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竹溪一民夫(上)
“啐,你這個忽腥打扇的狗東西,怎麽敢把你老爺的寶貝丟到地上!”
竹溪縣城的城門外,一隊陣列鬆散的官兵,各個腰別長刀。為首戴著頭盔的那人,正狠狠鞭打著身邊的一名民夫。
那民夫名叫李重二,原是陝北米脂縣的一個良家子,被官軍征發數月,已累得不成人形了。看起來分外消瘦,像是餓苦了好幾天的模樣。
李重二本來給戴頭盔的將爺挑著一擔零碎財物,結果吃力不住,一下子全都摔在了地上。惹得將爺大怒,當即就是一鞭甩在了他臉上。
李重二忙不迭地將散落一地的財物收拾了起來,他身上吃痛,心裏反倒沒什麽壓力,還能腹誹一番——這幫沒什麽卵子用的官兵,在縣城外搜山。說是要找什麽陝西流竄來的流賊,結果一根毛都沒找著。反而是把聚居山中的幾十戶流民殺掠了一番,搶奪了一堆民財,居然還能夠一副耀武揚威的模樣。
“這等狗官兵,何時方讓人打殺了去?”
李重二心中狠罵了一番,但也無可奈何。他剛穿越過來的時候,雖然無父無母,但還算得上是米脂當地的良家子。可惜不久宗族便出了變故,無法幫襯自己,他就很快淪為民夫苦役了。
如今已是崇禎十二年,天下到處兵荒馬亂的,旱、蝗、匪、兵,天災不斷。能活下來,就已經很好運了。
這民夫的活也實在不是人幹的,幾天吃不上一頓飽飯,還動不動就讓官兵老爺一頓暴打。
他看著前頭被官兵老爺一把丟到城門口的囚犯,那是這次秦軍搜山抓住的唯一一名真流賊。這流賊的眼神都比此時的李重二靈動許多,他背上挨了一刀,怕是活不了幾天了,可卻還是一臉桀驁的樣子——想到數年後,這些流賊就將殺進燕都裏,踏遍天街公卿骨,李重二心下居然感到了一絲快意。
“狗賊,快給老子跪下!”
官兵老爺一腳將被俘流賊踹倒在了地上,但那流賊一點屈服的模樣都沒有。他雙腿異常有力,發力一撐,隻是單膝跪在地上。
“一個流賊還敢跟老子強!”
官兵老爺火氣大冒,將佩刀拔了出來,看著便是要一刀將流賊砍死。李重二半低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勸了官兵一句,說道:“老爺……這狗流賊首級值錢得很,縣老爺肯定想要活的,何苦髒了老爺的快刀。”
官兵老爺大概想到活捉一名真流賊並不容易,便將刀收回鞘中。但隨即又盯住李重二,壞笑兩聲,說道,“嘿,你小子給流賊開脫,我看八成是通賊了,一並抓去縣牢關了!”
李重二心中一驚,他是知道官兵“殺良冒功”這一優良傳統的。知道官兵老爺說這種話,絕不是開玩笑,像他這樣的民夫,隨手一刀殺了也沒人會管的。
他趕忙跪下,連連磕頭,叫喊道:“老爺代代公侯,小的鞍前馬後伺候老爺,怎麽會和賊人有瓜葛!”
“哼。”官兵老爺冷哼一聲,一腳踩在李重二的背上,說道:“你好好孝敬老爺,自然沒事……你懂吧,好好孝敬老爺!”
這所謂的孝敬,自然是要求李重二上供點什麽。可他區區一個民夫,身無餘錢,又能做什麽呢?
李重二都顧不上背上被踏一腳的恥辱,頭疼欲裂。正在此時,那跪在地上的流賊,突然發力,掙脫了身上草草捆綁的兩根繩子,向前猛地衝了過來。
流賊雙眼桀驁,滿是野性難馴的殺氣。他嘶吼一聲,撞向官兵,但卻先撞到了跪在官兵老爺麵前的李重二身上,兩人都摔倒在地。
“狗賊!還想搞老子!”趁著流賊被李重二擋了一下的功夫,官兵趕忙將快刀拔出,衝上前去,一刀砍了流賊的腦袋,濺得滿街是血。
流賊掉了腦袋的屍體,壓到李重二的身上。他大口喘著氣,將屍體推開,口中連連叫道“老爺無礙吧”、“老爺無礙吧”。
官兵老爺將沾滿人血的長刀,在衣服上抹了一把,對李重二說道:“算你還有點眼力見,快滾吧。”
李重二跪在地上,卻暗暗心驚。他感覺到自己懷中多出了一樣冰涼的東西,剛剛趁著被流賊屍體壓住的時候,他伸手到懷裏摸了一把,可以明確感覺到,那是一把短刀——難不成是剛剛流賊撞倒他的時候,悄悄塞進來的?
