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明晃晃的火把圍住了兩個人。阿寧看著眼前這群手持長刀的叛軍, 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我和哥哥今日剛進城,不認識路,所以才會來這裏, 並不是想偷東西。”

“剛進城, 不好好在住處待著, 出來亂晃什麽?”為首那人將火把湊近兩人,想看清他們的長相, 柳弦安被熱浪熏得後退了兩步,把阿寧護在自己身後,解釋道:“我與弟弟都是大夫, 土地廟裏有不少人已經病倒, 我們聽聞在糧倉裏能領藥, 就想著出來找找。”

他一邊說, 一邊將手在身後輕輕擺了擺,示意暗處的三名護衛不必上前。阿寧依舊緊緊扯著自家公子的衣袖,一副被刀槍嚇傻了的模樣。他兩人一個瘦小, 一個單薄,看著也折騰不出什麽大風浪,一名叛軍便說:“袁將軍, 要真是大夫,不然讓他給老苗瞧瞧, 省得再去請張太醫。”

被他稱為“袁將軍”的人,名叫袁縱,身形魁梧, 確實像戲台子上的將軍。袁縱上下打量了一番柳弦安, 問他:“醫術怎麽樣?”

“尚可。”

“走吧。”袁縱轉身,“去幫我的大哥看看傷。”

三名護衛不遠不近地跟著柳弦安, 直到看他進了那座燈火通明的“金鑾殿”。房屋四周都是巡邏的叛軍,不過對這身影如鷂鷹般輕巧的三人而言,顯然算不得障礙,依舊輕而易舉就潛了進去。

柳弦安被帶到了一處大院裏,進門剛好撞上有人在宣旨,將臥床的老苗從副官升到了將軍,袁縱趕忙上前給他道賀,院子外的人此時也進來恭喜,左邊一個李將軍,右邊一個趙將軍,阿寧這輩子都沒見過如此多的將軍,一時眼花繚亂,半天沒記住誰是誰。

不過柳弦安記住了,不僅記住了,還憑借他們的言談,大致將這滿院將軍排了個序,袁縱依舊當屬第一,地位不低,新晉的苗老將軍因為有功,所以也頗具權威。

苗將軍大名苗常青,禾苗常青翠,他也確實勤懇種了大半輩子的莊稼,腿腳因常年勞作,一到這個季節就犯病,柳弦安坐在床邊替他紮了幾針,隨口問:“先前找大夫看過嗎?”

“沒有,肚子都吃不飽,哪裏還有餘錢看大夫。”苗常青道,“找了也不一定能看好。”

柳弦安抽出針:“還疼嗎?”

苗常青試著活動了兩下,驚異道:“還真不怎麽疼了。”

這陣滿屋子的將軍都還沒走,聽到這一嗓子,紛紛湧上前來看。柳弦安又道:“僅用這幾針是治不好的,隻能暫時止疼,還是得多休息,我再寫個藥方,苗將軍先吃十天試試。”

苗常青顯然沒怎麽聽進去這句醫囑,他已經迫不及待地下床,來回走動了好幾圈,豎起拇指喜道:“神醫,小兄弟,你是個神醫啊!”

“就是,這看著可比張太醫強多了。”其餘人也道。

“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我這手腕疼的毛病能治不?”

“我快生了,不是,我娘子快生了,大夫也給瞧瞧?”

柳弦安與阿寧被團團圍在中間,兩隻耳朵一片嗡嗡:“能,都能,大家慢慢來。”

第二天,那座破廟就被改成了臨時的醫館,門前排起長隊,都是等著看病的百姓。

而城中的戒備也越發嚴密起來,因為琰軍已經跨過了綿山。

這一日,梁戍接過密報,高林也在旁湊熱鬧一起看,看完之後豎起拇指,有本事,不愧是王爺喜歡的人,我看這喜事不如下個月就辦,省得將來如果再打仗,我們還得一趟趟跑到白鶴山莊接人。

“你的眼皮子也就這麽兩寸深了。”梁戍點燃火折,將密報焚毀,“開口閉口就是打仗,就不能想些太平盛世的安穩光景?”

