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瘋狂之酒
“艾希禮。”
就在我決定把左腳收回的那一刻,叫做維安的人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他是怎麽知道我名字的?
我一愣神,已錯過回頭的最佳時機,隻好用意念驅動想要後撤的身體,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我還以為維安閣下會在舞池裏應接不暇呢。”
“確實。”
他靠在露台的欄杆上,一隻手優美地支著下巴,衝我微笑:“找我跳舞的淑女太多了,我累了。”
……好不要臉。
我被他理直氣壯的炫耀梗了一下,忽然明白了芙洛拉小姐今夜試探我的心情,這位魔法師的確是十足十的風流浪子開屏孔雀,不管是哪家小姐將他當作意中人,都絕對要因他這四處招惹的性子吃上不少苦頭。
——但願有一天他會招惹到一位家世顯赫脾氣火爆的姑娘頭上,從此吃不了兜著走。
我幸災樂禍地想象著——芙洛拉其實就不錯,光明係和魔法係多麽適合這樣複雜糾纏的虐戀情深啊——隻希望如果有這麽一天,芙洛拉小姐的怒火能正確瞄準,不要方才那樣傷及無辜。
我被自己想像逗樂了。
盡管淡淡的煩躁還藏在心裏,但這樣的想像讓我的心情好了不少。於是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露台上微涼的夜風徐徐吹過,打消了我離開的念頭。
無論如何,對著一個討厭的人,總比對著一群討厭的人更好。於是我也像他一樣,懶懶地靠在了欄杆上,眺望王宮輝煌的燈火。
梔子和百合飄**在露台銀盤的水中,像天邊寥落的寒星。
空氣中浮動著花朵微渺的香氣,我身旁的魔法師將自己黑色的馬尾束發繞在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邊甩邊哼著歌。
我意外地發現,魔法師的聲音竟然是清澈溫柔的,歌聲像夏夜裏掬起的一捧湖水,涼涼地從指縫間滑落。
我側過頭看他,魔法師正半仰著頭看天上的星星。他不說話的時候確實是美麗的,月光下沉思的人像一尊潔白的塑像,下頜與脖頸的弧度如百合花瓣般優美而脆弱。
——不知道輕輕折斷的時候,會不會也像花瓣一般柔軟?
我的心忽然狂亂地跳動了起來。
奇怪,非常奇怪的想法。
我一瞬間攥緊了欄杆,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自己因為用力而發白的雙手,冰涼厚實的石質欄杆變得像火炭,烙過我的指尖。就在剛才,一種無法遏製的衝動湧過我的四肢百骸,在心中留下鑽心的疼痛和癢意。
“怎麽了?”他無知無覺地轉過頭來問我,笑容無辜得堪稱惡劣,讓我的內心再次湧起一股煩躁。
——想要,想要撕碎他。
我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但我猜測此刻我一定麵色陰沉,他卻不知好歹地湊了過來,纖細的脖頸近在眼前,如同落在我手中的白鳥。
在我直視他雙眼的那一刻,鋪天蓋地的暴雪在我眼前沸騰,沾血的羽毛磅礴地落下,我似乎突然看不見任何東西,隻能聽見自己心髒猛烈跳動的聲音,像一聲一聲的悶雷炸裂在我的胸膛,血液和沸騰的酒意都瞬間湧上了我的大腦。
“你的臉好燙,”似乎不明所以的魔法師不解地咦了一聲,伸手拂過銀盤中盛花的清水,濕漉漉的手指啪地一下搭在了我的臉上,“沒事吧”
冰涼的觸感讓我打了個寒顫,一絲理智由此回籠。好近,他的臉湊得好近,我一眼不錯地凝視著他的雙眼,努力地、一字一句地說:“我沒事。”
那一刻我的肩膀一定在顫抖,但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故意,近在咫尺的他卻像沒有發現。魔法師動作隨意地收回手,用一種閑聊談天般的語氣對我說:“殿下,你聽過獸人這個種族嗎?”
——獸人。這個詞語仿佛魔咒一樣,瞬間與我不安的血液相應和,再次將那一絲回籠的理智撲殺。
“我沒懂你的意思。”
我冷冰冰地回答他,盡管我知道我的秘密不可能為這一個初來乍到的魔法師所知,但他這一副這副仿佛在談天的表情卻令我莫名惱怒,我忍不住緊緊地咬住下嘴唇,避免麵上露出過於戒備猙獰的神色。
但事情卻仿佛變得更糟了,血液腥甜的味道在我口腔中彌漫開來了,嘴唇的疼痛沒能讓我的理智回籠,反而讓滿溢的瘋狂更大聲地叫囂了起來,捕獵的欲望油然而生。
——好想嚐一嚐他血液的味道。
我惡狠狠地盯著他。
他卻一下子笑出來聲:“別這麽緊張地盯著我,我的意思是,你剛才的樣子真的好凶,像某種齜牙咧嘴的小狗。”
他似乎是想緩和氣氛,又彎下腰,將臉湊到我麵前,伸手胡**了揉我的頭,“聽大人一句勸——小殿下,下次舞會別喝這麽多甜酒,好嗎?”