這時候周圍的縣民也越聚越多了,他們倒不是在看熱鬧。竹溪縣裏的百姓早已是餓的人人雙眼發綠。此時見到流賊被殺,他們便一擁而上,爭搶那流賊的屍體,甚至還有幾人幹脆便在大街上啃咬起了屍體。
這些在極度饑餓下,喪失理智的普通百姓,此時就像是最肮髒的野獸一樣。
他們爭先恐後,仿佛搶奪珍饈一般……
人餓到極點的時候,什麽道德法律都成了虛文。
竹溪縣位在鄂、渝、陝交界的鄖陽府,鄖陽山區丘陵密布,山穀之間又夾雜有不少可以耕種的穀地和梯田。
但自去歲以來,中原旱、蝗肆虐,到今年也絲毫沒有好轉的樣子。鄖陽一帶土地本就十分貧瘠,遭此大災,米、麥一鬥居然激增到千錢以上,不要說是一般的平民了,便是侈雲富貴之家,也都要兼食山蔬野菜,才能飽腹。
竹溪縣在鄖陽府中,更是屬於下等惡縣。去年耕稼所種的糧食,收成幾乎不到往年的四分之一。縣民爭食人脯,早成了家常便飯。
自從李重二到竹溪以來,這等爭著吃賊人屍首的場麵,他也看過好多回了。從最初的作嘔到如今的麻木,他能控製的,也隻有不讓自己參與其中罷了。
甚至有些時候,當李重二在繁重的苦役之下,實在累極、餓極的時候,看著荒野地上的餓殍屍體時。他心下竟然也會……——細細想來,便是李重二自己都感到一陣不寒而栗了。
易子而食,史書裏簡單的四個字,在現實中是何等殘酷恐怖的場麵。
李重二這幾天,見過了父母食子女的場景,也見過了子女食父母的場景。至於朋友、鄉鄰互食的,也不乏少數。
竹溪縣城裏,一到晚上,中夜彷徨的時候,他在半睡半醒間,總能聽到呼號哭救的聲音。然而一到早上,街頭也總能看到,被棄置於地的人骨。
這是人間地獄嗎?
不,這隻是崇禎十二年的大明,十分平常的一幕罷了。
當地獄成為日常,李重二真要痛哭,老子雖然是明粉,怎麽就倒黴到這個份上,全天下還有比自己更慘的穿越者嗎?
可憐自己當年在論壇和某問答分享網站,整日給崇禎洗地。現在真穿越到了明朝,還要在食人現場洗地,將一片狼藉收拾幹淨。
正當縣民們吃飽喝足散去後,與李重二關係比較好的另一位民夫,同樣來自米脂的白有財靠了過來,一臉神秘說著陝北方言,“後娃,這個人我認識。”
“蓋老你說什麽胡話呢?這人是流賊啊。”李重二愣了一下,他倒想起來,最近流竄鄖陽周邊的這股流賊,據說就是從陝西流竄出來的,那倒確實有可能和陝北出身的白有財認識。
白有財也是米脂人,被抓去做民夫後,便是連自家婆姨都跟人跑了,因此被周圍人調侃稱為蓋老,在陝北方言裏蓋老算是個不輕不重的罵人話了,專職那種沒什麽骨氣的婆媽漢子。
“我曉得,那人也姓李,是我們寨的,我看著就臉熟,一聽他講話就知道,確實是我老鄉。”
白有財一邊幫著李重二收拾殘局,一邊回憶了起來,他倒是沒什麽別的心思,大抵隻是看到曾經認識的老鄉成了流賊,又被官兵俘殺,最後成了一堆饑民的腹中餐,忍不住便要感慨一番。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被民夫生活折磨到半瘋的李重二,卻從中聽到了一點別樣味道。
李重二壓低了聲音,貼近了白有財,問道:“你們寨的?我還不知道蓋老你是哪的人呢?莫不是繼遷寨的?”