“想啊,我怎麽不想。”高林道,“太平日子誰不願意過,等不用打仗了,我也在王府對麵置辦一處小院,遊手好閑上幾個月,好好逛逛夢都王城。”

“不準。”梁戍翻身上馬,“看到你這張臉,容易想起在西北有今天沒明天的苦日子,影響心情。”

高林也打馬追上前,樂道:“行,那我住遠一點,王爺多給我撥些銀子就行,有了銀子,我保證有多遠離多遠,絕不打擾王爺看柳二公子。”

他所說的“看”,是比較詩情畫意的那種,就好像戲台子上的有情人執手對望,很純潔,幹看,但梁戍因他這句話所想到的畫麵,卻要鮮活生動許多。驍王府裏有一個很大的後院,現在荒廢著,將來正好可以拿來建一座與白鶴山莊裏差不多的水榭涼亭,夏天放冰塊,冬天生暖爐,四周種滿花花草草,再放一張大而舒服的軟塌,那樣無論自己何時回家,八成都能從毯子裏摸出一個迷迷糊糊的、又暖又軟的、四萬八千歲的懶蛋睡仙。

“咳!”高林在旁邊,“咳咳!”

梁戍:“……”

“王爺,王爺。”高林苦口婆心地提醒:“收著點表情。”大戰在前,稍微想一下得了,實在不必如此脈脈含情,我看了隻是起雞皮疙瘩,但旁人看了八成會往主帥中邪的層麵考慮,不利於穩定軍心。

梁戍道:“滾。”

高林很配合地滾了,滾到最前方去點兵。

春天的鳥雀求偶都知道炸開一尾巴豔麗的毛,自家王爺求偶,那還不得出戰大捷,將本事抖個淋漓盡致?

“列隊!”他大聲下令。

“戰無不勝!”滿山崗整齊劃一的呼喊聲。

看起來千軍萬馬都在為了驍王殿下的終身大事努力著。

而城裏的柳弦安,也已經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名人。他醫術精湛,說話聲音好聽,溫聲細語,遇到再粗野的病患,好像也沒什麽脾氣,反倒是旁人看不過眼,總會出麵幫他維持秩序。一來二去混熟了,話也就多了,大家最常討論的話題,還是即將到來的戰爭,因為據說琰軍已經攻到了城外。

一個小姑娘突然“哇”一聲哭了出來,婦人趕緊把她摟進懷裏,安撫了兩把,又歉意地解釋:“這幾天總有調皮的男娃,用琰軍殺人來嚇唬她,所以一聽就哭。”

“那可不是笑話。”有一人道,“青陽城的事,難道你們都沒聽說?”

扯到“青陽城”三個字,現場的人都沉默了,耳邊隻傳來小姑娘隱隱約約的啜泣,以及另一聲長歎:“咱們怎麽就遇到了這世道。”

“我聽說在別的地方,不靠近白河的那些城池,”阿寧一邊研磨藥,一邊頭也不抬地說,“那裏的百姓是過得很好的,要不是我們正好要去青陽城探親,現在早就被官府轉移到了萬和城,萬和城的光景也不錯。”

“別的地方不錯,那我們靠近白河的人,就活該倒黴嗎?”

“沒有誰活該倒黴。”柳弦安道,“就是因為不想倒黴,所以大家才聚集到了這裏,希望能過上好日子。聽說我們的新皇上是極有本事的,也不知道他明年能不能治好水患。”

“明年,哪有這麽快。”人群中有個念過書的,大聲反駁,“那可是白河,少說也長幾萬丈,不,幾十萬丈,聽說最寬的地方,比海還要望不到頭。”

“原來白河有這麽長啊。”柳弦安放下筆,疑惑道,“那想治理這麽一條河,需要多久?”

所有百姓就都被問住了,他們中的許多人,此生所走過最長的路,也就是從村子裏到三水城。幾萬丈、幾十萬丈奔湧的河流,那實在是無法想象的長度,柳弦安又道:“五年總夠了吧。”

五年也是不夠的,很不夠。大家就這麽一問一答,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最後得出結論,或許還需要一百年,經過上萬河工日夜不歇的努力,才能成功讓白河改道。

這個答案已經很沉重了,因為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能等上一百年,而白河一日不被治理好,兩岸的百姓就要多受一日威脅,哪怕皇帝能換,可皇帝又不是河神,白河最終不還是那樣?

