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在安頓好宮中來人後, 柳拂書就派家丁前往客棧,硬是提前將二兒子叫回了家中。柳弦安困得昏天暗地,在馬車裏剛想睡, 但感覺才眯上眼睛, 外頭突然就響起了驚天動地的鞭炮聲, 生生在隆冬時節炸開滿地春雷,轟隆隆一路卷過百姓歡聲笑語, 阿寧掀開車簾瞧熱鬧,心裏也高興得很。

白鶴山莊附近早已被擠得水泄不通,這種盛景雖說在以前柳二公子出門遊玩時, 也經常出現, 但圍觀者大多是年輕的姑娘小姐, 或者是不年輕的婆婆嬸嬸吧, 主要目的還是為了欣賞美男子,但這次街道兩旁卻男女老幼都有,還有許多本家弟子也守在門口, 有些甚至連幹活的圍裙都沒有來得及脫。

阿寧驚奇地說:“原來大家都如此思念公子嗎?”

柳弦安應付地“嗯”一聲,繼續閉起眼睛做大夢,並不在意旁人思念自己與否, 還是睡覺要緊。溫泉池子裏的驍王殿下好就好在從來不穿衣裳,所以也不需要更換, 手臂將人往自己懷中一攬,提議:“不如就留在此處?”

柳二公子理智尚存,我爹可能不會答應。

他深一腳淺一腳, 在壯闊的雲霧與大海中孤獨行走。阿寧在旁邊擔心得很, 使勁晃他:“公子,公子, 你怎麽走著走著路就又睡著了,快些醒來,方才不是還在同門口的人打招呼嗎?”

柳弦安睜開眼睛:“啊?”

打什麽招呼,完全沒有印象。

於是等柳莊主一出來,就見到了自家兒子這稀裏糊塗沒骨頭的模樣,心情頓時變得複雜,這怎麽看著一點長進都沒有?

阿寧在背後偷摸使勁一掐。

柳弦安蹦起來:“嘶!”

柳莊主威嚴地清清嗓子:“回來了。”

柳弦安行禮:“爹。”

聽到這聲“爹”,爹本人的心情還是比較好的,與兒子一道進了前廳,又命丫鬟泡上好茶,端了他愛吃的點心,方才問道:“我聽說你此番出門,在白河流域與西南境內皆有作為,可有此事?”

“有。”柳弦安吃著點心,“白河肆虐恰逢夏季炎熱,難民又得不到幹淨的食物與水,所以多有疾病,至於西南,密林瘴氣重,毒蟲多,百姓傷病也不少,都需要大夫。”

“既然你會看,能看,有本事看,那先前在家中時,為何不肯做事?”

柳弦安稍稍歎了口氣,覺得他爹怎麽還沒有搞明白,於是不知道第多少次解釋:“因為爹與大哥叫我做的事,別的弟子也能做,既然不缺人手,那為什麽非要我去做?我還有許多別的事情要忙。”

若換作之前,柳拂書聽到這裏,可能已經開始找棒子,將這個成日裏偷懶睡覺不幹活的懶蛋兒子趕去藥房做力氣活,但這一回,他總算心平氣和地問了下一句,忙什麽?

柳弦安拍拍手上的點心渣,道:“與天地精神互相往來,乘白鶴遨遊宇宙四海,將磅薄萬物混於一體,棄歲月義理,尋無事無非。”

柳拂書點頭:“繼續說。”

於是柳弦安就又講了講三千大道,那個隻存在於自己腦海中的,無比瑰麗壯觀的折疊世界,雲逐笙歌星流宮殿,落月銜仙初霞拂衣。東海中有自由遨遊的鯤鵬,雲層上建輝煌壯闊的宮殿,白玉為梯珊瑚為樹,古往今來諸多名士都有一隻屬於他們的高潔白鶴,可隨風起落,日行四萬萬裏。

柳拂書從來不知道,原來世間還能有如此奇妙細膩的構想。他行醫向來講究務實,是浪漫不得,也**不得的,性格嚴謹到幾乎古板,但偏偏卻生出這麽一個既浪漫又**,而且醫術也不錯的兒子,一時心頭湧上諸多感慨,竟有些眼眶發熱。

柳弦安便道:“那下回我也邀請爹娘來做客吧。”

就是得提前劃分好地盤,不能讓長輩撞上不愛穿衣裳,還總是要從溫泉中“嘩啦嘩啦”站起來的驍王殿下。

可能是因為父子連心,柳拂書也恰好於此刻提到:“那你與王爺呢?”

“我們已經計劃好了。”柳弦安道,“先在家中住一陣,然後便去王城,再接著,可能就要開始忙白河改道的事情了。”

“白河改道?”柳拂書微微一愣,“要改哪條支流?”

“不,是改整條河流。”柳弦安道,“在落鳳城截彎取直,加固堤岸,疏浚淤積,使白河在虎口關分道北流,隻留一條支線,繼續橫跨如今十五城。”

柳拂書聽得不可置信,他年輕時曾前往落鳳城替災民義診,至今仍記得那一望無際的寬闊河麵,由暴雨掀起的巨浪,幾乎能打垮整片天穹,咆哮時更如數萬猛虎餓狼,吞噬著良田,也吞噬著百姓。

他握緊扶手,皺眉道:“古往今來,從未有過如此浩大的工程。”

“但總得有人去做嘛。”柳弦安道,“先有人起個頭,後人才能按照前人的腳印,一步一步地繼續往下走,或許要花上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是兩百年,好在最後總是能完成的。”

柳拂書擔憂:“可單是起頭,便已是千難萬難,你想過嗎?”

