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鬥方山

武漢第一戰,國軍付出了巨大的犧牲,但保住了所有的重要陣地。老屌所在的2連和其他五個連隊僅存三百多人,而且大多身負重傷。在武漢市郊的集團軍傷兵醫院,他們和幾千名負傷的戰士擁擠於此哭嚎一片。武漢上空每天都有激烈的空戰,鬼子的飛機從來沒有停止過轟炸外圍的陣地,最近開始轟炸市區了。防空警報接二連三,伴隨著驚恐的人們度過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

老屌的創傷麵積太大,戰時醫療條件惡劣,他的傷口出現了嚴重感染,渾身燒得火燙,到處化膿,臭氣熏天,一度幾乎死去。醫生從他的身體裏挖出了大大小小十幾塊彈片和幾顆子彈,護士日夜看護這個堅強的士兵,一次又一次把他拉回人世。由於優先用上了剛運來的抗生素,老屌終於退了燒。醫生們在他的身上揭下的繃帶,幾乎可以做一床被子了。待他醒來時,已經過了一旬,終於,他說出了一句話:“他娘,娃子喂了麽?”

身邊的戰友聽見了他的聲音,立刻大喊著把醫生叫來。醫生檢查了他的情況,高興地說道:“真是條漢子,死不了啦!”

老屌睜開雙眼,隻見一群模糊的白影晃來晃去,還以為是到了天上,張大了嘴想說些什麽。大家的笑聲讓他醒悟到,自己又一次錯過了閻王爺的傳喚。他凝住神,試著挪動身體,卻發現根本動彈不得,全身上下都是硬梆梆的繃帶,渾身出奇的癢,又伴隨著鑽心的疼。濃烈的藥水味道讓他覺得呼吸困難,剛想說話,竟發現嘴裏麵插著一根管,直通通地插進肚子裏。他轉過頭來,看到一個一隻眼纏著繃帶的兵咧著嘴衝他笑著。

“老哥你可活過來了,都好幾次有人要把你往外麵抬嘍!”

老屌費力地努了努嘴,算是回答。在對麵那個鋪上,另一個少了半條腿的兵正盯著他。

“老連長,兄弟們都以為你也光榮了,前天我才知道對麵的是你,你身上全是繃帶,我根本認不得。”

“弟兄們怎麽樣?”老屌嘟囔著問。

“唉,都死得差不多了!活著的基本上都在這兒。好在陣地沒有丟,但是人已換了幾茬了!”

一個高大的醫生走了過來,替他拔掉了嘴裏的管子,又給他塞上一個溫度計,大聲嗬斥道:“別說話!他剛醒過來,讓他好好養神,等血壓穩定了,過幾天再動彈,聽見沒有?你是叫老屌對吧?你們團長讓我看你活過來就告訴他一聲,你小子命真硬,必有後福啊!”

“高團長怎麽樣?”老屌急切地問道。

“高團長負了輕傷,還在前線……你這名太好記了,好多人托我打聽這打聽那,我根本記不住。”醫生一邊回答一邊去照看別的傷兵了。

“鬼子進攻好幾次了,我們的炮兵跟不上趟,好在還有飛機能幫著。前幾天聽說團長帶著敢死隊遊到鬼子那邊,炸了他們的一艘軍艦,嗬嗬,上麵全都是鬼子!但是鬼子昨天攻下了南邊的工事,對我們的陣地有威脅!”斷腿的弟兄說道。

老屌已經想像得出沒有炮兵支援的陣地防禦戰是個什麽光景了。鬼子雖然損失慘重,但他們決不會輕易放棄進攻的。國軍更不會輕易放棄陣地,難道還要被鬼子追著逃命?新的傷兵絡繹不絕地被抬進來,無數人在痛苦的號叫中死去。渾身粘血的醫生們個個精疲力盡,前日就有一個在搶救傷兵時暈死過去,再沒醒來!鬼子的飛機還不時地在營地周圍轟炸,偶爾也有炸彈落到外邊的院子裏。醫生和護士們緊張地轉移著傷員,著急了就撲到他們身上去。有的老兵油子聽聲音就知道那炸彈落不到自己頭上,可還要哇啦啦大叫,目的就是讓護士們撲到自己身上來,感受一下她們那溫熱的胸脯和香甜的呼吸。老屌看在眼裏,也不捅破,在被窩裏嗬嗬直樂,不由得對這些奮不顧身掩護傷兵的醫護人員刮目相看,原來大夫也能這麽拚命的?

在這個相對安全的環境裏,老屌又經過半個月的靜養,身子雖然虛弱,但是傷口都已經愈合,而且可以四處走動了。他在周圍找尋自己連隊的弟兄們,和他們聊天抽煙談女人,偶爾也鍛煉一下有點萎縮的四肢肌肉。鏡子裏的老屌有些猙獰,有點像豫劇裏的索命鬼,可他已不大以為然了,畢竟還有那麽多人早已經灰飛煙滅。這裏的生活充滿了死亡和眼淚,進來的人都血肉模糊,抬走的人都四肢僵硬,留下來的大多已麻木,對他人的哀號和痛苦早就無動於衷了。

老屌終於習慣了調整情緒。死亡無時不在,既然自己剛從閻王爺那兒逃回來,也就不太在意身邊的痛苦了。在這裏,弟兄們都和自己差不多,缺胳膊少腿但還都有口氣兒。大家麵對著共同的命運,無須為這一次的倒黴而過於哀歎,也無須為那一次的走運而籲籲竊喜。在一百多萬軍隊中,他隻是個毫不起眼的副連長。就這次經曆的戰鬥而言,似乎也並不算最慘烈——畢竟還有不少弟兄活下來,而不少連隊都全軍覆沒了。他從一個來自九江的傷兵處得知,有一個旅在突襲敵人機場的時候陷入重圍,一個月來幾番突圍都沒有成功。鬼子的勸降被旅長拒絕,兩千名士兵,包括三個團長,連同兩位少將參謀,奮戰七天,彈盡糧絕,全部壯烈殉國,沒有一人生還,沒有一人成為俘虜。鬼子那邊肅然起敬,用馬車送回了全體官兵們的屍體。聽說蔣委員長還親自給他們做了挽聯。武漢市黑紗漫天,全民祭奠三日。

城裏的學生經常背著醫生,偷偷地給傷兵們帶來一些香煙和吃喝,酒自然也少不了。老屌樂嗬嗬地和大家飲了個痛快,還認識了幾個學生。學生們圍著這群出生入死的軍人,纏著他們講戰場上的故事。女學生身上的香氣殺傷力很強,令這幫大兵們心猿意馬,說話都不利索了。老屌倒是不怵,就把從黃河開始,一直到住進醫院的經曆娓娓道來,賺得女孩子們眼淚長流。在這些年輕的學生眼裏,老屌赫然是不死的英雄,每一道傷疤都顯出英雄的魅力。幾個俊模樣的武漢大學女孩子別出心裁,竟給老屌送來了他最愛吃的羊肉燴麵,饞得旁邊的大兵口水直流。盡管自己恨不得一口把麵全吞下去,老屌仍然大方地與弟兄們同吃,這樣他感到快樂。他樂嗬嗬地看著這幫如狼似虎的弟兄們分享這頓美餐,心裏像當了將軍一樣滿足。

“老連長?你們打鬼子的時候想家麽?”

