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梁戍的確不怎麽喜歡白色,因為實在太幹淨了,幹淨得像一捧雪,就應該飄在同樣幹淨的天穹,被世人仰望。西北風沙彌漫,戰場又處處都是血霧與殘肢,純白若是到那種環境裏走一遭,真不知要被沾染上多少髒汙。

但不喜歡歸不喜歡,他還沒有專橫到不許旁人也穿白的份上,說要送幾套衣裳,純粹是因為柳二公子慣穿的舊袍實在寬大累贅,隻適合待在竹林深處與白胡子老頭神仙論道,不適合下凡幹活。

“今晚早些回去休息。”梁戍道,“明日城中另一名大夫也會上山,他雖然沒什麽醫術,但至少要比現在那些不通醫理的幫傭強一些,有什麽事,你隻管吩咐他去做。”

柳弦安答應下來,目送對方離開後,便又回去接著研究杜荊的屍體。他倒不覺得這個活辛苦,相反,每發現一條不一樣的蠱蟲,都能從腦海中的藏書裏找出相對應的記載,還覺得挺有意思。

夏季天熱,屍體哪怕經過處理,也存放不了多久,柳弦安這晚便在停屍房中多待了兩個時辰,直到天色微微發亮了,方才渾身酸痛地回到住處,並沒有叫阿寧伺候,而是自己打來兩盆清水,擦身洗漱,上床休息。

可能是因為疲倦,也可能是因為從前沒幹過活,柳二公子所有事都做得很慢,旁人花一刻鍾的,他至少得要半個時辰。看起來就像是戲台上的小紙人,咯吱咯吱走來走去,將時間拉成兩倍長,看客再心焦,他也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有條不紊,自得其樂。

將一切都收拾停當後,柳弦安幹幹淨淨地鑽入被窩,正要舒服入眠,卻又突然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於是將眼睛重新睜開,在心中虔誠默念好幾回,不要做夢,不要做夢,不要做夢。

方才睡了。

還真就沒再做夢。

柳弦安這一覺睡得很香,沒有驍王殿下搗亂,他直到中午才起床。阿寧正在門外配藥,聽到房間裏有動靜,便推門進來,一邊幫著他洗漱,一邊道:“程姑娘早上給我們送來了好幾套衣裳,說赤霞城被封了很久,各種物資都短缺,裁縫鋪子裏也沒多少好貨,隻能勉強湊到這些,雖然不好看,不過方便做事。”

柳弦安先前是從沒穿過這種深色短打的,但他對穿一向不挑,便取了套換上,阿寧又往他脖子上掛了個圍裙,笑著來回打量:“這樣看起來就更像大公子啦!”

房裏沒有鏡子,柳弦安隻能去院中水盆照倒影,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像大哥,這時從門外又進來一個男人,問道:“柳神醫是住在這裏嗎?”

柳弦安轉過身,男人可能也沒想過,粗布短打的背影會配這麽一張世無其二的臉,明顯一愣,再開口時,語調明顯恭敬三分:“我叫桑延年,是赤霞城裏的大夫,石大人差我來幫著神醫一道照顧百姓。”

“桑大夫。”柳弦安道,“那我晚些時候先將一些須注意的事情都寫下來,至於具體要做什麽,阿寧會教給你。”

“好。”桑延年又問,“那神醫現在要去何處?”

“繼續去屍體上找蠱蟲。”昨晚的糖糕還剩了半包,柳弦安一邊吃一邊往外走,“今天是最後一天,桑大夫若是感興趣,也一起來吧。”

桑延年答應一聲,趕忙跟了過去。他是個天生的混子,對自己的醫術有幾斤幾兩重,心裏清楚得很,愛麵子又貪財,經常在藥上動手腳,因此沒少挨揍。此番被石瀚海抽調上山,還要義務照顧什麽中蠱的人,心中自是不樂意極了,原本打定了主意要繼續消磨日子,但在見到柳弦安後,也不知怎的,腿腳突然就利落起來。

在進停屍房前,柳弦安將最後一口糖糕塞進嘴裏,又取過一邊的手套戴好。杜荊體內的蠱蟲一直沒有被取盡,所以屍體的模樣是一日猙獰過一日,他揭開白布想看看今天又有什麽新表情,一旁的桑延年卻已經被嚇得連連驚呼,跑出房門去嘔吐了。

柳弦安把嘴裏的糖糕咽下去,拿起鑷子,沒空理會他。

桑延年差點將他自己吐得脫水,下午時還發了熱,躺在**有氣無力。阿寧苦惱道:“這哪裏是來幫忙的,分明是來搗亂的,我這就去告訴程姑娘,讓她趕緊把人帶走。”

