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棄子(三)

買來的小孩被安置在附近的客房,和簡臻的住處還隔著一個院落。

這邊才踏進院門,就聽到屋子裏傳來摔東西的聲音,緊接著是一陣亂糟糟的腳步聲。

引路的小廝朝屋裏望了望,又回過頭來跟簡臻交代情況。

“小姐,白天大夫給看了,這娃娃身上沒什麽重傷,就是左腿小腿差點裂了,現在腫得老高,還有就是肚子被人踹了,有點傷及肺腑,需要喝藥調養。外傷今天已經給上過藥了,就是這喝藥有些費勁……”

那小廝邊說邊踏進屋子,裏麵椅子雜物扔了一地。

探頭看了一眼後,小廝扭頭道:“您看……這醒了就該喝藥了,但就是不太好操作……我這手上還給啃出個牙印兒來呢!”

屋裏還有另外兩個下人在,站在靠門的一邊,見簡臻來了,都一齊聚過來行禮。

借著燭火往床那邊看,隻見一個瘦瘦的身影蜷縮在**靠裏的角落裏,眼睛裏映射著幾點燭光,晶亮亮的。

像隻貓兒。

那雙黑漆漆的眼睛讓簡臻再次回想起了白天時他的那道目光,即使是在那樣一種凶險的境況下,他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隻有冷漠。

一定是吃了很多苦……就像,在深宮中努力長大的自己。

見狀,簡臻沒有退縮,反而解下裘衣,將藥碗接了過來,一步步走到床邊坐下了。

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信心,她竟相當篤定這孩子不會傷害她。

旁邊的小廝很有眼色地端著兩盞燈跟來,一盞放在離床較近的小幾上,一盞端著,站在簡臻身邊照明。

燈火一近,男孩的麵容便清晰起來。

一張小臉餓得尖尖,還沒太長開,因為瘦的緣故,眼睛略陷,更顯得骨韌皮薄。

見她坐過來,那孩子下意識往後縮了縮,可眼神裏卻沒什麽敵意,更多的是一種猶豫和警惕。

藥已經溫了,簡臻怕失了藥性,隻好將藥碗遞到他跟前。

隻是還沒靠近,就被他推到一邊,連帶著碗也砸在地上,濺起幾塊碎片。

屋子裏的下人都愣住了,一邊擔心一邊觀察著簡臻的神色。

其中一個登時擼起袖子要上前去,嘴裏還罵道:“你個小沒良心的,小姐買了你回來……”

話沒說完,那身強力壯的小廝就被簡臻抬手攔住了,示意他不要動粗。

湯藥順著她抬起的袖子滴答答地落著,可她卻不在意,隻是看向那個孩子。

大約是想起了白天的事情,他看起來有些瑟縮,盯著她衣服上的汙漬頓了一下,但依舊保持抗拒的姿態,隻是明顯沒有對下人時那麽激烈了。

然而簡臻並沒有生氣,隻是掏出帕子擦了擦衣服,抖落了裙角的碎片。

“再熬碗藥來。”

仿佛剛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似的,她神態自若地吩咐了一句,但隨即又招來一個小廝耳語道:“去拿繩子。再讓廚房做點白粥和饅頭送來。”

為了讓那孩子的精神能有片刻的休憩,她幹脆不再看他。

屋子裏的人因為簡臻和男孩的沉默而沉默,一點燭火的搖擺都顯得有些喧鬧。

可剛剛跟來的繡和不管這些,蹙著眉毛打量了他半天,似乎不大滿意的樣子。

接著湊在簡臻身邊小聲問道:“小姐,這就是你買回來的人啊?”

“怎麽了?”

“他看著好小啊,這細胳膊細腿兒的,能幹什麽呢?還那麽凶,剛剛彭年都跟我說了,這小孩兒可不親人,他們一靠近就張牙舞爪的,對他們又踢又打,又抓又咬!也就小姐你來了,他才不敢鬧你,倒還是有些眼色。”

對此,簡臻隻是安靜笑著,並不回答。

等了沒一會兒,繩子和藥就都送來了。

到底還是個孩子,再加上身上有傷,小廝們並沒有怎麽費力就把蜷在牆角的男孩製住了。

讓人把他的手綁在身後,又叫一個人固定住了他的腦袋後,簡臻再次端起了藥碗,舀了一勺溫熱的湯藥送到了他的嘴邊。

見他抿著嘴不喝,便自己先喝了一口。

“不會害你的。”

男孩緊蹙的眉頭一下子鬆了不少,似乎沒有想到她會這麽做。

見狀,簡臻繼續柔聲勸道:“喝了藥,身體才能好。我看你昨天不是挺厲害麽,現在反倒被這麽幾個人輕易製住了……”

正說著,廚房也正好送了白粥和饅頭過來了。

“來,”簡臻又舀起一勺藥遞過去,“別吐出來,這碗藥下肚,把桌上的白粥和白麵饅頭吃了,身體才能恢複好。”

順著簡臻下巴指的方向看去,桌上的飯菜正熱騰騰地冒著白氣,這下男孩終於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瞅著飯菜。

眼看目的達到了,簡臻順勢威脅道:“如果不喝藥,今天就別吃飯了。”

於是很順利的,男孩乖乖把送到嘴裏的藥給咽了。

“好孩子。”

看著他把藥咕嘟嘟喝完後,簡臻才將米粥端過來給他喝,還警告他不許狼吞虎咽,畢竟一天多未進水米,吃太多肚子會不舒服。

結果剛讓小廝鬆開他,他就端著米粥灌了起來,氣得簡臻拍了下他腦袋,道:“再這麽囫圇喝,饅頭就沒得吃!”