問話的女孩叫瑛子,來過醫院幾次了。她每次到這裏都會到老屌床前看看。照兄弟們排的座次,這幫女孩子裏她的模樣算俊的。而且她給醫護人員打起下手來十分麻利,所以深得大家的喜愛。她一邊給老屌認認真真地卷煙,一邊問著她感興趣的話題。

“哎呀,平時怪想的,打起來就想著殺鬼子了,還想啥個家?”

“你老家那邊的情況知道麽?”

“不知道,啥消息也沒有……丫頭你是哪裏人?”

“俺老家在河南,但是家在北平,鬼子占了那裏之後,爹娘就把我送到武漢了。”

“哦,那你肯定惦記他們了,還有兄弟姐妹麽?”

“就隻有個弟弟了,還小,還沒有你的槍高呢!”

“你別太擔心,俺聽說鬼子在北平那邊還算規矩,沒有亂殺老百姓。”

“嗯……老連長,隻要我們那邊沒有課,隔幾天我就給你送羊肉燴麵來,我們學校的廚子就是河西的,聽說你要吃,不知從哪裏弄來了羊肉呢!”

“哎呀,那俺傷好了可要去看看這老鄉,這是緣分哪!”

旁邊的傷兵們早就垂涎這個漂亮的瑛子,她的到來總讓這些家夥十分活躍,話也變多了。

“老哥,你是去看廚子還是看瑛子?去看把咱們都帶上,要不咱們就向醫生告狀!”

“就是就是,老哥,你咋就那麽有福哩?有吃有喝還有大妹子給卷煙,俺這邊撒個尿都要喊半天才來人,憋得俺這尿泡子都快炸了,唉……差別咋就這麽大呢?”

“瑛子,你別老聽老哥講故事,咱們那條戰壕裏故事比他那邊多多了!你給俺也送幾碗麵,俺天天給你講!成不?”

“哼,你又不是河西來的,我們學校的廚子那兒也沒那麽多羊肉啊。故事你可以講啊,我這裏也聽得到。”

“那不一樣,你坐在老哥前麵聽和坐在俺前麵聽,感覺是不一樣的,要不你就坐過來?”

“嗬嗬,這位大哥你可真逗……好吧,明天我過來聽你講,還要帶幾個同學來,你到時候講不好,可不給你煙抽。”

“不會不會,俺就是講三天三夜,那故事都不帶重樣的……不像老哥似的,車軲轆話來回說,俺還幹掉一個朝老哥下刺刀的鬼子哩……你就放心吧,俺保證你們滿意,你記得多帶點妹子來啊!”

37軍的長官們時不時地來這裏視察慰問,激勵士氣。長期的大撤退使大家心情陰鬱,終於在這一場空前的決戰中,大家感受到了國軍前所未有的振奮和決心。前線天天傳來捷報,基本上是國軍仍然堅守陣地、又殺傷鬼子數千人等等。小道消息說,一艘16軍敢死隊駕駛的衝鋒舟滿載炸藥,在半夜穿過封鎖線,撞入了鬼子主力艦的艦身,把它炸成了兩半兒沉入江底。他們的壯舉刹住了日軍艦隊繼續西進的勢頭。日軍艦隊擠在長江口岸遊弋不前,遭到了國軍飛機的猛烈轟炸,損失不小。

與此同時,日軍增強了空中力量,他們漸漸在武漢上空的飛機追逐戰中占了上風。日軍對市區隔三差五地進行大規模轟炸,百姓傷亡不少,好在國軍的防空炮火仍然十分密集,軍事設施大多完好,鬼子成效甚微。每天都有精神抖擻的新部隊在市民的歡呼聲中開上前線,武漢市民們冒死走上街頭,揮舞著彩旗紅花,夾道歡送這些無畏的勇士。

戰役中,國軍的武漢外圍防禦經受了重大考驗。鄱陽湖防線和大別山北部防線在敵我手中幾度易手,不分高下。可日軍幾度增兵,又集中火力猛烈突破了多處要塞,用裝甲部隊楔入了國軍的防線,國軍終於忍痛放棄,全線後撤。沒了空中對抗,鬼子空軍的精確轟炸讓防線中的火力點無處藏身,國軍精銳部隊開始吃大虧,一開上去就被炸得七零八落。雖然有美國和蘇聯的空軍飛行員與國軍並肩作戰,可國軍空軍在數量和作戰能力上與日軍相去甚遠。武漢軍民經常看到英勇的飛行員駕駛著蘇製戰鬥機以少打多,戰得難解難分。日本人靈巧的小戰鬥機追擊並擊落了無數國軍飛機,連跳傘的飛行員都不放過,他們或用機槍把吊在空中的飛行員打成篩子,或用機翼將他們切成兩段。市民們在下麵瞠然目睹,無不咬牙切齒,痛心萬分。

經過三個月的浴血奮戰,國軍利用長江南岸的丘陵地帶做運動防禦,雖然節節敗退,但效果總體不錯。日軍雖然在天上和海上占絕對優勢,地麵進攻卻不理想。楔入湖口防線後,日軍沒敢讓裝甲部隊迅速穿插,截斷國軍的運輸補給線和守軍歸路,反而固守陣地以待休整。國軍得以迅速把新的預備隊投入反攻,並積極突破日軍的運輸線,一來一往,倒是個平手。戰鬥是慘烈的,日軍如今往往要付出一比一的代價,方可以占據一些要塞和陣地,但是占領的很多陣地經常失去原有的戰役目的。為避免被國軍牽著鼻子走,日軍指揮部不得不過早地與國軍展開全線正麵戰鬥,這就成了拉鋸戰。日本人嬌貴的小坦克在江河流域陣地戰時,並沒有撈得多大的便宜。國軍戰士們不再那麽懼怕這鋼鐵怪物,竟然敢於放過它去打後麵的步兵了。他們也會撲到陷在防坦克壕裏的坦克上,澆上汽油就燒,然後撤到一邊等著撲過來營救的鬼子。

