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柳弦安其實並不清楚眼下三水城的具體狀況, 但他清楚三水城裏都有可能會出現哪些狀況,針對每一種可能性,又仔細列出了對應的處理方式, 所以整個計劃才會顯得有那麽長, 但也因為計劃實在太長了, 沒辦法一一說完,就隻能用手臂比劃得盡量遠, 試圖從視覺效果上讓驍王殿下信服。

結果當然是沒有什麽用的。

梁戍道:“不許去。”

“但這樣能降低戰爭的傷亡,無論是於百姓,還是於琰軍而言, 都有好處。”柳弦安說, “而且就算我與阿寧在混進城後, 並沒有成功說服一人, 那至少也替王爺省下了幾天的口糧。”所以無論怎麽看,這都是一門穩賺不賠的好生意。

梁戍是沒料到,整場計劃還能從這種角度切入。他自然知道因為呂象貪腐, 導致了目前軍中糧食的嚴重短缺,這也是必須速戰速決攻下三水城的理由之一。但再缺糧食,為了省一口飯就跑到敵營中去吃, 這理由也屬實過於離奇了。

他問:“你知不知道,流民過的是什麽日子?”

柳弦安答:“知道, 蓬頭垢麵,整日奪食,髒臭不堪, 但王爺可以多派幾個人給我, 這樣多少能起到震懾的作用,也就不會輕易被欺辱。”

“倘若有人問起你的身份呢?”

“就說我是雅樂村的人, 本要去青陽城投奔親戚。”柳弦安道,“雅樂村這回雖然也受了水患影響,不過因為距離萬和城很近,地方官一早就將整座村子的人都遷了過去,並沒有誰流落在外,所以也就無人會拆穿我。”

“一個村民,帶著阿寧尚且能說成是弟弟,護衛們呢?”

“雅樂村裏本來就住了許多大夫,那裏是醫者村。”柳弦安道,“我假扮成家底殷實的普通大夫,帶著弟弟,帶著幫工,並不會顯得突兀,王爺也別派太多人給我。”他算了算,“三個就行。”

梁戍哭笑不得:“我還沒有答應,你倒是將人數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但王爺在權衡利弊後,一定會答應我的。”柳弦安說得有些口渴,還沒等他找水,梁戍已經將杯子遞了過來,“行軍途中,隻有一個。”

“無妨的。”柳弦安道,“賢者醉臥竹林,也不會分哪個是哪個的酒杯,我常常與他們共飲一觴。”他低頭喝水,脖頸光潔優美,像一隻鶴。梁戍身為統帥,自然知道在這種時候,倘若有人能混進三水城中策反,對整場戰事來說有利無害,而且柳弦安是當真有能力做到這一切的。

但知道是一回事,要親手將他送進流民中、送進三水城,又是另外一回事。梁戍看著柳弦安,直到他喝完了水,方才問:“還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柳弦安搖頭:“沒有了。”

梁戍熟讀兵法,也知道沒有了,這已經是眼下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破敵之術,但依舊不滿地皺眉:“你有四萬八千歲,怎麽連個更好的辦法都想不出來?”

柳弦安覺得這個人可真能無理取鬧啊,但還是很好態度地敷衍,啊對啊對。

梁戍又氣又笑,伸手叫他:“過來。”

柳弦安放下水杯走過去。梁戍雙手順勢握住他的腰,想在這燭火惶惶、人心也惶惶的時刻,與他離得更近些,也更親近些,結果滿心柔情與擔憂還沒來得及**漾開,手指就像是被小貓利齒刺穿:“嘶!”

柳弦安趕忙把他的手拿開:“有針,我剛沒來得及取。”

梁戍將手伸過來:“流血了。”

一粒圓圓的血珠正掛在指尖,也就比蚊子叮稍微嚴重那麽一點,但柳弦安還是很配合地幫他包紮了一下,用自己的手帕,打了個很隆重的結。

梁戍問:“能保護好自己嗎?”

柳弦安點頭:“嗯。”

梁戍歎了口氣:“我會抽調三名高手保護你,一旦有危險,什麽都不必再管,第一時間回來。”

柳弦安說:“好。”

過了一會兒,又叮囑:“我不在的時候,王爺要準時服藥。”

他其實也不大想去三水城,與吃不吃苦無關,與危不危險無關,倒是摻雜了許多詩中名為“不舍”的情緒。總之在這種時刻,兩人之間絲毫不見孤身破敵的沉重肅穆,倒是很有幾分槐煙柳長亭路,一寸柔腸情幾許的離別調調。柳弦安微微呼了口氣,雖然於他而言,三千世界裏始終有一個驍王殿下,想見隨時能見,但那畢竟是與眼前這個不同的。

夜已經很深很深了。

在這種時候,談情說愛屬實不太合適,哪怕要將睡仙從天穹雲端拉回紅塵,梁戍也想用一個錦繡繁華的國度穩穩接住他,而不是眼前這一片瘡痍遍布,流離疾苦的河山,便將話又咽了回去。

阿寧正在帳篷裏打盹,聽到外頭有動靜,跑出去看,剛好遇到王爺將自家公子送回來。

“早些休息。”梁戍道,“待我安排好人手,就送你們進城。”

柳弦安點點頭,目送梁戍離開後,自己也與阿寧一道回了帳篷。

阿寧問:“王爺答應讓公子去三水城啦?”

