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三水城外, 依舊聚集著不少流民,排出了一條蜿蜒曲折的隊伍,拖家帶口嘈雜一片。主城門緊閉著, 隻打開旁邊一扇側門, 幾名叛軍正在挨個詢問登記, 慢吞吞的,一個時辰過去, 隊伍也沒見往前移動多少。

一名衣著樸素的少年跑到前頭看了一會兒,又跑回來道:“哥,他們磨嘰得很, 等排到咱們這, 至少還得要兩個時辰, 你先喝點水吧。”

“你說說, 他們都在問什麽,怎麽會這麽慢?”隊伍裏的其他人也聽到了,紛紛出言抱怨。現場立刻嗡嗡嗡嗡的, 一傳十,十傳三十,引得叛軍首領過來大聲訓斥:“都老實一點!你當是我們不想快些嗎?倘若不檢查仔細些, 讓梁昱的走狗混了進來,那城中的安全誰來負責?是咱們新皇仁德, 不忍窮苦百姓流落在外,才下旨開城。現在隻排兩天隊,你們就諸多不滿, 琰朝的狗官將一座又一座的城都鎖了, 怎不見你們去鬧事?”

隊伍鴉雀無聲,都不敢再言, 隻有一個年輕男子,恨恨說了一句:“那些狗官囤了滿城的糧食,卻連一粒粟都舍不得放出來,呸!”

“就是!所以我們才來投奔黃將軍!”

“什麽黃將軍,是皇上!”

眾人群情激奮,個個振臂高呼,這回叛軍首領自然不會再阻攔,反倒帶著喊了幾聲口號。身邊所有人都在喊,先前那名少年隻好也舉起胳膊,裝模作樣地哼了兩句,他就是阿寧,一路與柳弦安、還有另外三名護衛一道易容假扮,在亂哄哄的流民營裏住了好幾天,方才領到了進城的號牌。

柳弦安裹著一件髒兮兮的灰袍子,頭發也很亂,佝僂著背蹲在地上,手一揣,一副餓得要死,沒力氣說話的倒黴模樣,直到周圍罵梁家人的聲音逐漸散了,方才有氣無力地站起來,伸長脖子往前看。

倘若不是今晨剛護著柳二公子洗漱易容,三名護衛險些要以為自己跟錯了人,這個畏畏縮縮的鄉下青年,演得未免也太逼真。正排著隊,前頭突然又吵鬧起來,似乎有人在嚷嚷著找大夫。阿寧趕忙舉手:“我我我,我和哥哥都是大夫!”

人們便給他們兄弟二人讓開路,說好像有人昏了過去。柳弦安一路小跑,叛軍也圍了過來查看,昏迷者是一名老婆婆,雙眼緊閉,渾身發燙抽搐,柳弦安取出銀針暫時替她止住驚厥,而後便道:“得趕緊找個清靜通風的地方,城裏都有什麽藥?”

“你們幾個,站到前頭來。”叛軍首領雖看著凶神惡煞,但也沒多做為難,指揮著讓他們插到隊伍最前頭,又粗略問了幾句,便放進了城,隻叮囑在治完病後要補登記。

阿寧剛一進城,就被驚了一跳,三名護衛中有一個叫周毅的,見到眼前這破爛景象,也道:“還當城裏是什麽好地方,現在看來,與難民營也沒什麽區別。”

街道兩旁、屋簷下,甚至是街道中間都躺著人。柳弦安道:“還是有區別的,他們有糧食吃。”

幾個小娃娃手裏捧著窩頭,正在大口大口地啃,周圍大人有眼饞的,卻沒有搶的,已經要比城外強上太多。

老婆婆被送進了一間空廟,柳弦安替她繼續針灸,叛軍便安排他們都住在了這裏,不多時又有人送來了一袋米糧和一些破舊的被褥。下午時分,不斷有新進城的流民被安排進來,待到天黑,廟裏差不多已經擠得走不動道。

有不少人都跑去街上透氣,柳弦安也到附近走了一圈,阿寧說:“這城裏也太亂了。”人又多,就像一本發黃卷邊的陳年老賬本,裏頭各種壞賬塗改,散發著黴味,任誰翻開都要頭昏眼花。

“城外的流民還在不斷聚集,這裏的人隻會越來越多,越來越亂。”柳弦安道,“幸好天氣已經轉冷,否則若換做三伏酷暑,憑著又潮熱又髒亂的環境,加上蚊蟲鼠蟻橫行,遲早會滋生瘟疫。”

“我去取藥時,那裏也亂極了。”阿寧道,“藥材與糧食是堆積在一起的,應該就是叛軍之前搶的那些,很多,多得用不完,我看有好幾包金銀花都已經開始腐壞。”

黃望鄉管理這座城的方式,似乎就是粗暴簡單地派出軍隊,讓他們維持秩序,再以毫無計劃的博愛態度,將天下流離失所的百姓都納入麾下,憑借著先前四處搶掠的糧食,營造出了眼下短暫的安穩假象。街道上汙水橫流,有許多人都麵容蠟黃地蹲在一起,柳弦安問:“今日你去領藥時,有受到刁難嗎?”

