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鵲兒一對兒對兒,
地上的人兒一雙雙,
荏啥俺的心兒空落落?
是妹兒的臉蛋兒紅汪汪;
早旱的麥子粒粒甜,
晚開的荷花片片芳,
荏啥俺的心兒酸湯湯?
是妹兒的小腳十裏香;
唉嘿呦……
光腚的後生勤流汗,
把心裏的妹子請進房,
嘿嘿呦呦到天光,
帶把兒的娃兒比豬胖……”
老屌支在鎬把上,聽著鱉怪那洪亮入雲,九轉回環的豫北歌謠,望著那慢慢坐下去的日頭和家家戶戶升起的炊煙,不由得癡了……
突然一個人從壟下麵走上來,一身軍裝卻戴著一個氈帽,腳下蹚起黃黃的土。老屌揉一揉滿是泥土的眼睛認真看去,那人一臉麻子,正望著自己笑哩!
“團長……”
老屌大叫著迎上去,可這一切嗖地不見了。他猛地睜開眼,看到灰暗的天空黑雲密布,不斷地向後飄去,耳邊的風聲呼呼掠過。幾枝鋥亮的步槍支在身邊,發出恐怖的黑光,幾雙眼睛正默默地看著自己,又是美夢一場!
老屌坐起身來,發現自己正在來的那輛車上,車上都是熟人。車後一百多人正在潑命般跑著,帶頭的是那個王立疆營長,見他醒了過來,王立疆笑著衝他擺手。
“俺是咋的啦?”老屌問陳玉茗。
“王營長見你不肯下來,派他的兵把你綁回來了,你是被打昏了。”
“海群哪?”
“我在這兒開車呢!”
“哦,剛才真他娘的想死在那裏算球了,唉……”此一夢恍若南柯,老屌平靜多了。
“老哥你可要想開點,弟兄們可都指著你哪!要不是王營長攔著,陳玉茗和大薛就衝到樓上去找你了……那把刀我給你拿著了,算是團長的一個遺物吧……”
“弟兄們都好麽?”
“都好,就是梁文強在房子外邊被樓上的人打了一槍,胳膊上打了個洞,不礙事兒的了。”
“怎麽就剩100來號人哩?”
“其他人沒跑出來,追來了一大群鬼子,現在還在後麵攆呢!王營長安排弟兄們在後麵埋了地雷。”陳玉茗遞給老屌一根點著的煙。
“到哪裏了?”
“出來幾十裏地了。老哥,看樣子要下雨了!日他媽的,這南方的天氣真是沒譜!”劉海群喊道。
老屌讓海群停了車,下車把王立疆拽了上來。
“王營長,俺謝謝你了。”
“嗐!老兄你客氣了!沒有你們,我們現在已經和鬼子抱一塊睡了。老兄你還要多包涵,怕你不下來,我讓弟兄們把你倆打暈背下來。當時鬼子已經發瘋了,再不走就都走不了。隻可惜我們不能照顧高團長的屍骨了!”王營長誠懇地說。
老屌這才認真地打量王立疆營長,此人精瘦,從頭瘦到腳,合身的軍服裏仿佛包著一副鐵打的骨架,說話行事幹淨爽落,自有一派膽識機智和剛硬風骨。
此時,狂奔的戰士們已經十分疲憊,紛紛坐在地上喘氣。後麵突然傳來幾聲爆炸,緊接著幾駕國軍的飛機掠過頭頂。王營長往後望去,興奮地大聲命令道:“弟兄們,我們安全了,咱們的飛機炸了鬼子的追擊部隊!嶽陽離這裏隻有八十裏地了,大家堅持再跑一程才能休息,快走!”
戰士們掙紮著站起來,咬緊牙關深一腳淺一腳地繼續趕路。望著身後那慘遭日本人荼毒的城市,老屌悲傷而茫然。這一走,離家又遠了一步,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回家?家還在麽?和家鄉之間又相隔了多少座這樣不可逾越的城市,它們紛紛成為日本人新的領地,成為鬼子繼續進攻後方的根據地了。想起在城裏看到的那一幕幕慘狀,老屌鼻子又酸了。梁文強見他難過,以為連長是掛念團長,忙站起來安慰道:“連長,團長走得也算痛快,沒遭什麽罪,你且放寬心些。等回到黃老倌子那裏,咱們給他搭個靈位,等打完了仗,再到他老家去照看一趟,也算咱們沒白跟團長一場。”
“打完了仗?啥日子才能打完這仗啊?”