這時外頭恰好走過一群巡邏的官兵,柳弦安見著之後,便叫住他們問:“李將軍,你知不知道皇上準備什麽時候開始治理白河?”

李將軍被他問得莫名其妙:“誰跟你說皇上要治理白河了?”

“不是現在,現在肯定不行。”阿寧補充,“我哥哥是說將來,等皇上一路打到王城之後。”

“打到王城也和白河沒關係。”李將軍道,“那麽長一條河,神仙難治,等一路打到王城,追隨者就都是功臣,你們隻管吃香的喝辣的,還管什麽白河。”

他這麽說,也的確這麽想,但等他走後,柳弦安卻道:“從三水城到王城,至少還隔著十幾座城池,一路打過去,隊伍隻會越來越大,王城真的能裝下這麽多人嗎?更別說那裏本來就住著幾百萬百姓,咱們進去了,他們呢?”

一句話問得廟裏越發鴉雀無聲,許多人來這裏,都隻是因為在家鄉活不下去了,沒飯吃,不得不另謀生路。他們其實是不願意打仗的,更何況中間還有不少老弱病患,也打不了仗。三水城眼下雖能吃上飯,但新登基的皇上不會一直留在這裏,他會繼續北上,而大軍拔營,肯定會帶走糧食。

那擺在眾人麵前的就隻剩下了兩條路,要麽加入黃望鄉的隊伍,跟著他打仗,要麽流浪去下一座城。

阿寧說:“那我們就去當軍醫,哥哥,反正咱家五個人都能為皇上幹活。”

柳弦安答應:“好。”

他是好了,但也有許多人不好,有著好幾個孩子的婦人先哭了起來,不懂這漫長的黑夜到底何時才是頭,緊接著是老人,廟裏嗚咽一片,阿寧安慰道:“大家先別著急哭,我們問問皇上,倘若家中男丁去打仗,能不能將他的家人留在三水城裏,再分一些糧食和田地。”

“這城裏哪裏還有多餘的糧食。”一名青年道,“原先每天都能領三個窩頭,現在隻能領兩個,娃娃連半個都難討,我前幾天去幫大夫取藥,特意看了眼糧倉,已經快見底了。”

沒有了糧食,就意味著下一輪饑餓即將來臨,再加上城外逼近的琰軍,所有人的心都是懸的。

也有不少人發現,這場仗不管是打贏還是打輸,對自己來說,似乎都失去了意義。

梁戍率軍前行,地平線上,已經隱隱約約冒出了三水城的城牆,和一麵明黃色的叛軍旗幟。

大琰鐵騎玄甲光寒,長刀折射出刺目的光線。黃望鄉站在高處,看著遠處那道黑色的潮水,穿著一身並不合身的龍袍,手裏握著劍。

他聽說過梁戍的故事,大琰一等一的將軍,年輕,殘暴,戰無不勝。

在那陣,自己還隻是田間地頭的莊稼漢,端著碗聽著千裏之外的傳奇。

而現在,黃望鄉咳嗽了兩聲,他最近真的已經太累了,整座三水城都是那麽的烏煙瘴氣,髒臭難聞,距離自己理想中的天國實在差了太多,每日好像都有無窮無盡的瑣事,在將局麵推往更糟糕的方向。

城樓下傳來一陣聲響,而後柳弦安便被帶了上來,他是自告奮勇來給新帝看診的。諸位大臣雖說也覺得在太醫的挑選方麵,應該更知根知底一些,但城裏條件有限,確實也容不得挑三揀四。

這是柳弦安第一次見到黃望鄉,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並沒有什麽殺戮氣,哪怕手裏握著劍,看起來也像握著鋤頭。他同樣能看到遠處大琰的軍隊,於是在這種時刻,心弦依舊忍不住輕輕一跳。

“大膽!”有人訓斥,“見到皇上,還不跪拜!”

“不必了。”黃望鄉道,“聽說你是醫術高明的神醫,會不會治失眠?”

“會,我最會治的就是失眠。”柳弦安問,“皇上睡不好?”

