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戰馬之於將軍,差不多是沙場上同生共死的半條命,所以馴馬師會格外留意,從幼年開始就教它們不要接受陌生人的食物,以免將來被歹人利用。而玄蛟的警惕性還要比一般戰馬更高,加之天生凶悍好鬥,在西北馬場時,不知踢傷了多少試圖靠近的馬夫,就連程素月有一回都差點賠上肋骨。

梁戍皺眉:“你在路上喂過它好幾次?”

柳弦安抿著舌尖上殘存的甜香:“嗯,黃豆蘿卜餅,加了些草藥,阿寧自己配的料,原本是給小馬準備的夜食。”

小馬就是柳弦安那匹紅毛母馬,和它的主人一樣性格溫吞,步伐遲緩,最近還長肥了,跑起來渾身的肉都在抖。像這種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小胖馬,梁戍原本以為玄蛟是會嗤之以鼻的,他繼續問:“你為什麽要喂我的馬?”

“我沒有主動喂,是它自己過來要的。”柳弦安使勁活動了一下筋骨,“不過王爺放心,我知道戰馬在飲食上須得格外注意,所以每回隻給它小半個,不到兩口的量。若這樣還不行,那我回去告訴阿寧,以後不喂便是。”

梁戍覺得真是見了鬼,怎麽驍王府上下,從人到馬,都是一遇到這位睡仙就性情大變。程素月倒也罷了,好歹是個年輕姑娘,見到好看的男人會主動收斂三分,勉強能解釋得通,但高林和玄蛟究竟是吃錯了哪門子的藥。驍王殿下甚至開始懷疑,在那三千重世界裏,是不是有一重專門教人下咒——這很難說啊,畢竟上古時期應該死了挺多白胡子老頭,難保混進去一兩個居心叵測的。

柳弦安打著嗬欠回房換衣服,他實在是困極了,但肚子又實在餓極了,困餓交加,動作也就更加緩慢。梁戍剛在門口吩咐完護衛,讓他去叫程素月過來,轉身就看見柳弦安正裹了一件寬鬆袍子,半閉著眼睛一邁腿,左腳踩門檻,右腳踩左腳,“撲通”一聲,趴到了地上。

然後就沒再動彈,趴得風雨不動安如山。

梁戍:“……”

護衛趕忙上前將他扶起來:“柳二公子您沒事吧,要不要回屋休息一陣?”

此時阿寧也帶著吃食回來了,山上沒什麽好東西,無非也就是兩張餅子一碗湯。他遠遠就看見柳弦安正灰頭土臉,神思恍惚地坐在桌邊,便深深歎了口氣:“公子,你又走著走著路就睡著啦?”

語氣之見怪不怪,可見柳二公子在這方麵是慣犯。阿寧手腳麻利地擰了個帕子,替他將手和臉都擦幹淨,又將餅塞過去。柳弦安眼睛全程就沒睜開過,梁戍在旁看得歎為觀止,覺得這神態,直接搬去廟裏擺上高台,裹一塊布冒充泥塑,也不是不行。

等柳弦安閉著眼睛吃完兩塊餅,差不多也清醒了,他站起來往四周看看,問:“王爺呢?”

“早就走了,走之前讓公子多休息,睡夠了再去停屍房,免得一頭紮進那杜荊懷裏。”

柳弦安想了想杜荊此時不能直視的“懷”,覺得那再睡會兒也不是不行,於是漱口上床,將被子一卷,再度去會了周公。這一回上古先賢們並沒有在竹林中及時出現,倒是遇見了驍王殿下,正拿著他那把很長的劍坐在一隻白鶴上,懶懶散散地發問:“這裏就是你的三千大道?”

