶美妾,廣育子嗣,尤重庶女。

夕日天下太平之時,穆府庶出的女兒多被送到了在位的高官,以女求榮。漸漸穆府女兒才藝雙絕的名聲就傳了出去。

隻是後來世道越來越亂,所謂的高官都由走馬燈一般,不知何時就會跌落馬下。更高一層的皇族,穆府又夠不著,最後隻得退而求其次,不再將女兒遠送,而是送到了穆府周邊有各種勢力的人家。

這事雖說不太體麵,女兒明明是送予人為妾,且對方多為有權有勢的當家人,不是年過半百就是已過耄耋。但穆府‘嫁女’卻始終講究體麵,不但三媒六聘要齊全,送嫁迎娶的排場更是一樣都不肯落下。

這次因為平常能走的大道被洪水毀損了,不得已走了崎嶇的小道。怕路上摔了新娘子,就隻抬了空轎,新娘子就與穆十四娘她們這幾位送嫁的妹妹擠在了一個馬車內,更因為路不好走,馬車行得不快,才使得十一娘有了機會逃脫。

隻因十一娘跳車的時候大喊一聲,“有山匪。”便嚇得她們這幾個沒見過世麵的小娘子跟著胡亂逃竄。冷靜下來的穆十四娘哪裏不明白的,可是娘親在自己出門時,千叮萬囑讓自己隻躲在人後,不可落單,將那石府說得比閻王殿還可怕。十一娘這一鬧,對方必然會遷怒於她們,自己不逃還能怎樣?

身後樹枝搖動和折斷的聲音猶如催命的音符,穆十四娘不管不顧地往紅崖之上攀爬著,一探頭,發現上麵居然有人席地而坐,鮮紅色的衣衫好像烈陽,整個人卻清冷無比,自己這麽大的動靜,居然沒令他轉頭一望。

穆十四娘沒想驚動他,快要爬上紅崖時,意外發現岩石下麵竟然有一處小小的突起,來不及細想那樣狹小的地方,稍有不測,自己就要粉身碎骨,成了傳說的信徒。攏住裙擺徑直跳了下去,幸好下麵都是白色的迷霧,看不到底,穆十四娘瞟了一眼就沒再敢看,盡量將整個身子蜷宿起來,雙手緊緊抓著岩壁上的藤蔓。

剛剛蹲好,一抬頭就對上了一雙眸眼,眼神中的意外一閃而過,之後就恢複了冷峻。穆十四娘忍住心裏的驚慌,不敢出聲,隻得用眼神示意他千萬別多事。

很快就傳來了幾聲雜亂的喊叫聲,“快,人朝著這邊跑了。”緊接著上來了三個彪形大漢,穿過崖下的一片亂石後,卻突然停下了追逐的腳步。

一丈見寬的赤諸紅色崖石上,一襲鮮紅衣衫的少年正站在萬丈崖邊回頭冷冽地望著他們,冠發的玉環及簪子、腰帶上碩大的明珠都說明他非富即貴。

領頭的人打量著,最終有些怯怯地問道:“敢問公子可曾看到一個逃婢?”

少年姿勢沒變,隻皺著眉頭,“滾!人呢?都眼瞎了嗎?!”

又是一陣腳步聲,本在陰處躲懶的兩個小廝,快步爬了上來,見此形勢,“還不快快回避,驚擾了公子,你們擔待得起麽?”說完其中一人從腰間拿出了塊表示身份的腰牌,在三人麵前晃了晃。

看清上麵的‘洛府’二字,臉色大變,互相對視一眼,打量了一下四周,紅崖上除了紅衣的少年公子確實再也藏不住其他人,覺得是他們追花了眼。領頭的還想說些好話,卻被兩人直接喝退了。

三個人就這樣悻悻地原路返回了,“應該跑不遠,回去再看看。”

“公子,天色不早了,不如下山吧?”兩人中的一人問道。少年卻一言不發,重新回到小樹前,坐了下去,依舊兩眼放空望著前方。

穆十四娘伏在崖下,聽著自己如擂鼓一樣的心跳,卻沒等來少年的答話,感覺到頭頂上鮮紅的身影一閃不見,幾聲腳步聲後,重新恢複了寧靜。弄不清楚狀況的她根本不敢貿然起身,可是漸漸的,山間的風聲大了起來,穿過崖下時,引出一陣呼嘯,指引著崖下的白霧也翻騰了起來。

穆十四娘一陣心驚,猶豫著要不要再堅持下去,就聽到上麵傳來了腳步聲,“人已經走了,你再不走,就得喂這山間的野獸了。”

一抬眼,就看到少年立在那裏,垂眼望著崖下的她。穆十四娘猶豫了一下,就奮力爬了上來,帶著一身的狼狽,無言地低頭施禮謝過。

少年轉身,被山風撩起的鮮紅衣擺正欲掃過她,卻因為穆十四娘的及時退避而堪堪錯過。

被驚擾後不敢再在樹下乘涼,而是守候在亂石後的兩個小廝聽到動靜,一抬眼,正巧看到這樣一幕,謫仙般一塵不染的公子與滿身汙垢的少女猶如雲泥之別,突兀地出現在諸紅崖石之上。

“公子,這不就是方才他們搜尋的逃婢嗎?”其中一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