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鬆石嶺

置之死地而後生!

果然,突擊連的車隊衝出村口沒多遠,剛剛拐過村口的路標,就發現了鬼子的埋伏。柱子開的頭車發現不妙的時候,日軍已經從埋伏的地方衝了出來。當柱子看到約百米的前方有兩輛日軍坦克和一排軍車,上百名荷槍實彈的鬼子正向這邊瞄準時,立馬就唬得腿肚子轉筋了。他還沒有來得及掉轉方向,日軍坦克炮火就準確地打在車頭上,駕駛室裏的他登時被炸成了碎片,車頭爛成了蟈蟈籠。車頂上的李克中、六子和小白一看不妙就跳了車。小白的頭撞在村口的石轤轆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李克中和六子也摔得爬不起來。老屌緊隨其後,一看不妙,當即命令車隊縮回村裏。一輛車掉頭的時候熄了火,被鬼子坦克的炮火擊中,油箱炸了,車上的人反應慢了沒來得及跳車,十多個戰士在一團大火中飛上天空,發出一片淒厲的慘叫。

大火擋住了鬼子的視線,車隊終於退了回去。日軍慢慢地圍將上來,停在了距離村口五十米的地方。麵前這支日軍狙擊部隊可不是什麽小分隊,乍一看像是一支不滿員的機械化營,這兩輛坦克對這一百多弟兄而言,就是無法逾越的障礙。隻一眨眼的工夫,就犧牲了十幾個弟兄!硬衝是行不通的!

楊鐵筠立刻決定:撤進村子裏,再想辦法!

老屌指揮著大家進入村房,把機槍布在村口一角,戰士們紛紛拆牆頭,挖牆角,以班為單位開始布防整個村子。楊鐵筠和老屌從一堵牆上挖下幾個泥磚,看到鬼子並沒有急於進攻,而是在駕機槍和迫擊炮,整個村子的前方都有鬼子的車輛。原定的退路完全被截斷了!

鬼子的坦克又開炮了,靠邊的幾間民房頃刻被炸塌。迫擊炮也開始不慌不忙地落進村子,戰士們驚得縮著脖子四處躲藏。鬼子顯然是想先消耗一下我方的力量,然後再進攻。楊鐵筠和老屌忙轉移到一個祠堂裏,傳來通訊兵,接通集團軍總部,楊鐵筠親自呼叫著:“……我是夜貓,呼叫狐狸,請接一號指揮官……”

“……夜貓講話,我是狐狸,你的口令?”過了一會兒,通話器裏傳來了聲音。

“貓頭鷹!”

“夜貓你好,你們現在什麽方位?”

“我們在晁石湖以西約20公裏的地方,村莊不詳,正被日軍優勢兵力圍困!請求支援!”

過了一會兒,步話機裏換了一個渾厚的聲音:“夜貓,我是一號,你們的情況如何?”

“我們情況不妙,還沒有接應部隊的任何消息。但是大約兩小時前,我方的一個步兵營在這裏受到日軍狙擊,約200多名戰士傷亡。”楊鐵筠語氣平靜。

“夜貓,特務1營原已到達目的地,但是遭遇了日軍部隊,可能已經全軍覆沒,應該就是你說的這支被日軍狙擊的部隊!沒有新的增援部隊了,你們隻能靠自己了!”

一號的聲音顯得有些沮喪,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楊上尉,你們的任務完成得非常出色,校長已經知道,正擬嘉獎你們!可是幾條戰線上的日軍都在進攻,各戰區無法派出增援部隊前往你處,建議你們向東南方向強行突圍,前往晁石湖丘陵地區,伺機和大部隊匯合!”

沒有任何增援?幾位頓時涼徹心底。日軍隻需以逸待勞就可以消滅這支既無彈藥又無糧草的國軍小分隊,突擊連此刻已經陷入絕境。楊鐵筠摘下帽子,頭上滑下大粒的汗珠,他的眼睛布滿血絲,已經刮掉鬼子胡的嘴唇緊閉著。老屌緊張地看著他,突然對這位文韜武略無一不精的青年軍官產生了極大的敬意。這位擔當如此重任的年方二十五歲的湖南青年,在如此危急的時候居然可以這般鎮定!

“一號長官放心,我們會全力突圍的!這次能夠順利完成任務,副連長和戰士們都功不可沒。突圍不成,我們也會戰至最後一人,決不言降!”楊鐵筠眼光靜若止水。

“拜托副參謀長一件事。”楊鐵筠突然說出一號的軍職,這在平時是絕對禁止的。

“請講,一定辦到!”

“我的父母都在武漢,如果我戰死殉國,請先不要告訴他們,到了抗戰勝利的時候再說,請參謀長關照!”

“請放心,我親自去處理!”

“副參謀長再見了!”楊鐵筠斬釘截鐵地說。

“願上帝保佑你們!黨國和人民一定不會忘記你們!”副參謀長的聲音平靜中帶著悲傷。

楊鐵筠放下通話器,低頭沉思片刻,戴上軍帽,對老屌說:“老屌,銷毀電台和密碼本,告訴大家準備突圍!”

“是!”老屌此時也熱血上湧,既然要死,也要再和鬼子幹一仗,好過被炮彈炸死在村子裏。

“不過,我想先和鬼子談一談。”楊鐵筠突然說道,戰士們都嚇了一跳。

“和鬼子談?和鬼子能談什麽?”老屌眼睛瞪成了牛眼。

“如果硬衝,看鬼子的兵力和布防,我們必將全軍覆沒。這大白天的,我們沒有一點機會!”

楊鐵筠眯著眼睛分析道。老屌等人想了想沒有回答,等著楊鐵筠說下去。

“咱們還有他們十幾個俘虜,我以指揮官的身份去和鬼子談條件,我們歸還俘虜,他們放咱們過去,目的是跟鬼子爭取一些時間,如果能拖延到天黑,我們就可能趁亂突圍一部分出去。鬼子為了俘虜,也為了避免自己傷亡,或許能答應一些……”

“不行!就算咱們能出去,你也走不脫,讓鬼子俘虜你麽?”老屌急切地打斷了楊鐵筠的話。

“你們突圍後,我將以死殉國,決不苟且!”楊鐵筠抬頭看著幾個屬下,目光堅定。

“楊連長,我覺得你的辦法不好。鬼子人多勢眾,就這些俘虜,還不見得會接受你的條件,我們在他們後方,放走了我們對他們威脅太大,估計是與虎謀皮。他們要是把你抓了去,我們還少了指揮。離天黑還有幾個時辰,哪能拖得了這麽長時間?再說了,哪能讓你一個人以死殉國啊?你讓弟兄們怎麽辦?要死大家一塊死!衝出幾個算幾個!”