幾場大規模戰鬥下來,國軍雖然死傷慘重,傷亡反倒還不及日軍。

長江防線似乎守得住了。

在醫院躺了二十多天後,老屌終於可以瘸著腿上前線看看了。剛剛落痂的傷口白裏透紅,遍布全身,與他黑紅的好皮膚對照鮮明,顯得很難看。如今又脫胎換骨地活蹦亂跳了,老屌倒在意起臉上的傷疤來,和熟人尤其是和女醫護人員打招呼時,總感到渾身都不自在。高興的是,近一個月的休養居然讓他胖了一圈,額頭上暴露的青筋也沒了蹤影。

傳來的消息有好有壞。老屌得知,鬼子的飛機誤炸了自己的進攻部隊,死了好幾百剛從華東調來的生力軍,登時笑得合不攏嘴。可是,經常來看傷員們的那個美麗姑娘瑛子,再沒能躲過敵機的掃射。她被抬進急救中心的時候還有口氣兒,手裏緊抓著一個籮筐,飯菜都灑在了半道兒上。一個護士哭著告訴老屌和戰士們說那是瑛子,這幫傷兵們立刻就炸了鍋,竟紛紛奇跡般地從病**蹦了下來,怎麽勸都回不去。戰士們一層層地圍在瑛子的手術台周圍,大氣都不敢出,手足無措地看著鮮紅的血從她胸前汩汩地湧出來。她的臉因為失血變得慘白,青色的嘴唇抽搐著,蘿卜粗的機槍子彈從肩部鑽下右胸,削走了她的肩膀和右邊的**,原本那麽美麗的軀體,那麽豐滿的胸脯,如今隻能看見一個巨大的血肉空洞。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天花板,瞳孔開始發散,在生命消逝的最後一刻,她竟然清楚地喊出了一聲:“媽媽……”

醫生放棄了。老屌和戰士們圍著姑娘的屍體放聲痛哭,那個喜歡給瑛子講故事的戰士跪在她的身前,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然後將頭狠狠地朝手術床的鐵架上撞去,發出了狼一樣的嚎叫。他胸前的傷口在痛苦中迸裂了,血噴在了瑛子蒼白的手上,又粘粘地滑落在地上……

高團長帶著部隊從長江南岸的陣地上換防回來,這時的406團已經比最初的編製少了八成人數,隻剩約兩個連的兵力了。老屌所屬的連隊被取消了番號,一批從江西挑選出來的新兵和近一百名醫院爬出來的老兵,按照命令編成了一個加強突擊連,不再隸屬於到西北部休整的37軍406團,而直屬於主力部隊——李延年的第2軍軍部。一位中央軍校畢業的上尉軍官擔任了該連連長,老屌任該連副連長。

新連長楊鐵筠,字公庭,二十五歲,人可謂眉清目秀,身材精瘦挺拔,舉手投足間英氣勃發。一雙俊目精光四射神采奕奕,凝神時深邃悠遠沉鬱低回。這是老屌見過的長得極漂亮的男子——這大兄弟咋能長成大姑娘般漂亮哩?此人麵相雖顯年輕,卻言語之間睿智沉著,有著和麵貌不相稱的成熟穩重。他軍人氣派十足,總是軍容姿整皮帶鋥亮,在戰士麵前渾身一絲不亂。生於軍人世家的楊鐵筠在鬼子大舉入侵前還在日本留學,中日全麵開戰設法跑了回來,就職於武漢衛戍司令部特別行動科。如今的任務,他要和老屌在十五天之內將部隊訓練出來,要具備偵察和深入作戰能力,還要教大家學習一些重要的日軍用語。

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訓練,老屌和戰友們一樣,無法理解和接受新連長楊鐵筠的訓練方式。每天半夜的負重20公裏跑簡直是噩夢,讓剛剛痊愈的老屌腿肚子轉筋,直欲口吐白沫了。多數戰士都比他跑得快,好在有人殷勤地幫他背裝備才硬挺過去。後半夜是以班為單位的爆破訓練,把美國製的雷管和炸藥用電線接在一塊,然後拉個繩跑出老遠,擰上鑰匙就炸。這也不是老屌的長項,笨手笨腳的老屌要麽接錯了線,要麽將雷管插反,總之,統統不成功。倒是新兵娃子裏有學過一點電工的,幫著這個班過了關。等到了半夜射擊訓練,老屌仍然不行。他從來沒有係統地練過射擊,打鬼子的時候隻摸著大方向,可十槍不見得摟倒兩三個,其中或許還有打錯的,在大晚上的就更沒準星了。連長楊鐵筠身背二十公斤彈藥,運動中定點,連打十槍,三個十環,四個八環,三個七環。老屌也打了十槍,兩個七環,五個四環,其餘的脫靶,老屌自愧不如,臉羞得像個柿子。楊鐵筠連長了解過老屌的戰鬥經曆,知道因為他的帶頭才頂住了鬼子第一輪衝擊,而且剛從醫院爬出來,自是不敢小看,很客氣地給了他台階下。楊鐵筠大聲地嗬斥著哄笑的戰士們:“笑什麽?別看你們現在打得準,鬼子的飛機大炮一齊招呼,你們就嚇得連準星都找不著了!多向老連長請教一些實戰經驗,動真格的時候就不會尿了褲子!”

曾經尿過褲子的老屌對這樣的恭維非常受用,到訓練格鬥的時候就非常賣力,楊連長理論水平高,也留過東洋,可拚刺實戰經驗卻不能和這農民相比,更沒有和鬼子一對一地動過刀槍。在練習大刀的時候,他就和老屌顯出了差距。老屌牢牢記著老鄉那靈活的轉身步法和大嗓門上尉的橫向拖刀,結合自己的實戰經驗,摸索出了一套招式難看卻極其實用的刀法。砍不像砍,削不像削,一刀劈下來,有時會稀奇古怪地變成紮刺,或是斜撩,看著他勇猛地舉刀衝來,大有立劈華山的架勢。對手剛舉起刀欲接招,老屌卻滴溜溜矮了下去從對方肋下滑過,原地轉了個圈,砍的卻是肚子。楊鐵筠從未見過這樣的刀法,這太難看了,簡直難看得無法容忍。可兩個對練的新兵撲將上來,老屌居然在一招之內就用木刀砍了右邊戰士的腿,又左手刺入了左邊戰士的肋條。圍觀的戰士們頓時就鼓起了掌,對老屌肅然起敬,楊鐵筠暗忖,反正又不是比武招親,能殺鬼子就是好刀,隻要不被西北軍的大刀教官見到,隨他去吧。戰士們眼睛發亮,紛紛模仿著練起他發明的這套怪刀刀法來。