柳弦安說:“是。”

“那公子怎麽看起來一點都不高興?”

“因為我又不願去三水城,是不得不去三水城。”柳弦安用帕子擦臉,“而且我不想同王爺分開。”

阿寧評價:“公子後半句話聽起來有點怪怪的。”

柳弦安卻並不覺得哪裏怪,他草草洗漱完後,就躺回被窩裏,和阿寧一起計算日子,倘若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在最順利的情況下,琰軍也至少需要半個月的時間,才能破城。

半個月,實在是太久了。

阿寧疑惑:“很久嗎?就算在史書裏,半個月打完一場仗,也已經算是很快很厲害了,而且公子先前在發呆的時候,經常會呆上半個月,回神後還要搖頭晃腦地說,不過須臾間。”

柳弦安卻說:“不一樣。”

阿寧盤根究底,哪裏不一樣?

柳弦安也說不好哪裏不一樣,好像唯一的區別,就是多了一個梁戍。他想了一會兒,又對阿寧說:“驍王殿下身上有許多傷。”

“行軍打仗,所有人都會受傷。”阿寧道,“有一回王爺被彎刀刺中肋下,聽說昏迷了整整十天,軍醫們束手無策,高副將急得上火,就差去大漠裏找神婆做法了。”

“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因為公子最近總和王爺一起騎馬,我沒有事情幹,就去找別人聊天。”

大家都很喜歡阿寧,覺得他聰明勤快又能幹,長得還很白淨,於是便講了許多行軍打仗的事情給他聽。柳弦安叮囑:“那你都先記下,不要忘,等到閑下來的時候,再把與王爺有關的事轉述給我。”

阿寧問:“隻聽王爺嗎?但是其餘人的故事也很有意思。”

柳二公子一口拒絕:“我不想聽其餘人。”

阿寧被噎了一下,那那那也行吧。

他熄滅燈燭,鑽進另一個被桶裏,很快就睡著了,並沒有因為即將進入三水城而感到緊張,依舊香甜安穩地睡到了第二天清晨,直到帳篷外傳來窸窣的聲響,方才張開眼睛,輕手輕腳地掀開被桶一角,打算準備好洗漱用具後,再來喚醒自家公子。

結果剛爬起來一半,就聽到身後傳來幽幽的聲音:“我昨晚沒睡著。”

阿寧毫無防備,被嚇得差點蹦起來:“公子!”

柳弦安裹著被子,從鼻子裏擠出一“嗯”。

阿寧心髒狂跳,還沒緩過來,但沒緩過來並不耽誤他震驚:“失眠了?”

柳弦安緩緩點頭。

阿寧瞪大眼睛,不確定地又問了一遍,公子居然會失眠,他可是連走在池塘邊都能睡著的人啊!於是萬分擔心,抓過手腕仔細試了半天的脈象,沒發現什麽異常,又將他拉到帳篷外的光亮處翻來覆去地檢查。高林遠遠瞄見,納悶地問自家王爺:“幹嘛呢?”

梁戍斜瞥:“你怎麽不自己去問?”

“那我去問了。”高林拔腿要走,梁戍道:“滾回來。”

高林抱著胳膊嘖嘖,看吧,我就知道,往後得避嫌。

梁戍不願多說廢話:“去將王繁,王關與周毅三人找來。”

“他們三個?”高林收起調笑,“怎麽,出事了?”

“不算大事,也不算小事。”梁戍往柳弦安的方向看過去,“他要去三水城。”

高林稍微一愣,後才反應過來,不可思議道:“王爺同意了?那可不是什麽消停地方,雖說王家兄弟與周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但城中可有數萬叛軍與流民,他們對琰軍恨之入骨,稍有不慎……不然還是算了吧。”

“那你去勸。”梁戍道,“勸住了,我記你頭功,大宅田地要多少有多少。”

高林:“……”

他猶記得上回去找阿寧時,對方那一大段鏗鏘有力的“白鶴山莊弟子豈會因難而退”,簡直是站在道德高地把自己往泥巴地裏踩,至今那種慚愧感仍然久久不散,打個瞌睡都能夢到繞梁餘音,便立刻換了個話題,問道:“去三水城做什麽,策反?”

梁戍點頭。

“倒是個辦法。”高林道,“我看柳二公子是真有些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本事,那姓黃的殘暴自大,想來也沒什麽腦子,應該很好洗,說不定我們連這場仗都不用再打,對方就主動要降。”

梁戍問:“怎麽,你這陣又不覺得危險,不去勸了?”

高林道,危險還是危險的,但這不是連王爺都沒能勸動。

我若去了,勸不動,等於沒去。

我若去了,勸動了,這還了得?

作者有話要說:

高副將:要留清白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