胡勁一邊流汗一邊喊道,老屌等人紛紛點頭讚同。楊鐵筠見眾人反對,咬牙說道:“這是命令!我意已決,由老屌指揮大家,我即刻前去談判!”

“不行,楊連長,這樣太危險,要去也是我去,我的日語也可以和鬼子談,我帶一個俘虜走。你是指揮官,不能輕易赴險。”

“別說了,執行我的命令!”楊鐵筠斬釘截鐵地說。

胡勁看了老屌和李參謀一眼,正色說道:

“我是前敵偵察組長,也是2排長,有責任在這個時候當馬前卒,副連長,李參謀,請攔住楊連長。”

說罷,胡勁戴上帽子竟轉身離去,楊鐵筠急了。

“你給我回來!”楊鐵筠說罷就要去掏槍。老屌早看在眼裏,忙一個箭步上去卸了,死死按住了他的胳膊。胡勁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啪的一個立正,朗聲說道:“楊連長,老副連長,帶弟兄們突圍吧!準備好,看我的手勢。胡勁去了!”

楊鐵筠還要喊叫掙紮,無奈被強壯的老屌抓了個結實,絲毫動彈不得,急得滿頭大汗。老屌看著胡勁遠去,心裏一疼,對著幾個排長喊道:“老劉!讓剩下的六輛汽車準備好,俘虜一車一個樹著,一看見胡勁的手勢,就開足馬力前衝,兩輛為一組,並排著向日軍薄弱的防守環節衝……”

李參謀補充道:

“……以最快的速度接近,並爭取撞擊日軍防守的車輛,繞開坦克鎮守的大路,從路基上衝過去。衝不過去就和鬼子近戰,盡量削弱鬼子坦克和炮火的威脅,邊打邊跑,到達晁石湖後立刻進山。”

“我打頭陣!把油桶裝到我的車上。”

一向說話不多的老劉主動請纓,將帽子一甩就上了車。

“我和六子上老劉的車。這次他媽的和鬼子拚了!”剛才摔斷了一隻胳膊的李克中咬牙切齒道。

直到看見胡勁押著一個俘虜出了村子,楊鐵筠才平靜下來,但仍惱怒地瞪了老屌一眼。日軍見對方手裏有自己人,就停止了炮火轟擊,可就這麽一會兒,已經奪去七八個戰士的生命了,戰士們紛紛要求和鬼子決一死戰。

“弟兄們都上車,上刺刀,除非萬不得已不要下車!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不管付出什麽樣的犧牲,也一定要衝過去!我們這次的任務完成得非常出色,任何一個活著過去的弟兄別忘了把我們的光榮事跡告訴給他人,黨國和人民一定會為我們驕傲的!我們的家人一定會為我們驕傲的!男人大丈夫,熱血報國,正當其時!我們那麽漂亮地炸了機場,還幹掉了那麽多鬼子,還日你媽的有什麽遺憾?大家一起衝過去!老屌你在第三排,我在你前麵!”

溫文爾雅的連長居然罵出了一句老屌常用的粗話,一番話慷慨激昂,戰士們大受鼓舞,都抱定了必死之心,紛紛摩拳擦掌準備拚命。

“日你奶奶的,不就是幾個坦克麽?”

老屌自言自語道。他把一挺輕機槍抱在懷裏,腰上掛了十幾個手榴彈,拎起一個俘虜來,幾個耳光狠扇過去,打得鬼子登時腫了。忙活了一陣,突然一拍腦袋,從包裏掏出了那把梳子,在地上沾了點水就梳起頭來,狼牙狗啃般的頭型竟梳出了溝壑來,標準的一個三七開。楊鐵筠看在眼裏,皺著眉頭頗為不解。老屌嘿嘿一笑,仔細地把梳子放回包裏,再從一位死去的戰士頭上摘下一頂軍帽,帽簷朝後地反戴上,將壺裏的酒一飲而盡。

在望遠鏡裏老屌看到,胡勁推著俘虜走到了鬼子麵前,後麵頂著一把手槍,正和鬼子說著話,幾個鬼子充滿疑惑地看著他,不時問他幾句。胡勁一邊說一邊做勢要開槍槍斃俘虜,幾個鬼子頭好像在商量著,其中一個一擺手,衝著胡勁點了點頭,胡勁就把俘虜推了過去,把槍也扔了。幾個鬼子上來綁了他,胡勁回頭大喊道:“車隊出來,過去五裏地釋放俘虜,鬼子答應拿我換他們……”

胡勁話音未落,那個日軍軍官竟一刀砍翻了那個俘虜。胡勁剛回過頭來,兩個鬼子的刺刀就刺穿了他的前胸。

楊鐵筠頓時血往上湧,幾乎要攥碎手中的望遠鏡。

“弟兄們,衝啊!”楊鐵筠大吼一聲。

“弟兄們,跟俺宰日本豬!”老屌一把扔掉軍帽,抱起了機槍。

車隊發瘋般衝出村口。鬼子坦克開了炮,炮彈在奪命狂奔的打頭汽車旁邊爆炸,掀掉了一個車門,可老劉並沒減速,仍然瘋狂往前開。楊鐵筠和老屌的車緊隨其後,車頂上的機槍手凶狠地對著鬼子幾輛汽車掃射。槍彈打在車殼上乒乓作響,打頭的車頃刻之間成了馬蜂窩,輪胎都被打爛了,車頂上的李克中和六子都成了血葫蘆,兀自拚命開槍。老劉在大吼聲中被一顆子彈打中了頭,腦漿濺得滿駕駛室都是,但他已經把身體牢牢捆在了方向盤上,腳也早將一塊石頭壓在油門上,汽車還在開足了馬力向前衝。一顆炮彈正中車頭,整個車頭連同幾個戰士的身體都被炸得零零碎碎了。高速行駛的爛車因巨大的慣性撞在了一輛坦克上,車上的汽油點燃了一輛鬼子坦克,鬼子們紛紛閃避,坦克也開始後撤,火焰和濃煙幹擾了另一輛坦克和其他鬼子的射擊視線。