聰明的楊鐵筠連長極善於做技術總結,把老屌的刀法概括為:左砍佯攻——右滑下步——刀變橫削——轉身砍肚——大刀上撩——鬼子開戶。這真是太生動傳神了,既順口又好記,怎麽自己做得到卻硬生生說不上來呢?老屌打心眼裏歎服這年輕的連長了。教練場上刀光亂舞,老屌脫光膀子的時候,戰士們都看呆了,大家對著老屌渾身的傷疤讚歎感慨不已,不經意間就把細皮嫩肉的連長晾在一邊了。老屌發覺,已經粗通領導技巧的他立即進行了高帽轉移:“要是早點能和連長學習這麽多作戰技巧,弟兄們肯定能少死不少!大家多向連長請教,俺的這一套沒法看,不是正道兒。”

經過半個月的強化訓練,新老士兵都進步很大。連長指導的排與排、班與班之間協同掩護進攻和防守,大家在反複的演練中融匯貫通。戰士們對年紀輕輕而才華橫溢的楊連長心悅誠服,對憨厚而實戰經驗豐富的老副連長也敬重不已。一次訓練投擲手雷時,一個兵娃子慌了手腳,腳底下絆蒜,手雷居然掉到屁股後麵,正落在脫下鞋抽煙的老屌麵前。那個鐵疙瘩冒著青煙滾來滾去,戰士們在連滾帶爬中作鳥獸散,楊鐵筠回頭一看,見那手雷就在老屌眼前,頓時麵如土色。老屌隻一怔,不動聲色地彎腰撿起手雷,順手輕飄飄扔到旁邊的水井裏,然後蹩回去穿鞋了。趴在地上的戰士們看到,老屌笑眯眯地坐在井邊,炸起的水花打濕了他的帽簷,半截香煙兀自煙氣騰騰叼在嘴邊,眾人皆佩服得五體投地。

從艱苦多樣、日歇晚練的訓練中,老屌感覺到這支部隊會有不同以往的戰鬥任務。他猜想楊連長肯定知道,於是經常打探軍情,無奈楊鐵筠口如鐵閘半個屁不放。老屌隻能瞎猜:“會不會讓我們去抓俘虜?那練習放炸藥啥意思?莫不是要讓咱們像團長一樣去炸軍艦?可是大家也沒練遊泳啊。嗐!管球幹啥呢,一樣不是打鬼子?”

幾天後,命令下來了。楊鐵筠連夜召集軍官開會,傳達作戰命令。經武漢衛戍區司令部長官批準,第2軍軍部簽署下發了作戰命令:突擊連須於二日之內長途穿越我方和敵方陣地,急行軍一百五十裏,夜襲日軍鬥方山臨時軍用機場,並伺機破壞敵軍之飛機導航設備以及彈藥倉庫。部隊一律撕去肩章番號,帶上日軍服裝,裝備日軍作戰武器和一部電台,明晚八點出發。在到達之前實行無線電靜默,到達作戰位置之後即行攻擊,同時呼叫我方空軍對敵之空軍彈藥倉庫實施引導轟炸,國軍將於空軍轟炸之時開始由沿江要塞進行局部反攻。任務完成後突擊隊向東南方向撤退,進入湖泊區等待第3戰區28軍遊擊部隊的接援。

出發之前,第2軍副參謀長親自來給大家餞行,他當場宣布,參加此次戰鬥的將士每人長一級軍銜,安全返回的士兵有大洋三十塊,國光勳章一枚,犧牲的撫恤加倍。席間,副參謀長熱淚盈盈,舉杯豪唱軍歌。老屌跟不著調子,也隻跟著瞎哼哼。大家都有些壯士出行的豪壯,對這個高難度任務並不怎麽害怕。新兵們覺得有一百多個老兵——尤其是有兩位機智和經驗豐富的連頭帶領,心裏都比較踏實。老兵們覺得這樣的任務雖然有難度,終歸還好過在武漢城這裏天上飛機炸地上鬼子跑的陣地防禦,因此倒也坦然。

夜幕降臨,突擊連整裝進入出發地。全連戰士神情肅穆,認真地檢查著身上的裝備。楊鐵筠和老屌站在前麵,一動不動地看著北方。半夜一點,北麵的戰線突然間炮火連天。那是第2軍165師的兩個團開始在江岸要塞正麵發動佯攻,借以吸引敵軍的側翼部隊向中部增援。夜幕下,一團團炸開的火光在夜空中閃耀著,在江水的映照下壯麗無比。炮火準備後沒多久,上千名國軍戰士就喊聲震天地開始衝鋒了。日軍的照明彈滿天空掛了起來,把江麵和兩岸都照得雪亮,彈雨橫飛,煙塵一路,不知又有多少戰士倒下……

突擊連在特工人員和向導的帶領下出發了。他們順利地通過了安排好的通道,進入了雙方對峙的中間地帶。在進入日軍陣地側翼之前,他們換上了準備好的日軍服裝和鋼盔。經過精心挑選的軍服很合老屌的身子,這讓老屌還挺來氣兒,敢情日本鬼子也有他這麽大個的?看著這一百多號弟兄齊刷刷地都是清一色的鬼子服裝,再看楊鐵筠腰挎鬼子軍刀,還貼了一片鬼子胡,耀武揚威地走在前麵,覺得有點滑稽。楊鐵筠一口熟練的鬼子話更讓大字不識的戰士們歎服,嘰裏呱啦的連長咋就學得來?這口話和鬼子喊的聲調一樣,這不連鬼子都糊弄了?突擊連還有兩個能說鬼子話的軍官,都是師部的人,如今也打扮成日本兵的樣子,跑在了突擊連兩側,有日軍問話就由這兩個人回答。

隊伍在黑暗中高速行進,偷偷摸摸繞過了鬼子把守的一個村莊。偵察員早就等在那裏,算好了鬼子巡邏的時間。一百多人在一個五分鍾的間隙鑽了過去,走上大路,順利地到達進入了敵軍陣地側後。突然,他們看見前衛壕的鬼子頂著帶網格的頭盔,正在向他們揮手致意。戰士們按照事前操練的,用日語大喊著“勝利”,楊鐵筠和前麵的鬼子嘰裏呱啦了一陣,又給他們看了什麽證件,部隊就通過了防禦陣地。再經過一個山凹之後,就高速向鬥方山方向行進了。一路上,他們盡量避開鬼子向前線進軍的部隊,隻管埋頭前進。路上偶爾有鬼子哨兵和裝甲部隊經過,看到這支急匆匆往後跑的隊伍,雖然有點納悶,倒也並不打攪。倒是經常有衣衫襤褸、麵色驚恐的老百姓出現在兩邊,緊張地瞪視著這支“日本軍隊”匆匆跑過,直瞪得大夥兒心裏直發毛。

跑了一整夜,突擊隊已經到達日軍前線後方四十公裏的地方。大家此時方明白,多虧了那半個月的強化訓練,要不如此跑法哪裏吃得消?