“也不算添亂,至少他自己能給自己退燒,又不需要你我照顧。”柳弦安道,“去找人燒水。”

這兩日,山上所有的浴桶都被找了出來,石瀚海又從山下送來一批,用作藥浴。百姓泡完便會排著隊來柳二公子與阿寧處取蠱蟲,這是實打實考驗醫術的活,一時片刻也教不會旁人,隻能自己多辛苦些。

往往一整天的時間下來,柳弦安看什麽都是重影,阿寧用一條在藥水中浸過的手帕替他敷住眼睛,又道:“那我去準備東西啦,公子先別睡著。”

柳弦安敷衍地“嗯”了一聲,下一刻,便又不知神遊到了何處去。眼睛上的帕子涼涼的,有冰片和薄荷腦的香氣,聞起來挺舒服。他用手指在桌上輕輕叩擊著,口中也不知斷斷續續哼著什麽歌,還沒來得及找仙人相和,困意卻已經襲上大腦,大道飛速旋轉起來,神思也被撞散了。

而就在柳二公子全身心地放鬆,準備在這一片混沌中來一場大夢時,薄荷的香氣裏卻突然混入了一絲別的氣息,沉而厚重,凜而馥鬱。

這是梁戍身上的檀香味,柳弦安的眼皮微微跳動了一下,一方麵想告訴對方,今天三千世界統統打烊,請改日再來做客,但另一方麵又覺得,反正隻是一場夢,自己若能努力醒過來,那麽就不必再費心解釋了。

按照柳弦安懶的程度,明顯後者要更加省事,於是他試圖睜開眼睛,想趕在梁戍出現之前夢醒,那條帕子卻像突然有了千鈞重量,壓得人動彈不得。

梁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在做什麽?”

柳弦安假裝沒有聽到,也堅決不肯回頭,生怕驍王殿下這回又是沒穿衣服來沐浴的。

梁戍隻好拍了拍他的臉:“醒醒。”

柳弦安還是沒有醒,主要是不願意醒,前方隱約出現了一隻白鶴,他心中大喜,抬手想要召它過來,好趕緊帶上自己跑路,手腕卻被人一把拽住。

他短暫地驚呼一聲,終於離開夢境。

梁戍拿掉他眼前的手帕,問:“你沒事吧?”

柳弦安倒吸一口冷氣,不懂這人怎麽竟能從夢裏跟進現實,一時也說不出話,隻是瞪大眼睛看著他,心髒跳得如同擂鼓,半晌方才幹啞道:“王爺怎麽來了?”

“山下的事處理得差不多了,便上來看看。”梁戍替他倒了杯水,“我見外頭有許多人在燒火。”

“是,中蠱的百姓需要藥浴。”柳弦安回過神,“活太多了,加上幫工也忙不過來,浴桶不夠用,隻能晝夜輪班,幸好有邱大興幫忙,他將所有雜事都安排得很好。”

邱大興便是那日咋咋呼呼要占山為王的、曾服役於西北大營的男子,這回為了能讓驍王殿下多看自己兩眼,下山後好向媳婦吹噓,他沒少跑前跑後。梁戍問:“隻有邱大興嗎,那個大夫呢?”

“他啊,”柳弦安放下空水杯,“上山第一天隨我去了趟停屍房,結果直到今日還躺在**。”

梁戍揉揉太陽穴,搞了半天,自己這是給他派了個累贅添亂?

這時阿寧端著木盆推開門,口中催促:“公子我們快動身吧,邱大哥已經來……王爺?”

他趕忙放下手裏的東西行禮,卻被梁戍製止:“三更半夜,要動身去何處?”

“去後山沐浴。”阿寧解釋,“所有的浴桶都拿去給百姓用了。”幸而最近天氣不冷,後山不遠處又恰好有一汪溫熱淺泉,所以柳弦安這兩天都是去那裏泡澡。

梁戍指著外頭:“與邱大興一起?”

柳弦安明顯被噎了一下。

阿寧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自家公子,見他並沒有要阻攔的意思,便道:“前兩天公子沐浴時,總有人舔著臉跟來,還有躲在樹上的,趕都趕不走,後來邱大哥知道了,便說由他守在路口,這才總算消停了些。”

梁戍皺眉:“病人?”