老屌的胳膊被穿了個洞,血流如注,一陣陣熟悉的疼痛襲來,他竟然不再感到恐懼,向前看去,楊鐵筠率領的兩輛車風馳電掣一往無前,在車頂托著機槍向敵人掃射著。旁邊的汽車一輛接一輛被炸碎,戰士們血濺當場。伴隨著一聲巨大的撞擊,楊鐵筠的汽車凶猛地撞在鬼子的卡車上,那卡車被撞得橫飛出去,翻滾著砸死了幾個忙不迭逃跑的鬼子。楊鐵筠等人都從車頂甩了下來,打了兩滾就一動不動了。

老屌的裝甲車火力強大,趕忙用兩挺機槍封住了想來堵口子的日軍。老屌向各個方向扔出七八顆手榴彈,炸得鬼子一時不敢靠前。餘下的突圍車輛紛紛闖出了這個缺口,雖然不斷有人從車上被打下來,可戰士們居高臨下的回擊也令撲來的鬼子損失不小。鬼子的坦克轉身很慢,也不敢在這個缺口掃射,生怕打到缺口對麵的自己人。

“衝過去!別停下!”

老屌大聲命令著。他強忍著傷口的劇痛下了車,用盡全身力氣把滿身血汙的楊鐵筠抱上裝甲車。餘下的四輛車撞開鬼子摩托,以最快的速度飛馳而去。老屌的車斷後。機槍手已經被打死,老屌一腳將屍體踹下了車,操起機槍向追兵猛掃。車才走了幾十米,一顆迫擊炮彈打在車的左側,巨大的衝擊波將司機和老屌一起掀下了車。他感到頭部傳來劇烈的疼痛,兩耳轟鳴著,睜開滿是血汙的雙眼,他看到輕裝甲車幾乎成了一堆廢鐵,司機二喜被攔腰炸成兩段,滿地腸血,上半身猶自向著機槍爬去。楊鐵筠一動不動地躺著,一條腿已不知去向,鮮血正從斷口處往外噴湧著。老屌掙紮著爬過去,用手堵住他腿上的傷口,搖了搖他的肩膀,楊鐵筠麵如死灰。

二喜趴在機槍上咽了氣,後麵的戰士也都犧牲了,缺口中屍陳狼藉。老屌感到失了力氣,怎麽著也搬不動楊鐵筠的身體,他隻能躺在地上,用一隻手拎過機槍,毫無準星兒地向逼來的鬼子掃射了。

鬼子越來越近!

“走不掉了……俺的娘啊!俺就這麽完了?就這麽完了?”

他用一隻手擰開手榴彈的屁股,把拉環套在指頭上,準備與敵同歸於盡。兩行眼淚星星點點落在了手榴彈上,他抬起眼來,看見夕陽如血,就要慢悠悠地下去了,他心裏酸楚難挨,心灰意冷,這是為啥的呦?

他用另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身體,發現腰上的那把軍刀隻剩下了一半,估計是一顆子彈剛好打在刀身上,麻子團長的刀居然替他擋了一顆要命的子彈。

鬼子突然慢了下來。老屌正自納悶,一陣槍聲從背後響起,猛然回頭,見20多個戰士正飛奔而來。他們冒著彈雨,抬起老屌和楊鐵筠就往後跑去。彈雨中,很多人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被撂倒。老屌被一個戰士扛著,隻見後麵的戰士一個個倒下了,有的剛掙紮著起來又被打倒。一顆炮彈砸在了二愣的頭上,二愣仿佛變成了兩個人,呼地一下子分成了兩半。一顆子彈打在這個背自己的戰士身上,他的背上豁然綻開一個桃子樣大的窟窿,滾燙的鮮血噴了老屌一臉,戰士立時撲倒死去,老屌差點被摔出去,還沒喘口氣就又被一個人扛起來接著狂奔,等到被扔上汽車時,來救他們的20多個戰士就不剩幾個了。

戰士們全然不顧道路的顛簸,一氣將油門踩到底,俘虜早就用刀抹了扔下車,死去的弟兄也被扔下以減輕載重。由於要躲避橫在路上的屍體,鬼子放慢了速度,幾個拐彎之後,路開始變窄,有戰士往山坡上扔出幾顆手雷,炸倒了幾棵樹,鬼子的車隊終於被甩遠了。

車開到湖邊的時候,大家看到了高低起伏的一片山頭,綠樹蔥蔥,連綿不絕。戰士們把三輛車橫在路上點著了,然後扛著受傷的戰友們奔向山溝,一步不停地往深山裏鑽去……

“一頭豬,兩隻羊,泥胚的磚頭搭新房;

三盞燈,四麵牆,大紅的蓋頭罩新娘;

五兩酒,六角床,熱乎的炕頭(日)到天光;七十裏,八十娘,半大的小子蹦麥長;

九月九,十月霜,說親的媒婆(荏)來討賞;地黃黃,天汪汪,俺們的日子(荏)是蜜釀……”

老屌仿佛回到了娘的繈褓之中,在娘的歌謠裏昏昏欲睡,朦朧間他魁梧的爹來了,他遠遠喝道:“屌兒快醒來,奶早就被你嘬完了,還叼著你娘做甚?爹帶你到地裏逮螞蚱去!”

“屌兒醒來,生死有命,來去無形,老漢給你捏過命數了,你還走不了哩……”老屌循聲望去,袁白先生正在碾子邊坐著,左手的煙鍋煙霧彌漫,右手正慢慢撚著他花白的須……

老屌從昏迷中醒來,樹枝正掃拂在他的臉上,陽光透過叢林照在身上,讓他感到一陣舒適,可顛簸的疼痛很快讓他清醒過來。一個虎背熊腰的戰士背著他,像拉犁的牛一樣喘著粗氣,濃烈的汗酸味和火藥味兒刺入老屌的鼻孔,讓他一陣惡心,一口沒憋住,就吐在了這人的脖子上。

“老哥醒啦!”戰士高興地喊起來,聽聲音是江西的黑牛。幾個戰士圍過來,將他輕輕放下,有人遞過來水壺,老屌喝了一口,滋潤了一下火辣的喉嚨,問道:“連長怎麽樣?”

“連長受了重傷,血止住了,可是昏迷不醒!”黑牛說道。

“咱們還剩多少弟兄?”