按照既定路線,他們在一個半廢棄的村子旁邊隱蔽休息,下午再繼續前進。因為有紀律,所有的人都不許高聲說話,大家都悄悄地吃著幹糧和醃肉。四周都安排了警衛哨,派出去的幾個偵察兵抓回來一個正準備強奸村婦的鬼子。這廝光著腚正要幹活,被偵察兵大鵬摸進去一拳打昏在炕上,然後扛在肩上抓了回來。大鵬用力過猛,鬼子的鼻梁撞在床角被撞歪了,說話鼻音很重。楊連長先是用日語對他一陣大罵,然後就詳細地問了機場方麵的部隊駐紮情況和部隊番號,說要把他送回去讓其長官處置。暈頭暈腦的鬼子以為是這個軍官發現自己強奸百姓,特意派人去抓他回來的,慌亂之中竹筒倒豆子般地說了個詳細,還一個勁說好話鞠躬。直到一個放哨的班長回來,不小心說了句中國話,鬼子才意識到麵前的這隊人馬原來都是中國兵偽裝的,立刻變得窮凶極惡,跳起來就大叫,老屌早有準備,趕緊用刺刀結果了他,讓人悄悄埋了。

據剛才那鬼子講,機場由日軍15師團的一個中隊把守,不過有兩個聯隊已經去西邊拉軍需物資了,中隊長也不在。據偵察,突擊連發現,距機場不遠有日軍一個機械化中隊正在休整,有一百多人,番號不明,他們半小時內就能夠增援機場。機場的彈藥庫還不知道在哪裏,隻能到那裏再找了。下午四點,他們又出發了。這一次他們離開大路,繞著一條條山路走,直插到機場的後麵。天快黑的時候,突擊連到達了機場東麵的思姑嶺,找了一處樹木茂盛的地方潛伏下來。楊鐵筠下令休息,等候半夜再行動。楊鐵筠和老屌不敢鬆懈,帶著兩個偵察兵爬到嶺上,趁著夜色觀察機場。

鬥方山機場坐落於群山之間,原來隻是幾片大的曬穀場,日軍為了擴大飛機的飛行半徑,大幹了一個月,推倒了樹木民房,鋪成了一個可以起降重型轟炸機的機場。老屌在望遠鏡裏看到,幾十架飛機停在機場上,不斷有起飛的向後方飛去,日軍在機場四周修了三個高高的木頭台子,上麵堆著沙袋,架著機槍,還有大功率的探照燈四處擺動。地麵上的人倒是不多,隻有十多人的巡邏隊走來走去。楊鐵筠突然拍了拍老屌,順著楊鐵筠指的方向看去,東邊有一個營地,坦克汽車摩托車整齊地排放在裏麵。裏麵的鬼子好像正在出操,一百多號人穿著白汗衫和馬褲蹦蹦跳跳地在營地裏跑圈。老屌再看看楊鐵筠,見他若有所思的眼神高深莫測,猜他肯定有了什麽鬼點子。回來之後,老屌安排十幾個哨兵輪流值班,讓大家隱蔽好,吃飽喝足全部睡覺,準備夜襲鬥方山機場。

二人又來到山頭上的觀察點。另外兩個日語翻譯——少尉胡勁和上士林偉也在一塊。楊鐵筠在地上用小土塊擺出了一個地圖,大家便圍在旁邊開始商量作戰方案。

“和那個俘虜說的一樣,飛機場大約隻有五十人的防守力量,但是能夠進入機場的幾條路都處在機槍台火力範圍之內,即使在晚上也無法秘密潛入。”

楊鐵筠頓了頓,遞給老屌和兩個翻譯幾枝香煙,繼續比劃著說:“如果強攻機場,槍聲肯定把旁邊的裝甲營招過來,雖然這是個不滿員的休整營,但是一百多人開著坦克裝甲車過來,我們的任務不但無法完成,而且跑都跑不掉,日軍的電台再一喊,我們的撤退路線就會被完全封死。因此我認為,炸機場雖然是目的,但是必須先解決這個裝甲部隊的問題,甚至可以利用他們的車輛和武器完成這次任務。”

連長對自己的計劃胸有成竹,說得有點激動,清秀的臉上泛起一片紅光。老屌和翻譯們也被這個清晰而大膽的計劃深深吸引,但是很快,老屌就提出了自己的顧慮。

“連長,趁著天黑突然襲擊裝甲營,以咱們這幫兄弟的戰鬥力,問題不大。但是槍聲一響,機場的鬼子就難免提高戒備,機槍架在高處,掃射起來就不好往裏衝了。鬼子飛機又那麽多,沒有半個時辰,炸藥也裝不完。所以俺覺得,要分兵同時解決兩邊的鬼子部隊,同時下手,都是突襲,或許勝算還大。”

老屌樸實而周密的一番分析讓眾人刮目相看,看不出這個不認字的農民倒是有些軍事方略。老屌接著說道:“裝甲營的鬼子其實不難解決。滅了門衛和哨兵,我就帶弟兄們把睡覺的鬼子全突突了,俺不信還日不了光屁股的鬼子。機場這邊先動手,你們離近了就把崗樓上的鬼子敲下來,然後上去警戒,其餘的人全去裝炸彈,我們聽見你們的槍響就動手。”

楊鐵筠認真地聽著老屌的意見,此刻他覺得上級指派老屌來當自己的副手真是英明。就這一番頗具經驗的戰術指導,饒是自己理論功底十足,仍不能這般果斷、簡單而準確地表達出來。

“老屌說得沒錯,必須分頭同時開始進攻。老屌,你和胡勁帶著一排和二排的弟兄,列隊往裝甲部隊走。到了門口,胡勁你說話,假裝和鬼子交涉,宰了他們,然後圍住在營房裏的鬼子,等我們的信號。我這邊帶林偉和剩下的兩個排去機場,先解決哨兵和機槍。我這邊槍聲一響,你那邊就動手。鬼子不要俘虜,也帶不走,老屌你看著辦。幹掉了鬼子,把能開的汽車灌滿油開過來,真可惜!可惜沒人會開坦克。”

“彈藥庫好像在東北角那排矮房子裏,裏麵肯定有鬼子,看樣子很堅固,衝進去有難度,直接用炸藥把門炸開?”胡勁問道。

“如果真是彈藥庫,裏麵鬼子該有不少,還衝進去做什麽?圍住,叫空軍來炸了它!”