再次拉近的距離帶來強烈壓迫,口中血液鐵鏽般的味道讓我作嘔,我的胃猛烈地收縮了起來,在擠壓感中頓生出了一種無法忽視的饑餓,野火般灼燒蔓延,讓我情不自禁地舔了舔牙尖。
它們似乎在錯覺中變得尖利。
捕獵的欲望越來越強烈,而彎下腰的魔法師正一眼不錯地盯著我,脆弱的脖頸和精巧的下巴都近在眼前,隻需要我輕輕地向前一傾,我就可以在這朵脆弱的百合花上留下鮮紅的傷口,隻需要、隻需要我再……
再近一點。
我猛伸出手,惡狠狠地扼向了他的喉嚨。
然而他閃躲的速度卻比我更快,隻輕輕向旁邊一側,我整個人就撲了個空。一聲悶響之後,我倒在大理石冰涼的瓷磚上。
我來不及驚訝剛才那全無理智的動作,天旋地轉的眩暈和疼痛猛地襲來,烈火灼燒般席卷我的全身,身體的每一個器官都燃燒了起來。
仿佛有尖利荊棘洞穿了我的咽喉,我掙紮著,用力地喘息著,努力地想用手支撐起自己的身體,卻隻能屈辱而無力地跪在地板上,任由藍眼睛的魔法師居高臨下地站在我麵前,審視的目光利劍一樣洞穿了我。
——好狼狽,我不想這麽狼狽。
為什麽我的生活永遠都充滿了意外和屈辱。錯誤的出生,錯誤的身份,錯誤的舞會,錯誤的行為,錯誤的人。
好像一切的一切都是錯誤的,我在這混亂而瘋狂的舞會中,被命運交纏錯亂的絲線牽引著,像帶著小醜一樣滑稽地應酬、交集、起舞著。
有沒有人救救我,我其實真的不想過這樣的人生。無論誰都好,請帶我離開吧,可以嗎?
眼淚不知道什麽時候流了下來,它竟然是滾燙的,我再一次徒勞地蜷縮起來,試圖站起來,讓一切重新回到正軌。
沒有用,沒有人,沒有人會來救我。
我發不出一點聲音,魔法師就這樣漠然地、居高臨下地站在我的麵前,鋥亮的皮靴冷冷地反射著舞會廳輝煌的燈光。
我注視著靴麵倒影上那個滑稽的自己,舞廳圓舞曲和緩的樂聲忽然變得尖銳而高昂,像是一千把利劍調轉方向向我的無感刺來,我的眼前一黑,隨後就失去了知覺。
沉寂。
意識卻尚未離我遠去,舞會廳內嘈雜的喧囂隔著冷硬的瓷磚遙遙地穿來,我在地板上好像躺了整整一個紀元,又好像隻閉眼了一個瞬間。在恍惚中,有人將我一把抱了起來,寬大的袍袖遮住了我的臉。
我嗅到一股陌生的冷香,像埋在一蓬冰冷的雪裏。
我想掙紮,卻像溺水一般四肢沉重,無法呼救,隻能緊緊地拽住那一片衣角,像即將沉沒的航海者抓住最後一片浮木。
沉默,沉沒。
那人似乎在快步地走著,我聽見他鞋跟敲擊大理石磚麵的噠噠聲,不知道是誰忽然在旁邊發出來一聲驚呼,隨後響起一陣瓶罐破碎和摔倒的聲音。人群喧嘩,雜亂的腳步紛至遝來,像黑色的浪潮鋪麵打來,我再次失去了知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叮叮當當玻璃碰撞的聲音在我耳邊模糊而遙遠地響起,像蒼穹墜下的雨滴,一點一點變得清晰,有人掰開了我的嘴——似乎與前一個抱起的的人不同,他往我的嘴裏灌了不知什麽東西,苦澀的味道讓我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藥劑從我的嘴和鼻腔狼狽而難看地流出,讓我幾乎窒息。
我聽見了有關“魔藥”、“獸人”、“毒”的詞在我喘息的氣音中模模糊糊地響起,有蒼老的聲音在歎氣。
然後我聽見了父親冷硬的聲音,卻沒能聽清他吩咐的命令,因為兩位兄長的聲音也急切地響了起來。
我聽見快步奔跑的腳步聲,從門邊一直到我的床邊,身側的床鋪微微向下凹陷,似乎是我的二哥梅菲爾德站在我的身邊,握了握我的手——然後為我手指生出的尖銳指甲所驚嚇,低低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知道是不是黑暗讓人的聽覺更靈敏,我似乎在驚歎中聽出了一絲莫名的情緒,但昏沉的意識卻讓我分辨不清。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我頭疼欲裂,試圖思考,卻還沒等思考出結果,灌進體內的藥劑就開始起效,我再一次變得昏沉,迷迷糊糊中我聽見了父親轉身離去,衛兵跟在他的身後,盔甲發出一陣有規律的叮當輕響,沉重大門砰一聲關上,我也隨之陷入徹底的昏迷。
在昏迷中,我殘存的意識隱隱約約意識到,我或許、似乎、絕對是被人下藥了。
隻是不知道下藥的人是誰,無數個人影在我的眼前交替出現,如同夏夜劇場中接連登場的演員。
我想起與萊昂內爾的談話,想起芙洛拉今夜意外卻短暫的交談,想起前所未有熱情的貴族們——是酒,今夜我喝了太多的酒,推杯換盞,觥籌交錯,這藥一定是被下在某杯金色的酒液中,被我無知無覺地喝了下去。
——但是,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沒有人能給我結果,母親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了,她輕輕地、輕輕地歎息著: “你看,你的存在是多麽悲哀。”
黑暗吞噬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