“不到三十人了!好多受傷的救不回來。”一個兵傷心地說。

“老哥,鬼子沒有往裏追,暫時安全了。”黑牛替老屌揪出紮在他腰裏的彈片。

“能過來這麽多,已經萬幸了。老劉還在麽?”

“剛才就沒衝過來!”

“陳玉茗呢?”

“俺在這裏!”陳玉茗的頭上裹著厚厚的繃帶,身上倒是沒有傷口。

“派幾個戰士去放哨,如果俺和連長都不行了……你指揮!帶著兄弟們往南走。”

“老哥你放心,你沒有傷到要害,死不了!”陳玉茗滿眼熱淚。

“鬼子肯定會追來,如果不方便,給俺和連長一人一槍,別連累大家!”老屌感到這次受傷雖然沒有上次那麽重,但是此地無醫無藥,估摸著自己再也難逃此劫。

“老哥你別這麽說!沒有你和連長,咱們早死了,大家決不會拋下你們!”

黑牛的眼淚走珠一樣墜落下來。參軍不久的江西大兵黑牛,第一次作戰,身邊朝夕相處的戰友們就死去八成,連個屍首都搶不回來,這令他異常痛心。此時見自己敬重的兩位連長也性命難保,這個鐵錚錚的漢子不禁號啕痛哭了。

一個哨兵跑回來,輕聲說道:“有100多個鬼子跟進來了!”

“快走!奔著湖邊有水的地方去,藏起來!”老屌用盡力氣下了命令,隨後就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你是誰?叫個啥?”

“俺叫老屌,是給國軍當兵的。你又是誰?”

“大膽!老子是閻王,你居然都不認得!你來老子這閻羅殿幹啥?後麵這些人是誰?”

“俺戰死了,不來你這裏能去哪裏?後麵這些都是俺的兄弟。”

“他們可以留下,你不行!”

“為啥?”

“他們已經記在俺的生死簿上了,可這上麵沒有你的名字,一個白胡子老頭剛才說不讓老子收你,滾回去!”

“這……不會吧?俺明明記得自己死了,要不然咋會來了這兒呢?”

“老哥,謝謝你送兄弟們一程,你回去吧,我們自己進去就行了……”

“胡勁兄弟,你這是說啥哩?俺和你們一起來的,你咋讓俺回去哩?你咋命令起俺來了?俺在這裏還是你們的副連長,給俺服從命令,站好嘍!”

“大膽!這是老子的大殿,你怎麽能發號施令?你再不回去,老子就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老哥,胡勁說的是,你該回去了,你送咱們兄弟到這裏,勞乏你了。楊連長剛才來過了,咱們已經把他送回去了,你也快點回去吧,要不然閻王老子會生氣了!咱們再不進去,也就成了野鬼了……”

“老屌,回去吧,你的日子還沒到呢……”

背後這個聲音是如此耳熟,老屌忙回頭一看,竟是自己敬愛的老鄉!他的笑容仍然是那麽和藹,臉上的傷疤都不見了,隻是那身破軍裝還穿著,上麵的血跡仍然新鮮。驚訝之中還沒開口,老鄉已經猛推了他一把,老屌就感到自己升起來了,就像一張紙片被風吹到了半空,這些人立刻離自己遠去。他們站在那裏抬著頭,揮著手,微笑著看自己遠去。那下麵忽地狂沙肆虐,陰風怒號,冷得像冰,黑得像墨,弟兄們在那裏凍得瑟瑟發抖。這時,一道巨大的黑門嘎呀呀地開啟了,血光刹那間噴濺出來,各式鬼怪拿著各式鎖鏈刀鋸跳將出來,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一群群撲向恐懼的弟兄們……

“弟兄們,跟俺殺鬼啊……”老屌在焦急中一聲大吼,可下麵的情景就在一道炸雷聲裏消失不見了……

一陣奇怪的聲響讓老屌睜開雙眼,他感到身上濕漉漉、涼颼颼的,繼而發現自己在瑟瑟發抖。這是一個低矮的草房,自己躺在一排木棍編成的**。屋子顯然是簡單湊合著搭起來的,幹草枯木的味兒很濃,四處漏風,木檁子上刀痕依舊。屋門口,一個女人正蹲在地上洗著什麽。門邊的樹枝上掛著那個藍布包和半把日本軍刀。女人的動作晃動了樹枝,這半把軍刀在木棍上磕來碰去……剛才聽到的就是這動靜吧?他動了動身子,這才感到無處不在的疼痛,傷口還涼中帶辣,唯獨褲襠有些溫熱,他猛地一驚,條件反射般摸向下麵,這才知道還穿著一條褲衩。剛想撐起身子,疼痛就從身體各個部位襲來,他又重重摔了回去,發出一聲沙啞的呻吟。

女人聽到聲音,驚訝地回過頭來。老屌看到了一張年輕女人的臉,白裏透紅,無紋無褶;一雙鳳眼半睜半顰,略帶憂傷,卻難掩其明亮和俏麗,讓人瞬間聯想起戲中的可人兒來。她烏黑的頭發隨意地從額前垂下來,精致地掛在眉梢;那一身絳藍的棉布裹子衣服讓老屌倍感親切,閃念間想起了自己的女人。女人沒有和他說話,而是跑出去喊別人。老屌還沒來得及想這女人打哪裏來,光著膀子的陳玉茗掀簾子進來了。

“老哥醒啦!你都睡了五天了!”陳玉茗將老屌小心地扶了起來,幾個戰士緊跟著鑽了進來,個個麵露喜色。

“哪來的女子?”老屌驚訝地問道。

“村裏的!咱們往湖邊跑的時候,碰到一個出來找食的女人,黑牛差點開槍打死她。她們就是從咱們與鬼子血拚的那村子跑出來的,帶著孩子都躲在這山裏,有十幾個哪!”

“男人們呢,有男人麽?”

“她們村的男人都死了,拿著刀和鬼子幹,都被殺了。女人也死了不少,剩下的都在這裏了!”黑牛接話說。

“全是女子?”

“還有幾個孩子……她們在這裏躲了兩個月了,很熟悉這裏的地形環境,鬼子還沒鑽到這麽深的地方來。”

“這是幹啥哩?”老屌指著自己的身體。

“哦,大姐們見你們身上太髒,怕傷口受不了,給你們擦擦身子。”

“連長呢?”