楊鐵筠下了決定。大家對了表,約定淩晨兩點時動手,分頭回到休息地。戰士們知道要動手了,都摩拳擦掌擼袖子,隻是這月光還是太亮了點,不利於隱蔽。

夜半時分,把守入口的日軍哨兵正對著天上雪白的月亮發呆,突然聽到一陣整齊的腳步聲。燈光照過去,兩隊日軍正衝這邊走來,走得很齊,也蠻精神。這裏地處前線後方100多公裏,自占領之後就沒有過什麽大事,機場的鬼子們每天就是修機器養傷員,實在閑了就去村子裏掏雞摸狗找女人。可雞狗都沒了蹤影,女人就更別說了,於是都有些倦怠了。看到有這麽一支部隊過來,哨兵很是詫異,也有一股莫名的興奮,上麵並沒有通知今晚有部隊過來接防啊?看上去還不是裝甲兵,都是陸軍作戰部隊,他們來做什麽?就在哨兵發愣的工夫,這支隊伍已經到了眼前。他的顧慮很快就被說話者的聲音打消了,帶頭的軍官用地道的大阪方言向他問好,說上級命令他們過來補充該團的編製,原本下午就應該到的,因為幫自己部隊搭橋耽誤了半天。

鬼子激動得直跳,和打頭的那個帝國軍官抱在了一起。見胡勁遞過來一根香煙,手腳冰涼的鬼子忙高興地接過,像嘬花姑娘般深深吸了一口。他剛享受地向月亮吐出一個煙圈,就感覺一個冰涼的鐵器從後背穿到了前胸,低頭一看,胸前冒出一把嶄新的日本軍刺,他在感到冰冷、疼痛和窒息的同時,也品出了嘴裏原來是一根中國香煙。

老屌刺刀一擰,再一拔,這個鬼子就一命嗚呼了。另外一個哨兵被一個粗壯的戰士一拳打中咽喉,可憐的鬼子仿佛溺了水,臉憋成了豬肝樣,卻一聲都發不出來,眼見著一把冰冷的刺刀插進了自己的胃,眼前就是一黑。老屌一招手,大家躡手躡腳地摸進院裏,集中在院子邊上蹲著。四個偵察兵向幾排房子摸去,片刻就折返回來一個。

“鬼子都在中間的那片房子裏,旁邊的房子都是武器裝備,裏麵有兩個哨兵。”一個偵察員說。

“鬼子大都睡著,都光著呢。有幾個醒著在說話,老連長,咱們什麽時候動手?”又一個偵察員問。

借著月光,老屌仔細端詳了一下鬼子住的這排房子,發現這些房子都是用木頭樁子和木板子搭起來的,敞風漏氣,子彈完全可以穿進去。院子裏有擺放整齊的汽油桶!一個出格的想法閃過腦海。

“四栓兒、黑牛、王老桂、柱子,帶領大家各搬兩個汽油桶澆在兩個房子周圍。其他的兄弟三麵包圍。”

大家齊聲稱妙。不一會兒整個營房就泡在了一圈汽油裏。弟兄們又把一堆汽油桶堆在門口和幾個窗戶下麵,然後趴成一個小半圓瞄準,黑牛等人抱著一堆手雷貓在窗戶下麵,等著老屌的一聲令下。

機場方向槍聲大作,炒豆子一樣傳來步槍和機槍的射擊聲。老屌估計那邊已經得手了,大手一揮,戰士們立刻就把手雷劈頭蓋臉地扔進了屋裏。鬼子們登時哇哇大叫,隨著一聲驚恐的尖叫聲,十幾顆手雷接二連三地炸開了。

這排屋子真不結實,半個房頂立刻就上了天,伴隨著起飛的還有一堆光腚鬼子白裏透紅的屍體。手雷也引燃了周圍的汽油,騰地而起的火焰立刻把營房包住。戰士們歡呼著跳起來。

“趕緊趴下!”

老屌警覺的話音未落,房子裏猛然射出了一排子彈。沒想到這個時候鬼子還能夠冷靜地低平射,七八個戰士立刻被打倒在地。一個戰士的身上砰地爆出一塊血肉,直朝老屌麵門飛來,老屌條件反射一般淩空抓住了,火燙的一團,竟是半個還在霍霍亂跳的心髒。

“開火!一個也別讓出來!”

老屌大怒,扔掉手裏的東西,照著一個蹦出來的鬼子就是一個點射。戰士們各式武器開火了,房屋立刻被打得千瘡百孔。活著的鬼子在火中左突右衝不得其路而出,被燒得皮開肉綻,滋滋冒油,拚命跳出火圈的鬼子立刻被戰士們的亂槍打死。汽油燃起了熊熊大火,隻不到一根煙的工夫,偌大的一個營房成了焦炭,一百多個鬼子還沒搞清楚怎麽回事,就已經隻剩下些渣了。

清點戰果,鬼子全部被殲,隻剩下十幾個傷員捆在地上。國軍隻死2人,傷6人,代價很小。

“俘虜怎麽辦?”陳玉茗問老屌。

“帶在路上!或許用得著。”老屌頭也不回地答道。

弟兄們歡呼雀躍了,爭先恐後地爬上汽車,八輛寬大的敞蓬軍用卡車和兩輛裝甲車發動起來,剩下的都被澆上汽油點著,車隊飛速向機場方向開去。

楊鐵筠這邊同樣進展順利。守軍和鬼子的飛行正架起機槍往這邊掃射,爬在塔樓上的戰士們轉過92式重機槍,居高臨下打得營房像漏勺一樣,幾個戰士幹脆放平鬼子的一門防空高射機槍,用胡蘿卜粗的子彈開始切割彈道上的一切,幾陣彈雨掃過,鬼子就沒有了動靜。

在劇烈的爆炸中,一架又一架的飛機變成了碎片。炸藥不夠,弟兄們就手雷汽油機槍掃射一起上,20多架飛機很快就在熊熊大火中變成了廢鐵,指揮中心也被炸得一塌糊塗。彈藥庫的鬼子仗著堅固的工事頑強抵抗著,幾位樂觀的戰士頓時就倒下了。由於通訊員已經向空軍通報了彈藥庫的方位,戰士們樂得清閑,用火力壓住了事。楊鐵筠命令戰士們炸毀防空高炮和高射機槍,把能點燃的東西全部燒起來。整個機場爆炸連連,亮如白晝。剛完成任務回來的兩架鬼子飛機看到了奇怪的一幕:上百個自己的戰友拿著火把將機場上一架架飛機點著,不過癮的還用機槍掃射。跑道上已經被澆上汽油,燒得煙塵彌漫,無法降落,稍微飛低一點,地麵的機槍立刻就打上來,嚇得他們趕緊掉頭飛走。