一聽這個,男孩立馬乖了,開始小口小口喝起來。

倒是一招鮮吃遍天,簡臻忍不住笑了。

但與此同時,她也在心裏重重歎了口氣。

白天買下他實在是魯莽之舉,因為剛出宮太過興奮,所以在麵對那個丫鬟的勸阻和以下犯上時,她下意識就想反著來。

可真買回來了,她卻差點把人給忘了。

思來想去,簡臻暗自決定——既然自己決定要把人買下來,那就要負好責任。不論是一時逆反還是單純為了救人,總不能丟開不管。

到時候要是能走出這府邸,正好也能還他自由,要是不能,也不至於連累他,提前放走就是。

心下已然安定,簡臻也不再多想,隻是坐在床邊監督男孩吃飯。

然而那雙瘦伶伶的手卻吸引住了她的注意。

隻見上麵東一塊西一塊的都是淤痕,還有一些凍裂的口子,端著碗時還會控製不住地顫抖。

可對此男孩並不在意,隻是一心一意地喝著熱粥。

“對嘛……”簡臻看著他的手,眼神卻像是穿過他在看著別的什麽東西,“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才能有出去的機會……”

立在旁邊的繡萍安靜不語,她聽得出,簡臻這話不僅是對這買來的孩子說的,也是對她自己說的。

這就像是,一個隱喻。

簡臻被關在簡府裏,而男孩被困在這間屋子裏。

第二天吃過早飯,簡臻就開始著手做事了。

她先是讓老安找了簡府詳細的布局圖來,然後又叫來了簡府外值守的侍衛長了解之前搜查的情況,免得再做重複的無用功。

待老安拿來幾冊簡府的布局圖後,她立刻將宮裏來的丫鬟和侍衛們分成了幾隊,按著簡府的形製分配他們去各個區域查看。

而她也給自己分配了一處——去查看簡家老爺簡太文,也就是自己親生父親的院子。

原本打算帶著繡萍、繡和去就可以了,容宵卻非要讓兩個丫鬟跟著,說是她身嬌體貴,不必親力親為,在旁使喚下人即可。

有人幫忙簡臻自然樂意,也沒多想,就帶著人去了。

簡太文的院子在簡府正中靠裏的地方,沿著簡府正門正廳的線一路往裏,很輕易就找到了。

步入前麵的會客廳,隻見裏麵裝潢清減,頗有種文人風骨。再往進走,東麵是他的書房,西麵是起居室。

命人在圖冊上標注好後,簡臻便進了簡太文的書房。

和前麵的門麵大不相同,書房早被人翻得七零八落,書籍紙張和各類擺件被扔得到處都是,已經沒什麽落腳的地方了,靠牆的書架也被移了位。

四下看了半天,簡臻愣是沒找到落腳的地方,隻得踩在了滿地的字畫書冊上,小心翼翼走到了一排書架旁邊。

書架上是一個藤編的筐子,裏麵還剩了些書信。

“你們幾個先把這些東西收拾收拾,之後再來也方便查看。”

說著,簡臻親力親為地把周圍散出來的書信整理好放進了信筐,接著挑了一些來看。

很多信已經被拆了,大都已經找不到上下文了,隻能大致看到一些零碎的內容。

有的是和家裏人的閑話,有些是關於簡家產業的……但大多數還是各種無用的官場往來,譬如請柬啦、公文啦、上下級的各種通知等等。

看了一會兒後,簡臻覺得無聊,幹脆把這些沒用的書信分好類堆在書案上。

就在這時,她餘光一瞥,看到一個丫鬟正斜著眼看書案上的書信內容。

但她沒有多理會,繼續著手頭上的事情。

信筐裏的信翻得差不多了,露出了藤筐底下墊著的宣紙,上麵寫滿了字,看起來好像寫著些生肖。

將這紙翻出來後,發現一共是三疊。

抖開細看,上麵盡是些生肖、天幹地支之類的東西,字體幼稚沒有形狀,甚至不按順序亂寫一氣,各種不同體係的知識都混雜在一起,看著像是小娃娃練字或者默寫用的紙張。而紙張右下角,則是一行規整的小楷:吾兒習字之成果 壹。

打開另外兩張紙,還是一樣的亂字橫呈,右下角同樣注有這樣一行字,隻不過分別標注了壹、貳、叁。

“簡太文的兒子……應該就是簡昭寧了。”

這偶然的發現讓簡臻想起了她這位“好弟弟”。

當年她先出生後,立刻作為簡太文的第一個孩子被送進了宮裏,緊接著過了不到一年,簡昭寧就出生了,但這時,皇帝再怎麽沒皮沒臉也不好意思把人家的兒子也帶走了,再加上簡家說簡昭寧早產,身子弱,就更不好開口了。

簡臻搖搖頭,不想再想這些陳年舊事,幹脆將這三張紙又折了起來,墊進信筐裏,把信件都一股腦丟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