老屌感歎著擦去眼淚,恢複了些許平靜。老屌寬慰地拍拍梁文強的肩,這番生死經曆給他心裏蒙上了一層陰霾,這糟糕的戰況讓他更覺得回家的渺茫了。
“海群,你停一下,讓俺先下來。銅頭!把受傷的幾個兄弟帶上來。梁文強你跟車一起走,先到嶽陽等我們去。海群你開快一點,到前麵去聯係一下部隊,來接應大家。”
老屌說罷下了車,跟戰士們一道步行趕路。被營救的弟兄們見這位連長如此厚道,心裏都熱乎乎的。朱銅頭驕傲地對身邊的戰士說道:“看見了吧!這就是我們連長。”
“是個好長官哩!難怪你們敢跟著他闖回來救團長,不過我們連長也不比你們連長差!”
“我看不能比!你看看我們連長那一身傷疤,嚇死你!知道鬥方山機場不?是咱們跟連長幹的!”
朱銅頭居然已經學會了用河南話吹牛。旁邊的趙海濤聽他滿嘴跑叫驢,插嘴道:“拉雞巴倒吧!我們打鬥方山的時候,你不定在哪個醫院瞅護士妹子洗澡哪!鬥方山在哪兒你知道麽?給我閉上你的鳥嘴!”
朱銅頭被海濤搶白得一臉不自在,恨不得拿螺絲拴上他的嘴,忙做勢去幫大薛了。
倏地,天邊劃過幾道閃電,驚雷聲起,卷地風湧動起來,旋即大雨瓢潑一般落下。他們身後一片黑壓壓的,已分不清天地。這或許是老天爺給剛才死去的麻子團長和弟兄們在唱著喪曲兒吧?老屌心想。
一日後,嶽陽城外的國軍工事已經遙遙在望了。
讓大家驚訝的是,城裏百姓對此早有準備,幾百人迎出來幾裏地,把他們當成英雄一樣地歡迎。所有人都用讚賞和欽佩的眼光看著他們。幾位長衫老者,手捧熱酒,眼含熱淚,長篇大論地誇耀著這些破衣爛衫的士兵。老屌和王立疆被簇擁著走上街頭,不知從哪裏鑽出來一些記者,拿出一些老屌從沒見過的機器,嘩啦啦一陣狂閃,嚇得老屌以為是鬼子扔下的什麽新式炸彈,抱著頭就直往地上蹲,慌忙中隻見各色人腿,在自己身邊前擁後呼地亂碰……
嶽陽城遠不如武漢那般大氣繁華,卻也燈火璀璨,頗有幾分大城氣派,還多帶了些脂粉味。城外堅壁清野,城裏仍然是一派祥和,挎著胳膊遛街的女人隨處可見。老屌一行決定在嶽陽住一宿,戰士們受到了很好的接待。晚飯後,大家被安頓在一個大堂廟休息,當戰士們都酒足飯飽地陸續睡去時,老屌和王立疆意猶未盡,還在月下喝酒談心。
“老屌,你和高團長交情不一般啊!”
“嗯,是他提拔的俺,俺當兵打仗雖才不到一年,要沒他關照,俺早就死球的了!”
“那天我們被鬼子圍住的時候,他的軍銜最高,我們都讓他領兵,他也沒有推辭。高團長領兵打仗確實有一套,往那兒一站,還沒說話,大家就服了!”
“高團長為啥尋短見哩?”老屌問了這個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不好說,你知道他為啥留下麽?”
“聽戰士們說,他是為了保護團裏那幾百個傷兵。哦,對了,那些傷兵呢?”
“說起來難受啊!高團長帶著這些傷兵轉移時,和鬼子交了火,那些傷兵哪能打仗啊?一路跑得慢,就被鬼子在通城攆上了。高團長幾經考慮之後,命令他們向日軍投降……”
“投降?這個……可不像團長做派!”
“他命令這些傷兵投降,說這樣或許能保住性命,否則打下去全得死,他帶著其他弟兄們突圍。可上麵不同意。307團後來補充的幾個連隊都是學生軍,上麵說這些傷兵中不少是軍校生,很多人曾在部隊參謀部門幹事,他們要是被日軍俘虜,一來黨國麵子下不來,二來有泄密的危險。嘿,上麵這言外之意,就是讓他們全部戰死!”
“這個……高團長後來咋辦的?”
“他抗命了!他和大夥開會說這些傷兵都還是二十出頭,也沒什麽戰鬥經驗,應該活下去,不能因為黨國的麵子就讓他們白白送了命!而且缺醫少藥的,很多人已經撐不住了,投降過去或許還能得到治療。當時我們自己內部的意見也矛盾重重,我同意高團長的意見,可有的軍官堅持要執行命令。最後高團長火了,說願受軍法製裁也不能讓傷兵們送命!”
“後來哪?”