老屌這邊得勝而歸,並且傷亡很小,楊鐵筠大喜過望。老屌站在裝甲車的後座上,威風凜凜,頗有不可一世的得意。參戰以來,他從來沒有此刻這麽驚喜和自豪過。兩邊的戰士們歡呼著跳上汽車,激動地擁抱在一起。戰士們也為兩位連長出色的指揮而歎服,一時間,他們暫時忘記了自己是處在敵後近百公裏的中心地帶,而幾個方向的鬼子正增援而來。

楊鐵筠指示部隊向東南方向撤退,強調沿途盡量不和鬼子衝突,能騙就騙過去,沒有命令不許舉槍,不許下車,更不許說話。各排必須嚴格執行命令。老屌吩咐大家補充彈藥上車,車隊迅速向東南方向開去。

剛開出五公裏左右,機場方向又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國軍空軍把敵人的機場彈藥庫炸上了天,戰士們又發出一陣歡呼。

“別喊了,後麵安靜,把俘虜堵上嘴蓋住,前麵有鬼子,準備戰鬥!”坐在排頭車上的楊鐵筠大聲命令。

一個車隊朝著他們的方向迎麵而來,約有十多輛車,二百多鬼子。楊鐵筠冷靜地命令車隊迎頭而上,站在車上向對方車頭的指揮官敬禮。鬼子軍官惱怒地從車頭站起來回敬。楊鐵筠和鬼子軍官嘰裏哇啦地狂說一陣,鬼子軍官大聲地嗬斥著,楊鐵筠大聲地回答著,然後啪的一個立正。鬼子的車隊開始往前開,楊鐵筠悄悄回頭告訴老屌:“鬼子以為我們是走錯路的援兵,讓我們跟在後麵去機場,等他們的車隊過去了我們就跑!”

戰士們站在車上大氣不敢出,等鬼子的車隊一過去,他們立刻狠踩油門拐上旁邊那條路飛奔而去,最後一輛車的戰士忙不迭將一堆手雷扔進了鬼子車隊裏,登時炸爛了敵人兩輛汽車。上了當的鬼子恍然大悟,急匆匆掉頭追來,但已被甩下了幾裏地。老屌指揮著裝甲車奔著地圖上的方向開去。按照計劃,28軍的兩個營會在離機場八十裏的地方接應,然後掩護大家進入湖泊區。但在這段路中,至少還有兩個鬼子的哨卡和一個團的鬼子駐軍。

車隊繼續行進。約摸過了半個鍾頭,天就朦朦亮了。果然戰士們就看到了橫在道路上的路障和一大群鬼子。

“連長怎麽辦?”老屌急切地問。

楊鐵筠也大汗淋漓,回頭看了一眼追過來的鬼子,臉上浮起一個自信而狡黠的笑容。

“開過去,胡勁你和我來,就說後麵就是襲擊機場的敵人,穿著我們的衣服,我們要求一起攔截他們!”

這個大膽的計劃讓老屌和胡勁瞠目結舌!但是一細想,覺得這個計劃雖然冒險,也仿佛可行,一時也想不出其它更好的辦法來。

“就按連長的意思辦!”老屌斬釘截鐵地說。如果和前麵的鬼子幹起來,不一定就能衝過去,後麵的鬼子馬上會殺到,前後夾擊,那滋味會比什麽都被動。

楊鐵筠真是個表演天才,前方日軍剛命令停車,他和胡勁就跳下車跑過去,用日語聲嘶力竭地大喊著。兩個鬼子軍官狐疑地看著這兩個人,槍口猶豫地低下了。楊鐵筠發現麵前的兩個鬼子居然比自己假扮的軍銜低,立刻就擺起了軍官派頭。一陣熟悉的“八格”傳來,楊鐵筠揮手就給了兩個鬼子幾個五指煽紅,胡勁跑過來指揮車隊開進障礙陣地後麵。鬼子已經讓出了一條路,老屌他們把車停靠在路邊,紛紛跳下車來。戰士們按照軍官的手勢散布在了兩邊,槍口一律朝向後麵的鬼子車隊,並不理會別的鬼子和自己打招呼,暗自裏都心驚肉跳。楊鐵筠大聲地命令著,那意思看來是不許講話,準備開火。真鬼子和假鬼子紛紛拉開槍栓嚴陣以待。

鬼子追兵車隊氣勢洶洶地剛進入射程,楊鐵筠立刻命令大家開槍了。莫名其妙的鬼子們頃刻間紛紛從車上栽下來,他們想必無法理解為什麽這個哨卡也和敵人是一夥的,拉足火力就朝這邊衝鋒開火了,隻是鬼子追兵沒遮沒攔的,好幾輛車很快都被打著。對麵鬼子的喊聲完全淹沒在槍炮聲裏。激戰中,楊鐵筠給了老屌一個眼色,老屌會意,離開正在拚命的鬼子們,把後麵的幾十個戰士低頭集合起來,交代了任務:“認清自己人和鬼子,那邊的鬼子一打完,看我的意思,你們就向這邊的鬼子開火,別猶豫,用最快的速度把鬼子幹倒!”戰士們紛紛點頭會意。

回到原地,眼前的景象令人啼笑皆非:這邊的二百個“盟軍”——真鬼子和假鬼子一道,竟將後麵一百多鬼子追兵消滅了一大半,剩下鬼子已經往後跑了。大家正在一起歡呼,一些真鬼子還給受傷的假鬼子包紮傷口。很多真鬼子在軍官的帶領下前去檢查戰場。老屌一揮手,已習慣了老屌這獨特手勢的戰士們立刻集合,另一邊的幾十個戰士仍站在一起。看到這邊的兄弟們都集中了,老屌照著正在抽煙的兩個機槍手就是兩槍,戰士們迅速響應,齊齊開火。鬼子連槍都已放下,這陣突如其來、近在咫尺的槍彈把他們打得慘不忍睹,一百多人瞬間就見了閻王。去檢查戰場的幾十個鬼子剛驚恐地回過頭來,就被密集的子彈撂倒在地。

戰士們放聲狂笑著。這場戰鬥簡直就像一場遊戲,國軍總共犧牲不到十人,受傷不到三十人,既幹掉了追兵,又幹掉了堵截。大家在車上大聲地說笑著,這才換上自己部隊的軍服,把鬼子的衣服鋼盔扔得滿路都是,交口稱讚著兩位機智勇敢的連長。朝陽在道路的左邊冉冉升起,滿載歡樂的汽車全速前進,離指定的接應點不遠了。老屌用望遠鏡警惕地看著前方,他看到接應點那邊的村莊火光熊熊,死屍橫陳,顯然剛剛經曆過一次戰鬥。

老屌的心猛地一沉!