“還沒醒呢,傷口感染了,前日才取出所有的彈片,現在還發著燒,老說胡話。大姐們采了些草藥給他敷上,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陳玉茗沉重地說。

“帶俺去看他!”老屌說著就要下地。

“不行吧老哥?再躺一段吧!”黑牛關切地問道。

“帶我去看他,我沒事了!”老屌雖然還感到眩暈和腿軟,但是可以在戰士的攙扶之下走動了。在屋外,他看到好幾個裹著頭巾的女人正圍著一口鍋擺弄著一些青菜,見老屌出來,幾個女人都站起來微笑著向他示意,老屌也向她們逐一點頭。

在不遠處一個同樣矮小的草房裏,老屌看見了昏迷不醒的楊鐵筠。他的上身**著,到處裹著血漬的紗布,下半身蓋著幹淨的棉布,好像連褲衩都沒有穿,棉布外麵隻露出了一隻腳。他就安靜地躺在那裏,臉色蒼白,但非常幹淨,連胡子都沒有了,估計也是女人們刮去了吧?

老屌坐到他跟前,摸了摸他的頭,很燙手,不用說還在高燒,細細的汗珠源源不斷地滲出額前。楊鐵筠眼簾緊閉,呼吸緊促。老屌掀開他腿上的棉布,他的一條腿從膝蓋以下已經不見,傷口處顯然用火燒過,繃帶外麵仍然有灼傷的痕跡,整個半條腿腫得大了一圈,泛著臘肉般晶亮的光。

一個女人走過來,用濕布擦去楊鐵筠額頭的汗,對他們說:“喂了他一些草藥,消了腫興許能活過來!”

“多虧你們哪,妹子!”能得到女人的照顧,對這些身處絕境的戰士們來說是極大的安慰。老屌不再感到那麽心焦,心裏踏實了很多。

“醒了就告訴俺,麻煩你了妹子!”老屌感激地說。

“大哥別這麽說,你們打鬼子,死那麽多兄弟,我們幹這點活不算什麽!”女人說道,“聽大兄弟說你們把鬼子的機場炸了,還殺了不少鬼子,也算給我們村的人報仇了!”她的眼中淚光閃爍。

“這兒有沒有來過鬼子?”老屌問道。

“鬼子沒跑這麽深來,要來也人不多,我們帶他們兩繞三繞,就把他們搞迷糊了,大哥你放心!”

“四邊有弟兄們把風,老哥你就放心吧!”陳玉茗見老屌還是有些忐忑,忙說道。

“那就好!咱們得讓連長多養幾天,吃的夠麽?”

“主要是吃野菜,弟兄們時不時能抓幾個山雞回來,頂得住!”黑牛說。

“嗯,那就行,扶俺回去吧。”

回到**,老屌感到眼前一陣發黑,很快又昏睡了過去。

恍惚之間,他看到了自己的女人。翠兒正在窗邊曬著蘿卜,午後的陽光斜著照進房裏,照得床頭的被褥熱乎乎的。女人擼起的袖子幹淨潔白,身子一伸一張間,肥碩的屁股在眼前晃來晃去,煞是可愛。女人靈巧的雙手細心地擺弄著切好的蘿卜,排在秕子上,再小心地排列在窗外的吊台子上。她剛剛洗過的頭發胡亂挽著發髻,發梢還在滴著水,背上的小衣布滿水漬貼在身上,顯出她光滑細膩的腰身。窗下的灶台上,大鍋冒著熱氣,一股棒子麵的清香飄在房裏,令他的肚子不爭氣地打起了悶鼓。

老屌正陶醉在這溫馨的的氛圍中,女人忽然回過頭來,笑著衝他走了過來,扔掉手中的物件,一屁股坐在窗邊,愛惜地摸著他的頭。她猛地伸手掀掉蓋在他身上的被子,嘻笑著說道:“屌啊,醒啦?昨晚兒個服了不?日頭都偏西了你都爬不起來,驢叫都吵不醒你,嗬嗬……快起來,俺給你做了棒子麵窩窩,栽了幾個棗子,香死你!俺還掏了幾個雞蛋,一會都給你補回去,啊……嗬嗬……”

女人一邊說一邊用涼涼的手撫摸著男人粗壯的身體,最後遊走到男人**的那玩意上,圓潤的臉龐紅霞泛起,顯得分外動人。

“還想來不?”女人害羞地一邊說,一邊對著手中正在膨脹的愛物低下頭去……

“翠兒,別,等等!”老屌突然驚醒,渾身熱汗淋漓,原來是夢。

屋子裏傳來一陣撩水聲,那俏眼的女人背朝著他在洗著繃帶。老屌驚慌地看到自己那硬梆梆的東西把蓋住下身的被單頂起一個帳篷,頂端濕漬正在擴散,他慌忙用手去壓,摸到熱乎乎的一團穢物。他立時臊得臉紅到了脖子跟上,忙直起腰來,抓起枕邊的一條被單堆在胯間。

女人回過頭來,老屌看到她臉紅得像個柿子,嘴角緊抿,料想她看到了剛才那尷尬的情況。

“妹子,俺唬著你了?”半天老屌終於憋出一句話打破了沉默。

“哦……沒有……翠兒是你老婆?”女人淡淡地說。

“嗯,俺老婆。”老屌略覺得心裏平靜,那惹禍的家夥也疲軟了下去。他覺得麵前這個南方女人不像家鄉女人那麽害羞,可能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吧?

“妹子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了。”

“哦,你男人哪?”話一出口老屌就覺得自己問得很笨。

“兩個月前被鬼子殺了!”女人的回答不出所料。

“你叫個啥?”