柳弦安雖然有些意外,但還是很歡迎這位新客人的,於是也乘著一隻白鶴停在他麵前,這才發現梁戍身上沾了不少血,有些還是很新鮮的,將潔白的鶴羽染紅一大片。

純淨的世界裏第一次有了別的顏色,柳弦安歎了口氣,想帶他去泉邊洗淨血腥,再吃一些仙果,卻遇到了一群散發赤足的白衣賢者,像是喝醉了酒,正在高談闊論“天下無道”啦,“終身不仕,以快吾誌”啦,便趕忙拉著人悄悄換到另一處地方。

比泉邊更雅致美麗的風景,細細的瀑布自山巔紛紛落下,濺起萬千漣漪,岸邊落英繽紛,仙草搖曳,時不時還會跑過幾隻小玉兔,是柳二公子平時最愛來逛的地方,算是他的私人領地。

梁戍問:“為何怕我見到他們?”

柳弦安坐在岸邊的石頭上,看著他沐浴:“因為他們主張無為無用,避世自保。”和你道不同,見麵八成要打起來。

梁戍浸在水裏,隻露出一半肩膀:“無為無用,無視亂世疾苦?”

“也不算。”柳弦安撐著腦袋,想了會兒,回答道,“無為便是有為,有為則天下自安,無為而治嘛,無所可用,若是之壽。”

梁戍冷哼:“就該將他們都放逐進流離亂世中,好好看看無為能有多大的用途。”

柳弦安覺得這位驍王殿下果然不大友好,一來就要趕自己的好朋友走,於是仔細對他叮囑:“以後你要是再來,就到這處瀑布下等我,不要到處亂跑,知不知道?”

梁戍“嗤”了一聲,對這個提議表達出充分的不屑,他從水中站起來,身材結實精壯,水滴順著他的肩膀滑下胸膛,又隱沒進腰下的水麵,看著倒影中那模糊的影子,柳弦安趕忙道:“你先別動,我給你找件衣——”

“嘩啦。”

驍王殿下站在岸邊,說:“我不愛穿白的。”

柳弦安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然後就從夢中驚醒了。

他猛地坐起來,心髒“砰砰”跳得極快,水麵下的陰影變得極度清晰,他倒吸一口冷氣,扯過被子捂住頭,不懂自己怎麽會夢得如此細致周正。此時外頭的天已經黑了,萬籟俱靜,想來阿寧也早就已經歇下,所以並沒有人發現柳二公子的夜半異狀。

他覺得這可真是太失禮了,驍王殿下第一次來做客,自己卻連衣服都舍不得給人家夢一件。在黑漆漆的被窩裏趴了一陣子,柳弦安覺得自己的心跳稍微平息了一些,於是重新坐起來,抱著膝蓋看了會兒窗外。

這一晚的月色很亮,亮得都有些詭異了,銀盤泛紅邊。山野一望無垠,高高的草葉被風齊齊壓彎,有回聲陣陣回旋,嗚嗚沙沙,如泣如訴。

有時候,太寂靜的空間,反而容易使人喘不過氣。柳弦安擦了擦額上細汗,又下床到桌邊喝了杯水,覺得橫豎睡不著了,那我不如繼續去把屍體解剖完吧。

於是他拎起小油燈,就去幹活了。

停屍房裏的燭火被一盞一盞點亮,柳弦安關上門窗,隻留了一線透氣的縫隙。杜荊的屍體看起來要比白日裏更加猙獰百倍,柳弦安湊近認真觀察,想要辨明究竟是因為蠱蟲仍在遊走,還是因為燭光太晃動的緣故。

梁戍站在窗外,透過那條縫隙,看著柳弦安幾乎要將他自己的臉整個貼上去,一時間也……別的暫且不論,他難道不嫌那玩意惡心嗎?

程素月也在,她原本是被梁戍打發去買糖糕的,結果下山之後,所有的鋪子都已經關了,哪裏還有糖糕賣。但程姑娘是了解自家王爺脾氣的,於是硬是敲開了一家糕點鋪子的門,讓老板現場蒸了一鍋,所以回來得遲了些。

她抱著懷裏溫熱的糕點,感慨萬千而又感動萬千地說:“柳二公子可真是太厲害了。”

她說話的聲音已經壓得很輕,但柳弦安的耳力是極好的,所以依舊停下手裏的動作,扭頭看向窗外。

梁戍將糖糕從程素月手中接過來,示意她回去休息,自己則是推開木門:“什麽時候來的?”