車隊放慢了速度,戰士們緊張地巡視著周圍的狀況。楊鐵筠已經命令大家下車,散到路的兩旁,偵察兵田鼠前去了解情況。大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都緊張地豎起兩耳,手握鋼槍,方才勝利的喜悅已經拋在了腦後,化做一身冷汗。楊鐵筠也非常緊張,一麵看著地圖,一麵看著手表。整個隊伍一片靜寂,隻有汽車不敢熄火的發動機在嗡嗡作響。

老屌看了一下表,這個時間,接應部隊應該已經到了,即便不到,也應該用電台打個招呼。28軍75師特務1營戰功赫赫,神出鬼沒,在敵後打遊擊已經有幾個月了,不過他們穿越到這麽深的地帶也是第一次。他們必須在夜裏翻過銷子山,行軍五十公裏,路上很可能碰到鬼子的部隊。總部對這個區域的鬼子兵力部署並不完全了解,空軍的偵察部隊無法在白天飛到這個地方來偵察,故路上發生一些不可預見的情況倒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接應部隊的任何消息!

這支一宿沒睡的隊伍正不知何去何從,偵察兵田鼠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

“報告連長,村子裏到處都是死人,有我們的弟兄,也有鬼子。看來剛打完不到一個小時。”

“部隊番號是什麽?”連長驚訝地問道。

“我們的弟兄是28軍的,鬼子的是15師團。”

“沒有遇見我們的人?”

“活的沒有!”田鼠緊張地回答。

楊鐵筠和老屌等人麵麵相覷,一時猶豫不決。

“咱們大概死了多少人?”老屌問道。

“至少二百人,看來是中了埋伏,都死在村子裏,鬼子大多死在外麵。”

楊鐵筠終於命令通訊兵呼叫總部,詢問情況。總部回答,從今天早晨八點,特務一營就失去了聯係,28軍團指揮部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總部讓突擊連自行判斷,爭取向東南方向前進。

“怎麽辦?”楊鐵筠有點緊張地問老屌。

“特務一營碰到的看來不是遭遇戰,在這麽快的時間之內就被鬼子打掉了,連個消息都來不及發,說明鬼子是有準備的,而且兵力不少。保不齊他們抓了咱們的俘虜,鬼子也許知道咱們會來。”老屌盡量平靜地說。

“可如果咱們不往前走,後麵可能還有鬼子追來,咱們的彈藥和糧食快沒有了,留在這裏也是等死!”陳玉茗說道。

“可不可以先派兩個排過去?”胡勁問。

“不行,如果真是有埋伏,他們一個也回不來的,也改變不了我們的處境。”楊鐵筠立刻否定了這個建議。

“衝吧,開著車往前衝,遇到鬼子也別停下來打,能闖就闖過去,汽油也就還夠用一百公裏左右。現在,沒人能幫我們了。”老屌思慮再三,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衝得過去麽?”胡勁問道。

“沒有別的辦法了!”楊鐵筠同意了老屌的意見,下定了決心說。

“鬼子肯定會設置路障和火力點。老屌,安排一輛車,把剩下的汽油和炸藥裝在上麵,準備撞開鬼子的障礙,讓大家隻管往前衝,能過去多少就看我們的造化了。”

老屌啞然,打頭的衝鋒車肯定要付出幾個戰士的生命,讓誰來開這輛車呢?

時間緊迫!十幾個會開車的弟兄在老屌的腦海中一個個閃過。終於,他對著一個車上的戰士喊道:“柱子,過來!陳玉茗,李克中,六子,小白,你們也過來!”

陳玉茗從軍已經一年多了,既沉穩又勇敢,打起仗來都衝在前麵,辦起事來幹淨利落從不冒失。李克中是連裏最好的機槍手,也是老兵了。新兵六子槍法好,膽子大,一家人都死在鬼子手上。柱子開車讓人放心,挨兩槍也不會停下。小白身強體壯,有必要他得把汽油桶扔下去。

老屌咽了口唾沫,字字清晰地說道:

“沒法子了,前麵鬼子兵力強,咱們要往前衝,硬拚是打不過的,所以不能與他們糾纏被包圍……隻能硬衝,過去多少算多少。你們幾個打頭陣,車上放好汽油和炸藥,一定要撞開鬼子的路障……陳玉茗,李克中,你們倆一人帶一挺機槍在車頂上打,小白扔手雷和汽油瓶子,柱子開車……我和幾個弟兄開著裝甲車在你們後麵,能不能衝過去就看你們了。”老屌覺得說出這番話是如此之難,這是他第一次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戰士去送死,但他還是看到了這幾個勇敢的弟兄臉上泛上了一陣蒼白。

老屌咬了咬牙,問道:“成不?”

“有啥不成的?俺沒問題,副連長放心!”先說話的居然是六子。

“成!”柱子也說話了。

“給我一挺最好使的機槍,看我給副連長出彩!”看到新兵都這麽幹脆,李克中轉眼之間就變得無所謂了。

“俺兩個聽副連長的!”陳玉茗一臉自在,搭著小白的肩膀,這是兩個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有時褲子都換著穿。

前方步步殺機。老屌又習慣性地拿出了那把梳子,梳了梳淩亂的頭發。每當這樣的時候,深埋心底的對生命的眷戀和思家之情就湧上心頭,而戰鬥的時候啥都不想了,一心想的就是如何置鬼子於死地。生死戰場的經曆來得太快太多,從不會用槍到殺人如麻,才短短四個多月。這段時間裏認識了那麽多戰友,可他們大多已經死去。在夢裏,千百個似乎相識卻又陌生的麵孔都血肉難辨,能夠在夢裏回憶起來的除了自己可愛的女人、胖乎乎的孩子和年少時候的事情,就隻有殺戮、鮮血、槍炮和悲傷。雖然戰友之間建立了很深的生死情誼,但大家似乎都有默契,相互間寧可隻挑軍旅生活中最簡單的快樂分享,也不願相知太深。大家都明白——死神無時無處不在,或許今日眼前還生龍活虎的戰友,也或許自己,明天就成橫屍沙場的野鬼,太親密的友情反會帶來更深的悲傷。

中國能不能打贏日本鬼子?大多數人心裏沒底。鬼子強大的軍事力量遠勝於國軍,一個鬼子的生命往往要付出幾個國軍戰士的代價。一退再退的戰局讓大家倍感心寒,卻無能為力。國軍幾次小規模的殲滅戰和日軍殲滅國軍的大手筆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自己的將來怎樣?家的將來怎樣?國家的將來又怎樣?這些都和麵前這條不得不走的路一樣,凶險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