阿寧點頭:“可也總不能因為這個,就不救他們吧,一個個還嬉皮笑臉,氣人得很。”

梁戍從阿寧手中抽過木盆:“讓邱大興不必再跟,今晚我與你家公子去後山。”

於是柳弦安又想起了前幾日那奇詭的夢,頓時渾身都不自在起來,他本欲製止,阿寧卻已經聽話地噔噔跑出去,三言兩語將邱大興打發走了。

“……”

這一晚的月色依舊極好,雲環似飄帶,將天空也纏得軟而蓬鬆。那一汪溫泉距離住處並不遠,否則按照柳二公子的走路速度,每晚怕是洗完澡,差不多也就該到了天亮。

待到了溫泉旁,梁戍把木盆放到地上,自己退到小路拐彎處,沒了蹤影。柳弦安稍微鬆了口氣,覺得現實還是要比夢境好上許多的,他解開衣帶,把自己浸入水中,三千大道方才既然打了烊,他便也沒有再強行開張,隻半閉起眼睛,將大腦徹底放空,舒舒服服享受著這一天裏難得的自在安寧。

山道另一頭,窸窸窣窣出現了幾個黑影。

他們就是阿寧口中“嬉皮笑臉,趕都趕不走”的混混,連本地人也看不上的流氓痞子。平日裏總愛調戲大姑娘小媳婦,口中沒一句正經話,上山後見到柳弦安,更是連骨頭都酥了半邊——其實他們先前對男人沒興趣,現在對男人也沒興趣,但架不住柳二公子生得實在仙氣飄飄,美好得不似凡塵中人。

而對於美好的東西,有人願意規規矩矩捧著護著,比如邱大興,有人卻更願意用汙泥去潑,比如這群痞子,潑髒了,打傷了,再逗得對方發了火,他們便哈哈大笑,雖然自己也沒占到什麽實質性的便宜,但總覺得得意非凡,像是幹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方才他們見邱大興回房,猜到柳弦安今晚是獨自沐浴,便又趕緊叫上同伴跟了來,閑是真閑,猥瑣也是真猥瑣。

“走快些,去將他的衣服藏了。”

笑聲又起,看來都對這“妙計”滿意至極,腳步也加快幾分。眼看著溫泉就在不遠處,眾人摩拳擦掌,正欲上前實施計劃,卻渾身一僵。

“唔,唔唔!”

他們站在原地,驚恐地發現自己居然動不了了!雖然剛才還好好的,可現在不知為何,似乎隻是一眨眼的工夫,腿就像是被灌入了鉛,再不能邁動半步,哪怕用盡了渾身力氣掙紮,也隻能像雕塑一般杵在泥裏,從嗓子裏發出含糊的氣音。

活像個傻子。

有膽小的,當場就嚇得尿了一地,不能動歸不能動,倒不耽誤下三路。

這時從陰影中緩步走出一個男人,衣著考究華美,雲錦黑袍被風吹起時,真真像畫裏畫的索命修羅,可又不像修羅那般青麵獠牙,反倒生得身材高大,麵容更是俊美異常,一對眉峰斜飛入鬢,雙眼如暗夜寒潭,看一眼,就叫人連血液都涼了半截。

眾人抖若篩糠,如同在盯一尊鬼神——也確實是鬼神吧,否則誰能在一瞬之間,就將所有人剝了聲音,定住身形?

梁戍掃了一眼這群身強力壯、卻不務正業的廢物,心中厭惡至極,反手一袖將他們打得重重跌倒在地,人摞著人,嘎巴脆響,也不知斷了幾根骨頭。兩名護衛自高處落地,跪地道:“王爺。”

“帶下山交給石瀚海。”梁戍轉身往溫泉的方向走,“賞一頓板子,再丟進牢裏餓兩天,本王要親自處置他們。”

……

柳弦安此時已經洗完了澡,正裹著一件單衣,坐在岸邊不緊不慢地擦頭發,雙足依舊浸在水中,在月色下,整個人白得發光。

梁戍刻意放重了腳步聲。

柳弦安果然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他將濕發挽好,又取過一邊的衣裳穿了,再想穿外袍,卻看著上頭的髒汙手下一頓。梁戍上前問:“阿寧沒給你準備別的衣服?”

“都洗了,還沒幹。”柳弦安道,“無妨,不穿了,反正也就這一截路。”

山間仍有林風,梁戍看著他濕漉漉的頭發,解下自己的披風,抖開裹在對方肩頭:“你是大夫,理應知道病不病與髒不髒孰輕孰重,不過不穿也罷,明日我讓阿月再去找找,看裁縫鋪子裏還有沒有存貨。”

“王爺這就錯了。”柳弦安道,“髒與病,關係大著呢。”他伸了個懶腰,覺得渾身筋骨都被泡軟了,也不想再進一步闡述醫理,就隻沿著山路慢慢吞吞地走,是真的很慢慢吞吞,走了一陣,梁戍問:“你是和這一帶的螞蟻有仇嗎?”