“叫我阿鳳好了……你的傷還沒好,當心著涼,快把這碗野菜粥喝了,接著睡吧。”阿鳳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糊糊,也不知是什麽,可味道還是不錯,剛才夢裏的味道應該就是它吧?他知道這必是極少的一點糧食了,戰士們和女人們都舍不得吃,都給傷員們補身子了。

阿鳳過來幫他掩了掩被單,她那披散的頭發無意間掃過老屌的手臂和胸口,讓他的心怦怦直跳。他鼓起勇氣觀察她的臉龐,照板子村的標準,這女人算是很俊俏的了,臉龐精致,身態婀娜,一雙鳳眼尤其出彩,雖然總是低著眼瞼,眸子裏的神韻卻依然奪目。阿鳳豐滿的胸脯和女人特有的氣味讓久不見女色的老屌心猿意馬,他兩隻手不自然地攤在兩邊,傻嗬嗬地喘著氣。

阿鳳把一包香煙放在老屌手上,輕聲說:“弟兄們給你的,都盼著你早點好,帶他們回去。”

“這裏是什麽地方?”老屌忙問。

“鬆石嶺。”說罷阿鳳就掀簾子出去了。

阿鳳的手細滑白淨,不像翠兒的那麽糙,說話細聲細氣的,比翠兒可溫和多了。想不到竟能得到如此標致人兒的悉心照料,一種幸福的感覺滑過心尖,讓老屌渾身燥熱了起來,肚子下麵熱烘烘的泛上一陣尿緊。

幾天之後,楊鐵筠終於在戰士們的關注中睜開了眼。持續的高燒使他神情恍惚,紅腫的喉嚨裏不時咳出黃中帶血的痰粒,不過經驗告訴大家,他死不了了。

老屌日夜過來照看他的傷勢。上次在醫院養傷的時候,老屌很留意醫護人員調理傷員的辦法,自己也體驗了過鬼門關的經曆,因此清洗傷口,囊腫排膿,以及放血降壓的活兒,也都學到了一點皮毛。楊鐵筠的右腿雖然流膿不止惡臭難聞,不過已經開始消腫,心跳也穩定了,這真是奇跡。這得歸功於那些女人們,是她們精心研磨熬製的草藥土方起了作用。

楊鐵筠呆望著戰士們,瞳孔仿佛隨時都可能散開一樣。老屌扶著他靠在床頭的木板上,把一小碗溫水喂進了他的嘴裏。楊鐵筠看到了他缺掉半截的腿,身軀發出了輕微的戰栗,死死地抓住了老屌的手。

“咱們一共闖過來二十五人,現在咱們是在山裏,暫時安全了!”老屌盡量把意思說得簡單,擔心剛剛蘇醒的楊鐵筠還在犯迷糊。

“其他……一百多個弟兄……都死啦?”楊鐵筠費力地問道。

“嗯……他們都犧牲了……其中有二十多個弟兄原本已突了出來,是陳玉茗帶他們折回去救咱們,可他們卻沒回來幾個!”老屌話音低沉,微帶哽咽。

“老哥,別說這些了,弟兄們沒個啥,打鬼子哪有不死人的?沒有你和連長,咱們又怎麽過得來?大夥怎麽舍得你們被鬼子捉去?能救而不去救,咱們也無顏苟且偷生啊!弟兄們都等著你倆好了領咱們回武漢呢!”陳玉茗語氣鎮靜地說。此次突圍一戰,眨眼之間痛失那麽多弟兄,他臨危不亂,臨時指揮有章有法。兩位連長多日昏迷不醒,弟兄們之間彌漫著一種灰心沮喪的情緒,他自己縱是心急如焚,仍常常鼓勵和安慰大家,故深得大夥信賴。

“有地圖麽?”楊鐵筠問。

“沒有,給丟在半道上了。不過鄉親們可以做向導,她們是從咱們和鬼子血拚的那個村子裏逃出來的,在這裏躲鬼子,她們知道出去的路。”楊鐵筠竟然可以如此之快地從殘疾的悲傷裏擺脫出來,一恢複神誌,腦子裏考慮的全是任務和使命,老屌對他更添幾分敬佩了。

“日軍沒有跟進來?”

“跟進來了一些,暫時還沒鑽到這麽深的山裏來。”

“這些女人……”

“就是俺說的鄉親們。”

“哦……”楊鐵筠的臉色開始泛白,老屌立刻示意大家散開,然後輕輕地攙著他躺下,楊鐵筠立刻又昏睡了過去。

經過這些日子的安心調養,大夥都精神都好了很多,雖然吃喝不比在武漢,但山裏野味頗多,營養倒也充足。江西的幾個兵深諳打獵,野雞、山雀和山鼠,統統成了鍋裏的美味。女人天天都熬的草藥和野菜粥喝得傷兵們個個紅光滿麵,有個厚臉皮的傷兵甚至賴在**不願下地了。

老屌前日派一個湖北兵去外麵打探消息,今上午才跑回來。說鬼子並沒有再組織新的搜索隊來山裏摸人。鬼子的大部隊還在往西邊開拔,看來武漢方麵戰鬥仍然在進行。老屌腦子裏盤算著下一步的路數,這麽個四邊不靠的地方,往哪邊去都是鬼子,如何是好?

天變涼了。

山裏開始落雨,一下就沒個完。牛毛細雨綿綿不絕,像細刷子一樣掃拂著山林。那雨絲隨著陣陣微風飄來擺去,時而密時而疏,兩天下來居然也把這山泡了個透,山上時不時有蓄積起來的水流衝將下來。好在這裏都是綠樹成蔭的群山,不像老屌的家鄉,打個噴嚏都會卷起一地的黃土,從這山上衝下來的水竟然幹淨透亮,絲絲香甜。

細心的女人們手把手地教戰士們搭草房。他們先在地上打上結實的樁子,樁子上釘著網狀的木架,然後鋪上木板,再將草房搭在木板上這就成了一個懸空的房子。戰士們原本都嫌麻煩,當見到從山上匯集而下的水從草房底下汩汩地流過時,就對這些聰明靈巧的女人們欽佩不已了。阿鳳讓戰士們挖了三個很深的水坑,將這些小股的山洪蓄積起來,一個用來做飯喝水,兩個用來洗澡。戰士們再不用在半夜偷偷跑到湖邊,冒著被鬼子巡邏艇發現的危險去挑水了。

這天,老屌一早醒來,雨還在下,隻聽得山裏一片雨打枝葉的沙沙聲,仿佛是蝗蟲在啃著地裏的莊稼杆子。空氣裏滿是潮氣,衣服和床縟都有一股又潮又臭的黴味,一擰恨不得出水。老屌身上的傷口雖已愈合,但在這潮濕的天氣裏愈發奇癢難耐,身上的癢勾起了心裏的癢,抓不到撓不著,真是說不出的煩躁不安。

這些日子,戰士們和這些逃難的女人朝夕相處,患難與共,竟有了相依為命之感。大家的命都是從閻羅殿門口撿回來的,親友與戰友不斷死去的打擊已讓大家變得沉默而堅強,很多平常架架巴巴的事情也頓時看開了。有幾個兄弟已經在和女人們眉來眼去,動手動腳了。楊鐵筠看得分明,卻沒吱聲。弟兄們九死一生,女人們也是劫後餘生的孤家寡人,有這點子心思毫不出奇,本就是一道紮不住的籬笆,哪怕就是一時的下半拉衝動,破了也就破了,活著還有點勁頭。可是楊鐵筠心中清楚,隻要條件一允許,他們就得離開這裏,不可能帶她們一起走,此生能否再見隻有天知道,這深山裏的小故事,又有誰來傳說?