“剛剛,沒多久。”見到驍王殿下,柳弦安立刻就又想起了瀑布沐浴之事,於是他選擇繼續低頭和杜荊對視,在一片血呼刺啦裏,心轟轟如高天飛揚。

梁戍並不知道三千世界裏發生的事情,所以叫他:“把手洗幹淨,先出來吃點東西。”

柳弦安用鑷子夾起一條蠱蟲:“不吃,我還沒有忙完,也不餓,王爺去分給別人吧。”

梁戍不悅:“不是你自己要的糖糕?快些。”

說完便出了門。過了片刻,柳弦安果然跟了出來,兩人找了塊平整的石頭,梁戍將糖糕遞給他,自己解下腰間的酒囊。

柳弦安用竹簽紮起一塊,咬了一口,甜甜的桂花蜜就淌了出來,同白鶴山莊的廚子做的不一樣,但一樣好吃。這幾天的夏夜已經不冷了,吹著涼絲絲的風,吃著溫熱的點心,挺舒服。

梁戍擰開酒囊。

柳弦安的鼻子也很好用,他問:“是西風吟嗎?”

梁戍意外:“你還懂酒?”

柳弦安說:“經常喝。”

不是醉飲,而是小酌,喝到半夢半醒時是最妙的,閉眼便能登上萬重宮闕,與仙人一道摘星攬月。

梁戍將酒囊遞給他。

柳弦安嚐了一小口,嗆喉而辛辣,真如西北的風一樣來勢洶洶,打得人睜不開眼睛,但在辣勁過去之後,卻又有一股綿綿久久的甜。

“是好酒。”他將酒囊還回去,繼續吃自己的糖糕,又想起來問,“那個叫盧壽的師爺,王爺查的怎麽樣了,他也是白福教的人嗎?”

“不是。”梁戍道,“不必再管他,石瀚海已經查明,他就是個缺心眼的傻子。”

至於杜荊的弟子,也沒能審出什麽有用的東西,並非他們不想供,而是雖然拚了命地想供,但實在對內幕知之甚少,半天也隻能說出杜荊深得白福教的教主信賴,所以才會被派往赤霞城中放蠱,倘若這次事情順利,便會照貓畫虎,在其餘城鎮也如法炮製。

“這就是邪教的目的嗎?”柳弦安問,“先令天下大亂,自己再以救世主的姿態出現,手法聽著也沒什麽稀奇。”

“但用來蠱惑人心,造一尊假神是足夠了。”梁戍道,“還有一件好玩的事情,根據他們供述,這回的蠱蟲是那位大教主親手炮製,苦心研究數年,曾洋洋得意,號稱即便是白鶴山莊的柳莊主,也難以察覺。”

結果柳二公子上山還不到半天,就粉碎了這場陰謀,可見蠢貨就算再苦,也苦不出什麽結果,倒不如不苦。

柳弦安說:“但確實不難。”

梁戍道:“就是這句話,就是這個語調,將來見到白福教那位教主時,你再同他重複一遍,看能不能把他當場氣死,也省了劊子手那一刀。”

柳弦安笑,將剩下的糖糕包起來:“杜荊的屍體,我再有一天就能處理完,王爺最近也會待在山上嗎?”

梁戍搖頭:“與杜荊勾結換糧的官員究竟是誰,目前已有了眉目,我要先將這件事處理完。”

“那王爺去忙吧,山上的事就不用再費心了。”柳弦安道,“我會照顧好百姓。”

梁戍把人送回停屍房,看著他的身上的寬大舊袍,突然問:“要不要我差人給你送幾套衣服?”

柳弦安一愣:“啊?”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並無什麽不妥,便非常謹慎而又忐忑心虛地問:“王爺……不愛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