“沒有,那些人主要是看著糧食,藥材都胡亂堆放著。”阿寧道,“全是我自己去翻取的,都沒人管,中途還遇到了另一個大夫,也是自己找的藥。”

“那從明日開始,我們在廟裏搭一座醫棚吧。”柳弦安道,“你與王大哥他們去找些幹淨的桌椅板凳就行。”

“好呀。”阿寧答應,“我去找。”

柳弦安奇怪地問:“你在高興什麽?”

阿寧笑嘻嘻道:“我在想倘若莊主和夫人,還有大公子他們知道這件事,該有多震驚,大家肯定以為公子此時正在跟著王爺遊山玩水。”

柳弦安卻想,跟著王爺遊山玩水,那很好啊,我想去遊山玩水。

阿寧牽著他的胳膊,兩人一起繼續走:“但是我們現在做的事情很有意義。”

柳弦安覺得,與梁戍一道遊山玩水也很有意義,不僅有意義,還有意思。他對阿寧說:“等到天下安穩了,我要同王爺將南北東西所有地方都走上一遍。”

阿寧比較意外,他以為如果天下都安穩了,公子肯定就會變回先前那個金貴的懶蛋,沒想到竟然還有著行萬裏路的計劃。

柳弦安繼續興致勃勃地描述,第一年要去哪一座山,第二年要去哪一條河,第三年還要爬兩千多丈的絕壁險峰,猿猱欲度愁攀援的那種險,阿寧聽得腿腳發軟,忍不住在第十年的時候打斷,問他:“王爺同意了嗎?”

“我還沒有來得及同王爺說。”

“可公子這個計劃太長了,要用差不多一輩子的時間。”阿寧提醒他,“而王爺將來就算不必再駐守西北,就算成了一個富貴閑人,那他總要成親的,成了親,怎麽還能同公子天南海北地到處爬山淌水?”

柳弦安疑惑地想,還要成親嗎?

他說:“但我覺得王爺好像同我一樣,對成親沒有興趣。”

阿寧搖頭:“王爺肯定會成親,就算不是三小姐,也肯定會是別的公主郡主,皇上會賜婚的。”

柳弦安心想,皇上怎麽這麽多事,別人成不成親也要管,我爹都不管我。

阿寧還在掰著手指頭算,算什麽呢,算驍王殿下的優點。雖然王爺名聲很凶很差勁,可能會嚇退一部分人,但畢竟位高權重,年紀輕輕就有著數不完的軍功,而且長得也很高大英俊。阿寧說:“對吧,公子,王爺的容貌,就算放在大琰所有人裏,也是能排進前一百的。”

柳弦安不滿意:“怎麽才排前一百?”

阿寧疑惑,前一百還不夠前嗎?大琰可是有六千多萬人的。柳弦安卻認為至少也得是第一。

“……第一還至少什麽。”

“反正就是第一。”

就這麽把驍王殿下推到了大琰第一美男子的高度。

阿寧也沒繼續爭辯,順勢接話,對,王爺都天下第一好看了,那想嫁他的人就更多了,公子還是改一改遊山玩水的計劃吧,不如我們出去多結交一些朋友,這樣也能解決一部分問題。

柳弦安伸手捏住他的嘴,不想再討論這件事:“王爺的親事,我還要再考慮一下。”

阿寧聽得一頭霧水,王爺的親事,和我們有什麽關係,這要怎麽考慮?公子還是考慮考慮自己的親事吧,我們這次回去,夫人肯定又要提。

柳弦安也不想考慮自己的親事,於是嚴肅地說:“這我一樣要同王爺商量。”

阿寧這回不問了,直接去試他的額頭溫度,兩人在街上追了一陣,不自覺就跑到了一處燈火通明的大宅前,許多兵持刀來回巡邏,防守嚴密,見到有人過來,立刻高聲嗬斥,示意快點離開。

柳弦安扯起阿寧的袖子,匆匆跑到另一頭的巷子裏。阿寧悄聲問:“那裏就是叛軍首領的住處吧?”

“是,你沒有注意到嗎,門口還掛著‘金鑾殿’三個字。”柳弦安說,“再往前走就是城門,你看那,火油盆燒得整片天都是亮的。我聽說在剛開始時,並沒有這麽嚴密的防守,是因為琰軍正在逐步推進,所以城牆上的崗哨也就越設越多。”

“不然我們還是先回去。”阿寧道,“好不容易才混進來的,大晚上鬼鬼祟祟躲在巷子裏,容易被人當成賊——”

話沒說完,身後就傳來一聲嗬斥:“你們是誰,鬼鬼祟祟躲在那裏做什麽?”

阿寧:“……”

柳弦安抓到了另一個重點。

說話怎麽這麽靈,那往後你不要再隨便提王爺要同別人成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