柳弦安否認:“我沒踩,方才看到兩窩,都繞過去了。”

梁戍越發不可思議:“你走路還真的數螞蟻?”

柳弦安回答:“就順便看兩眼。”

梁戍:“……”

他扯了扯他的頭發,凶巴巴地催促:“快走!”

柳弦安捂住腦袋,象征性地往前趕了差不多十步,速度就又慢了下來,是當真走不快。梁戍沒轍,隻能陪著他數了一路螞蟻,數到後來,柳弦安又想起來一件事,便道:“將這些百姓全部治好,大概還得要四十來天。”

梁戍點頭:“好。”

柳弦安又問:“那王爺呢?”四十天不算短,他還記得對方是要趕去萬裏鏢局的,查當年譚老大人的舊案。

梁戍的確沒打算在這裏待太久,他已將白福教一事上書朝廷,也已派人去查處了與杜荊聯手掉包糧食的地方官員,該解決的事情既然都已一一解決,自然該啟程去下一個目的地。

至於柳弦安,程素月也安排好了一隊人馬,會在赤霞城的蠱毒之亂結束後,將他主仆送回白鶴山莊。

難道就要分道揚鑣了嗎?白鶴山莊雖遲早是要回的,可柳弦安仍記得自己此行的拆婚任務,不能就這麽稀裏糊塗地回。他斟酌半天,委婉開口:“那王爺以後還會不會再來我家做客?”

梁戍轉過頭看他。

柳二公子雙眼殷殷,就差將“千萬別來”四個字糊上驍王殿下的臉。

梁戍道:“來。”

怎麽還要來,柳弦安隻好說:“那不如我與阿寧也去萬裏鏢局。”

梁戍微微挑眉:“哦?”

柳弦安給自己找理由:“想多活動活動。”

柳莊主若是聽到這句話,估計會感動地當場熱淚灑衣襟。

梁戍暗自發笑:“倘若我並無意求娶柳三小姐呢?”

“……無意?”

“無意。”

“當真?”

“當真。”

柳弦安立刻改口,那我還是不去鏢局了,回家活動也一樣。

同時假模假樣地補充:“唉,阿願若是知道,一定難過得很。”

梁戍被他這毫無誠意的變臉速度氣笑:“難過什麽,難過再也跳不得湖?”

柳弦安腳下一個趔趄。

梁戍沒有伸手扶,柳二公子隻好自力更生站穩,心虛道:“跳什麽湖,什麽跳湖?”

梁戍不為所動:“你接著裝。”

柳弦安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但再過目不忘,也沒法想起壓根沒注意到的事情,他完全不記得茶樓裏還有一個驍王殿下,但承認是不可能承認的,於是立刻搬出“我什麽都不知道”大法,蹲在已經打烊的三千世界大門外,目不視耳不聞,一心一意假扮起神仙。

梁戍敲敲他的腦袋:“出來。”

柳弦安:聽不到。

就這麽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回了住處。

梁戍沒有久留,隻坐下喝了一杯茶。夜深人靜時,柳弦安躺在**吩咐阿寧:“你送一封信回白鶴城,告訴阿願,王爺無意娶她,我們馬上就能回家了。”

“真的?”阿寧聞言高興地跳起來,“我們不用跟去萬裏鏢局嗎?”

“不用。”柳弦安說,“我們隻需要治好這些百姓。”

阿寧等不及第二天,立刻就跑去桌邊寫信。

燭光閃爍,擾人入眠,柳弦安側過身,將臉藏進陰影裏。

這趟不遠不近的門,出得並不舒服,但也算不得有多難受。至少自己非常順利地拆散了婚事,認識了高副將與程姑娘,救了一整座城的百姓,還是能稱得上收獲頗豐的。

至於驍王殿下,柳弦安將被子裹緊,在心裏仔細盤算,將來在白鶴山莊重逢時,要請他喝一壺什麽酒。

太烈的不行,西北應該有許多烈酒。太淡的也不行,清寡,沒什麽滋味。

就這麽想著想著,沉沉睡去,梁戍便又泡進了瀑布下的池子裏,這回看起來越發英俊慵懶,在他身側還盤旋著兩隻漂亮的白鶴,背上托著酒壇與酒具。

柳弦安站在岸邊,心情複雜,久久說不出話。

這實在是太失禮了,自己究竟什麽時候才能給驍王殿下夢一件合適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