“我想過。”柳弦安捧著茶杯,“白河改道,就意味著北邊有一部分百姓要被迫放棄眼下的生活,他們會失去田地房屋,甚至連祖墳也會被淹沒衝毀。”

那不是一戶百戶,而是千戶萬戶,讓數萬人為了一件兩百年後才會有所收益的事做出犧牲,這實在是太空泛,太艱難了,但再艱難,也是要咬牙邁出第一步的。

柳弦安道:“我並不在意虛名。”

初期的謾罵與詛咒也好,或者是幾百年後的所謂“流芳”,都沒什麽要緊。

柳拂書追問:“王爺呢?”

“王爺就更不在乎了。”柳弦安道,“他就是那樣的性子嘛。”

說著說著,自己倒有些想笑。柳拂書此前從未想過,平日裏最懶散的一個兒子,卻要去挑戰一項人世間最宏大的工程,他覺得他就像滔天巨浪中一隻小鶴,正在展開翅膀,一往無前地向著風暴的最中央去飛。

他心中五味雜陳,沉默良久,直到外頭有人喊了一嗓子:“莊主,驍王殿下來了!”

鞭炮聲再度炸了個滿城皆知,梁戍一身錦繡華服,像是在布料中織進了一束陽光。梁昱考慮得極為周到,特意叮囑繡娘,新衣要使王爺盡可能顯得溫和斯文一些,而繡娘也確實這麽做了,但仍架不住驍王殿下本身氣場過於殺人如麻,搞得負責迎接他的山莊弟子一個比一個戰戰兢兢,連頭都不敢多抬兩下,對自家二公子的崇拜之情,便越發如滔滔江水。

“王爺。”柳拂書帶著家中眾人行禮,在經過方才一番交談後,他已經對梁戍有了全新的認識,眼前這個年輕人,願以一肩之力扛起整座王朝的百年基業,在如此恢宏的背景下,他覺得自己也應該將目光放更遠一些,舍棄私念,與他們並肩站在數萬裏高的雲層,一起看時代洪流滾滾。

席間十分熱鬧。

主要是柳南願熱鬧,帶著幾個親戚一起嘰嘰喳喳,活躍氣氛。柳弦澈也難得繃起臉,講了個比較難聽的冷笑話。柳夫人則是一直在看梁戍,雖然也不知道為什麽要看,但看著看著,也就順眼了。

幾杯酒下肚,又有人問起了西南的戰事,梁戍態度良好,有問必答,將頭一回登門拜訪老丈人的禮數搞得很是周全,簡直滴水不漏。大家高高興興地看看驍王殿下,再看看自家懶蛋……哎呀,怎麽好像又快睡著了?

困的,也是喝酒喝的,柳弦安舉著筷子氣定神閑,若不是半天沒動一下,還真能被他蒙混過去。

嬸嬸道:“小安就是這樣,一聽我們說家長裏短,就忍不住要睡覺。”

“無妨。”梁戍笑笑,“現在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大家既是一家人,那本王也就不再拘泥禮數,先帶他回去休息。”

言畢,站起身將人單手一抱:“趴好。”

柳弦安立刻雙手摟緊他的肩膀。

梁戍問:“水榭在何處?”

“這……這邊,王爺請!”小廝趕緊躬身帶路。

留下席間一大群人大眼瞪小眼,唯有柳南願與柳弦澈見怪不怪,至於柳莊主與柳夫人,則是雙雙頭痛,這在自己家中倒也罷了,將來若去了王城赴宴,也……唉,愁苦。

水榭距離前廳有很遠一截路,梁戍並不著急,帶著他慢慢走著,用自己的大氅替人擋著風。阿寧早已在屋裏燒起了很暖的爐火,聽到門響,站起來驚訝道:“王爺,宴席這麽快就結束了?”

“沒有,小安累了。”梁戍道,“你繼續吃飯吧,不必伺候,我親自來。”

他帶著心上人一道走進臥房,躬身摸了摸床,足夠綿軟溫暖,這才將人放上去,叮囑:“先別睡。”

柳弦安卻不聽,手腳並用地想要往被窩裏鑽,結果未遂。梁戍取來熱水讓他漱口,又叫了一桶浴水。

於是三千世界中的驍王殿下,便又等來了同樣泡在溫泉中的人,他問:“你不是說今日不來了嗎?”

柳弦安也很奇怪,是啊,我怎麽又回到此處了?他迷迷糊糊,同時又很使勁地想著,想自己眼下到底應該做些什麽,想來想去,晚宴席間的親戚便一個一個浮現在腦海中,使得他瞬間一個激靈,對了,我還在吃飯啊!

他“嘩”地站起來就想跑,浴桶水波四濺,梁戍躲閃不及,被潑了一身的水。

柳弦安目瞪口呆地看了他片刻,又“嘩”地坐了回去,帶著狂亂地心跳看了一圈,問,我怎麽會出現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