白有財回頭瞟了李重二一眼,回答道:“是啊,米脂繼遷寨啊,怎麽,我之前跟後娃已經講過了嘛?我怎麽記不得這回事。”
米脂李繼遷寨。①
這幾個字立即便激活了李重二麻木的神經,他對這個地方實在太熟悉了,對明史稍微有點了解的人,就應該聽過這個地名:因為這正是明末農民起義軍的頭號領袖人物,李自成的出生地。
白有財的一句無心之言,立馬讓李重二將竹溪城外的那股陝中流賊,和明末縱橫天下的闖王李自成聯係了起來。
崇禎十二年……
如果曆史沒有發生改變的話,不管潼關南原大戰是否存在,不管李自成的商洛十八騎到底是真實曆史還是民間傳說,李自成此時都確實正處於一個人生的最低穀當中。
而且不久之後,李自成就將龍出大海、風雲際會,衝入中州大地,最起碼在數年間,堪稱是戰無不勝,幾乎有再造新朝的趨勢了。
李重二按捺不住心中的興奮之情,他緊緊按住懷中暗藏的利刃。這個被自己穿越到的可憐小少年,絕不會成為路旁的一具餓殍,也絕不會以一個民夫的身份活活勞累而死。
他要吃飯,吃很飽很飽的飯,然後,若有機會,他還要利用竹溪城外的李自成,報複自己受到的種種虐待……
對,還有天下,他還有雄心壯誌。竹溪縣城的景象,讓李重二真正見識到了亂世是何等的殘酷,如果曆史沒有發生變化的話,將來滿洲人入關,比眼前景象更為血腥殘酷百倍的場景,還將在全天下上映。
無論如何,他都要抓住這個機會,不管是為了吃飽飯,還是報複鞭打自己的官兵老爺,或者是更加崇高的目標,他都要活下去,站起來——當一個人為了求生而活下去的時候,隻不過是一具麻木的行屍走肉罷了,可當一個人為了希望而活下去的時候,他將幹出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事情來。
偉人說過,以妥協求和平,則和平亡;以鬥爭求和平,則和平存。
隻有向死而生,才能在這個空前的大亂世中,真正活下來。
……
①李自成的出生地,有米脂李繼遷寨和米脂李氏村兩種說法,但不管哪種說法,都不能表明李自成是黨項人。更沒有任何可靠證據,表明李自成曾認同自己和黨項人存在關係。
所謂李自成是黨項人的說法,除了清修《明史》和同一史料來源的書裏,稱他即位後宣布以李繼遷為始祖之外,就沒有其它證據了。
而《明史》裏記載的“十七年正月庚寅朔,自成稱王於西安,僭國號曰大順,改元永昌,改名自晟。追尊其曾祖以下,加諡號,以李繼遷為太祖”,這個條目,來源自康熙朝的翰林檢討毛奇齡。
在毛奇齡的《後鑒錄》裏,他聲稱李自成在西安即位時,曾經以黨項人李繼遷為不祧之祖。
可問題在於,李自成稱帝的時候,毛奇齡身居江南,並沒有接觸過闖軍。而除了毛奇齡的《後鑒錄》以及摘抄了《後鑒錄》這段的《鹿樵紀聞》外,無論是甲申之變的親曆者記錄,還是吳偉業《綏寇紀略》、戴笠《懷陵流寇始終錄》、彭孫貽《平寇誌》、張岱《石匱書後集》等清初史料,都沒有李自成以李繼遷為祖之事的記載。
按理說,追封太祖、建立宗廟,是古代王朝頭等大事,必然會公告於天下。實際上李自成也確實將追封幾代近親為皇祖皇宗的詔令,公告天下了。可隻有追封李繼遷為太祖這件事,除了《後鑒錄》一條孤證外,再無任何史料證據了。
而且《後鑒錄》本身還創造性的將張獻忠屠蜀人數,具體統計到了六萬萬有奇,本身的可信度就已經非常低了。因此其中關於李自成追封黨項人李繼遷為太祖的三無記載,恐怕很大概率是毛奇齡道聽途說、胡亂編造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