老屌也是烏龜吃了螢火蟲心裏亮堂得很,不過他的想法與楊鐵筠有些不同,弟兄們跟連長可不能比!人家天生出身就好,又讀過大書留過洋。連長的女人一定是讀書識字,細皮嫩肉,天天都換小衣子的嬌娃子。老屌覺得這裏有幾個女人已經算很有姿色了,可他料想連長對這些頭上長虱子,喂孩子不避人,擦屁股用草棍的村姑,指定是看不上眼的。袁白先生說過,管天管地,荏誰也管不了男人的屌,女人的襠,中華文化,一日就是五千年。這裏一邊是幹柴,一邊是烈火,兩廂情願的事又有啥不好的?再說了,大家都是朝不保夕的命,哪還顧忌得了那麽多?阿鳳每天都來照料自己的傷情,自己見了阿鳳不也是個心裏長草——毛糟糟?

讓紀律喝尿去吧!

每次阿鳳幫他清理傷口的時候,老屌就會血流加速手心出汗,心裏如同揣著七八個兔子似的亂蹦。尤其是大腿內側的那個槍眼,本來就很癢,每次阿鳳的小手一過,那不爭氣的東西就立刻起身敬禮,隔著衣服和女人打招呼。這感覺簡直頂得上兩針麻藥,老屌根本感覺不到換藥的疼痛。阿鳳看在眼裏不動聲色,但臉上仍然會浮起令他心醉的紅暈。阿鳳雖然害羞卻手腳麻利,老屌不說話,她就不搭理,換玩藥就走人。這些天天氣潮濕,阿鳳就沒將洗過的綁帶晾外邊去了,隻掛在這屋裏,她自己的衣服也是膩乎乎的,今日幹脆就穿著露肩的對夾小麻布褡褳,下身隨意蹬了一條燈籠褲,就過來了。

老屌正斜著身子支在床邊,一邊抽煙一邊看著窗外的雨發呆。女人的新打扮讓他眼前一亮,他慌忙拎了拎出溜下去的褲衩。女人遞來一個淡淡的微笑,酥倒了他半個身子。

“傷口還腫麽?”女人把擦拭傷口的幹布拿出來放到一邊,洗了洗手準備幹活。

“阿鳳啊,俺傷口沒事了,你不用再費心料理了,俺自己可以收拾自己。”老屌虛頭八腦地應承著,心裏卻巴不得她的小手掀開自己的繃帶。

“這天氣不爽快,口子容易爛,你可別拿手去撓啊!”阿鳳一邊查看他的傷口一邊說道。

“俺在武漢負傷,身上腫得多了十幾斤肉,綁得像個粽子,不也活過來了?俺命大著呢!”老屌故作平常,得意地擺出一幅天地不畏的派頭來。

“命大也不能一輩子啊!再說這裏不比醫院,什麽藥都沒有。你看見那大黑蚊子了麽?毒性大著呢,被它多叮幾下肉就會爛的!”阿鳳竟有些著急,老屌心中竊喜,忙不住地點頭。

阿鳳滿意地看到,老屌上半身的傷口都快好了,結的痂也開始收邊,露出白嫩的新肉。他腰上的窟窿也凹了進去,雖然有膿但是已經合了口。隻唯獨右腿這個令她每次都臉紅的口子仍然腫脹,窟窿不大卻難伺候,撅乎乎的像個小嘴,仿佛不願意愈合似的。她哪裏知道老屌每天做夢的時候經常撓來撓去,長好的又被他抓爛,隻覺得這個爛腿的男人對她有些那個,那地方動不動就昂然挺立,觸目驚心!這還是在養傷,要在平素豈不是要捅破了褲衩?雖然覺得害臊,可不知打幾時起,她突然對照顧他那個特別的傷口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激動,一時竟希望那傷口不要愈合得那麽快。

阿鳳自打見到老屌對他便有些起眼,此人雖然渾身受傷又昏迷不醒,可仍然看得出身材偉岸,身板兒硬朗,立起來必定是條漢子。他生就一副方闊臉孔,濃眉大眼談不上,卻也比自己的男人長得開朗多了。他硬梆梆下衝的鼻梁和憨中帶倔的嘴角,配上他滿臉黝黑的皮膚,讓喪了男人的阿鳳感到一種久違的安全感和莫名的悸動。他說話的時候喜歡比劃,兩條臂膀的腱子肉緊繃繃的,一動就呼呼帶風,那一雙大手滿是褐黃的老繭,透著使不盡的力量。最讓阿鳳另眼相看的是這男人對自家老婆的惦記,聽著他在夢裏的念叨,阿鳳竟有一次無法自控地輕撫他的額頭了。

“阿鳳,這些天生受你了!”老屌自感這句話比較得體,“咱們髒兮兮的,戰士們都很感激妹子們,咱們很過意不去哩!”

“這算不得什麽,你們在這裏,我們心裏可踏實了。我們原來每天哭喪個臉,哪也不敢去,什麽吃的都逮不著,總挨餓。遇上你們,這是我們的造化啊!”阿鳳在老屌的傷口上糊上了自己熬製的草根子藥,用手輕輕地劃著邊,再擦去流下來的藥糊。

“你有娃麽,阿鳳?”老屌身體熟悉的感覺又來了,忙轉移注意力地問道,可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妥。

“有兩個,大的去年突然得了病,等抱到十幾裏地的老郎中那裏,隻一刻就斷了氣……小的本來這次背進山來的,鬼子在後麵追,我們拚命跑……”阿鳳身體熟悉的感覺也來了,可一聽到他提及傷心事,一時竟頓住了。

老屌頓時不知所措,可又急切地想知道她另一個娃子的下落,忍不住又問道:“那麽……小娃子呢?”