黃望鄉深深歎了口氣:“是。”

柳弦安道:“因要看診,所以我得將所有事情都問清楚。”

黃望鄉點頭:“好,你問。”

“皇上失眠,是因為遠處的琰軍嗎?”

“不全是。”黃望鄉道,“我已與琰軍交過許多次手,一直睡得很好。”

“那就是因為琰軍的統帥。”

“也不是。”

柳弦安:“真的假的。”

黃望鄉不解地看向他。

柳弦安解釋:“我聽說他百戰百勝。”

黃望鄉搖搖頭:“我失眠,是從登基當天開始的,那時還並沒有梁戍的消息。”

“所以皇上是高興得睡不著?”

“放肆!”

黃望鄉還沒說話,旁邊的一眾將軍先怒斥出聲,其中以袁將軍嗓門最大。登個基就激動得睡不著,這是何等丟人現眼的小家子形象,更有人指著柳弦安的鼻子罵:“早就聽說你在破廟裏胡言亂語,動搖軍心,現在一看,竟還敢對著皇上陰陽怪氣,怕不是琰軍派來的奸細!”

“奸細”這兩個字放在戰爭裏,是能令所有人繃緊神經的,立刻就有“嘩啦啦”一片長刀出鞘,平常人可能會腿軟,但柳二公子是一個生死都可以的人,所以就顯得尤為淡定,淡定得連黃望鄉也問:“你不怕嗎?”

柳弦安道:“我不是奸細,自然不怕。”

黃望鄉又問方才嚷嚷的那個人:“他是怎麽動搖軍心的?”

對方答道:“在廟裏借著看病,一直在慫恿百姓打仗無用。”

“我沒有說打仗無用,我的原話是鼓勵青壯年加入大軍,一路北上,這樣將來也能有口飯吃。”柳弦安道,“可青壯年大都有父母妻兒,他們沒法隨軍,隻能留在三水城,或者去別的什麽城,那天我問了兩位路過的將軍,可有什麽安置的措施,結果他們說什麽都沒有,往後誰想吃飯,就得立功,否則就要餓肚子,但我們在進城的時候,分明是聽守官說,隻要投靠皇上,就能人人都吃上飯。”

黃望鄉看向那群將軍。

有一人硬著頭皮道:“皇上,現在城裏已經沒有多少糧食了,每天又還在放新的流民進來,我們已經盡量放慢了速度,但還是……等著吃飯的人實在太多了。”

其實不用他說,黃望鄉也知道這一點,讓人人都吃得飽飯,這是自己提出來的,先前打仗時隻是一句口號,倒也沒覺得有什麽,但自從在三水城登基,成為皇帝之後,這句口號就成為了一道聖旨,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

他幾乎是窮極一生的智慧,在統治著這座新的都城,在學習如何成為一名皇帝,先前覺得這件事並不會太難,隻要心懷天下,仁慈公正,就一定能獲得擁戴,打造出清平盛世,但現實卻擺在眼前,三水城正在自己的種種新政下,變得越來越亂,越來越糟。

而三水城原本的百姓,對於自己的憎惡,似乎已經遠遠超過了對琰軍的憎惡。

沒有誰會希望用滿腔熱血去換取滿腔憎惡,這與他先前所想的確實太不相同了。

柳弦安偏偏還要在這個時候問:“皇上為何要盡量減緩放流民進城的速度,他們都是抱著希望而來,並沒有別的奢求,隻是想吃一口飽飯,這很難嗎?

這很難嗎?

倘若換在以前,黃望鄉覺得一點都不難,他認為自己之所以會挨餓,是因為家鄉貪官橫行,不給百姓發糧食,所以隻要清廉,就能解決問題。但現在,他發現想要讓每一個人都吃飽肚子,這件事實在是太難了。

至於白河,更是如一條張大嘴的猛獸,自己哪怕是像傳聞中那樣,能吹毛化形,變出千百個、千萬個黃望鄉投入河流,也難以產生任何影響。

自己這輩子也不可能治理好白河。

就如同自己這輩子也不可能當好皇帝。

柳弦安看著城下:“琰軍已經快到了。”

他問黃望鄉:“城門外此時聚集的數千百姓,皇上打算怎麽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