“……路上俺隻覺得身上好像中了一槍,當時隻顧拚命跑,沒敢停下來細看。好容易歇口氣,放下來孩子,摸著子彈就釘在我的背上,一看孩子竟已經死了……”阿鳳兩手絞在一起,頭含在胸口上,痛苦的回憶讓她渾身抽搐!老屌驟然間看見了她的眼淚。

“子彈正穿過孩子的肚子,他連個氣兒都沒出就死了……他還替我擋了子彈啊……為什麽不是我替他擋呀……啊啊……”

女人猛地號哭了起來。老屌的心也跟著猛地栽了個跟頭。這個苦命的女人,男人死了,孩子也死了,親人都死了,以後可怎麽往下活?自己畢竟還有女人孩子可以掛念,畢竟還有個盼頭和希圖的景,而麵前的這個女人已經什麽都沒有了!他痛恨自己為啥哪隻驢叫牽哪頭,把個俊俏的女人惹得哇哇大哭,也弄得自己心裏怯怯的,別讓弟兄們以為自己在欺負她哩!

女人已經哭得花枝亂顫不可收拾。老屌笨拙地去捉她的手,她隻抽了一下,卻沒有拒絕。她的小手冰涼,卻滿是滾燙的淚水。

老屌把阿鳳的手緊緊地攥在自己溫熱的手心,一時心亂如麻。他非常想用言語來安慰這個女子,卻不知該如何開口,生怕再說什麽笨蹩話讓她更加痛不欲生。他更想把阿鳳抱過來,捧著她哭紅的臉蛋嘬上幾口,如果可以讓她少一點心痛,哪怕這妹子抽自己幾個嘴巴子也是心甘的。他伸手去擦女人臉上的淚水,阿鳳避開了,脫開雙手去推老屌的身子。頭腦發脹的老屌再不猶豫,猛地一把抱住她的腰,一頭拱在阿鳳的胸前。阿鳳大驚,卻不敢叫,隻用手死掐老屌的頭。她的褡褳已經被自己的淚水濕透,一**子被緊緊地壓在這個漢子滿是傷痕的頭上。她心頭亂跳,呼吸起伏。掙紮之間,她突然感到胸前一陣熱燙,低頭一看,男人淚如泉湧,那淚水正熱辣辣地打濕在她的胸脯上……

時間凝固了,二人就這樣相擁而泣。女人不再掙紮,任由自己的眼淚砸落在他的頭上。此刻老屌的心揪成了一團,他像個孩子一樣眼淚鼻涕橫流,他寧可被阿鳳掐死也要拚命享受這一刻的溫馨。他的手也掐進了女人光滑的背,發自心底的脆弱奔湧而出,兩個原本堅強的人,此刻都向對方無聲地敞開了……

“老哥!”門口有人輕聲喊道,是陳玉茗的聲音。

二人聞聲,立刻像彈簧般地跳開,老屌腰上的傷口險些又崩了。

“啥事?進來!”老屌用被單胡亂擦了把臉,大聲問道。

“有鬼子!”陳玉茗掀簾子進來,說完三個字馬上就縮了回去,他一臉知情的樣子,估摸早已聽到了二人方才的動靜。

老屌腦子嗡的一聲,他一個箭步跳到床邊,摘下大槍和軍服就要往外走,驟然的起身讓他感到頭暈目眩,險些摔倒。女人大驚,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老屌驚訝地看著她,女人的眼中滿是柔情,淚水又在眼裏打轉了。

“小心點,把衣服穿好!”她怔了一刻,已恢複常態,慢慢地幫老屌穿上衣服,又用手摸了摸她剛才掐過的地方。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讓老屌感到如此親切和溫柔,真恨不得再把這個女人抱在懷裏親上一親。良久,他拿下那個藍布包,塞到女人手裏說:“替俺收好嘍,俺要是回不來,就算是個惦記物了……別怕!”不等女人弄清楚包裏的是什麽,老屌已經掀簾子出去了。

戰士們已經都荷槍實彈地集合了。陳玉茗見老屌出來,立刻招呼哨兵過來。

“大概有七八個鬼子,背著東西,正在往這邊來。”哨兵趙海濤喘著氣說道。

“看著像是在搜咱們?”老屌問道。

“不像,就這幾個人?也沒有重武器,都是步槍。”趙海濤仍然氣喘籲籲,看樣子跑了很遠的路。

“後麵沒有大隊的鬼子?”老屌覺得非常奇怪。

“沒有,望出去四五裏地,沒有!”趙海濤十分肯定地說。

“你給俺畫個圖,告訴大家他們在哪裏,大家都圍過來!”

戰士們圍成一圈,看著趙海濤在地上畫著。

“鬼子是從東邊這個溝裏過來的,然後就翻上這個山頭,呆了一會兒就下到這邊,一直走到離我們這裏四裏地才停下來,然後又開始上山。”趙海濤邊說邊比劃,地圖畫得也算清楚,大家基本上都明白了。

“這幾個鬼子過這兒來幹什麽?”陳玉茗一頭霧水。

“要不別招惹他們?放他們過去?”黑牛惴惴地說。

“不行!他們要是上了這座山,必定會發現我們的。鬼子如果是來找我們的,至少會叫一個連過來,被鬼子發現咱們就很被動了!”老屌此刻頭腦清楚,方才與阿鳳相擁而泣過,心裏頓時亮堂了很多。

“去幹掉他們!”背後突然傳來了楊鐵筠的聲音。大家驚訝地抬頭看去,隻見楊鐵筠單腿而立,一手支拐,一手拿著一把槍。

“連長你咋出來了?別淋著,你還得再休息個十天半月的!咱們應付得了這幾隻日本豬!”老屌關切地說。

楊鐵筠的臉色不再那麽蒼白,可身子依然虛弱,他醒來的這半個月又瘦了一大圈,隻站了一會兒就頂不住了。老屌趕緊扶住他。

“把這幾個鬼子幹了,但是要留活口,一定要留活口!我們要想辦法出去,老屌切記!”楊鐵筠死盯著老屌說。

“俺記住了!你在這裏等消息吧,陳玉茗安排兩個兄弟看家!”

“不要,大家都過去,人多把握大!這些大姐能看好我,大家快去!”楊鐵筠在用命令的口吻。

“連長保重!敬禮!”

老屌和戰士們一起向連長敬了個禮,就奔著山溝裏出發了。快拐過山坳的時候他回頭望去,阿鳳仍然站在草房的台階上朝他們揮著手。此時雨已停歇,烏雲卻還沒有散盡,幾縷單薄的陽光鑽過雲的縫隙,落在鬆石嶺的樹上,落在阿鳳的身上,她的兩條光潔的胳膊白嫩喜人,在雨後的陽光裏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