“也不知是哪個王八蛋向上麵匯報了,半夜從長沙飛來咱們的飛機,沒炸著鬼子,一串炸彈全扔在傷兵頭上!唉……傷兵們都住在一處,幾乎全完了……擺明了就是上麵的授意,寧可消滅他們,也不能讓他們被日軍俘虜。那可真是慘啊!幾百個年輕兄弟,大半兒都燒成炭了,隻救出來幾十個!高團長那天差不多瘋了,誰和他說話他就拿槍指誰。後來他本還有機會突圍出來,可他就是不走,非要和這幾十個傷兵共存亡,命令我帶領大家突圍……他那個樣子你沒瞧見,別人的話根本聽不進去,更沒人敢去拉他,他的幾個衛兵也死活不走,我瞧著他……那陣子就不太對勁了!這下子我們這幫兄弟也沒法子獨自逃生了,高團長重情義,我們怎麽忍心棄他而去?我們帶著傷兵突圍了幾次,都被鬼子堵回來了。這些學生傷兵見連累了大家,十天前的一個晚上,他們幾十個人圍在一處,拉了一箱子手榴彈……”
“啊?老天爺呦……”
“就是大前天晚上,高團長也……”
“他跟你說過啥沒有?他自殺之前說過啥話沒有?”老屌忙問。
“沒說過啥!他整天自己呆在屋裏,說全團的人都死光了,最後幾個好弟兄也死了,家也沒了,父母也沒了,再沒什麽希望了……他是心裏堵上了啊!”王立疆已是滿臉通紅,淚光漣漣。
“高團長……俺想不明白啊……喝酒吧!老王,他沒了……咱們以後就是兄弟啦!”
老屌拿起酒瓶又給王立疆滿上,兩人一碰,仰脖就幹了。王立疆抹了一把嘴,抬頭問道:“對了老屌,前些日子,我聽到過高團長說想回家。”
“是麽,他咋說的?”
“弟兄裏有個從河南跑過來的,和他聊了半宿,我路過的時候,聽到他說‘真想回家……’後麵的就沒有聽見了。”
“那……那個河南弟兄哩?”
“昨天突圍的時候犧牲了!”
“啊……”
老屌陷入了沉思,團長是想家了麽?他的家在黃河改道時就被衝得無影無蹤了,是這個勾動了他離去的念頭麽?不能啊!
“王營長你當兵多少年哩?”
“三年半了吧?一直在武漢。”
“呦嗬,那你是老大哥了,俺才大半年哩。”
“那不對,你打的仗比我多多了,武漢這一仗是我第一次放槍打人。”
“怕不?”
老屌眯著眼問他。王立疆左右看看沒人,把嘴巴湊到老屌的耳朵邊上小聲地說道:“第一次尿了褲子!”
“不瞞你說,俺第一次放槍也尿了!”老屌笑道。
“啊?哈哈哈哈……”
兩個人都開懷大笑起來。老屌笑著笑著,又想起有關麻子團長的一幕幕,鼻子一酸,一麵還在大笑,一麵眼淚就刷刷地下來了。他用手掩住臉龐,可是走珠似的淚水仍嘩啦啦地從指縫裏噴湧而出,終於,他用一聲長號代替了大笑,一頭頂在石桌上大慟起來,把個王立疆嚇了一跳。
“老屌兄弟,你這是咋說的?啊呀,咋了笑著笑著就號起來了?好兄弟,都怪我,啊?別哭了,我自罰三杯行不,你瞧著了……”
王立疆說罷,拿起酒壺一杯一杯斟滿,一口氣,三杯烈酒就下了肚,最後一杯酒放在桌麵上的時候,老屌看到王立疆也已經是淚如雨下。他雙目緊閉,咧著幹裂的嘴,眼淚流進了嘴裏卻哭不出聲來,老屌一把握住王立疆冰涼顫抖的手,王立疆終於也放聲大哭:“老哥啊……我的弟兄們哪!都死啦……上個月大家還這樣喝酒,今天……就剩下這十幾個人了……我連個屍首也沒法子替他們埋……我……我想起來……有時候真他媽的恨自個……咋就活下我這麽個人哪?咱就沒和他們一道走啊……老屌啊……我三年來的好弟兄們啊……我心裏也苦啊……”
二人酒到酣處,酣到痛處,頭頂著頭齊聲痛哭。幾個戰士被外邊這撕裂一般的哭聲吵醒,出來看到哭得像淚人一樣的兩位長官,也不由得傷心落淚。
院子裏月光如水,微風拂地,彌漫著酒香和悲傷的氣息。幾盞破燈籠在房梁上搖來擺去,發出吱吱呀呀的響動。戰士們落滿了泥土的武器堆在牆角的棚子裏,有的還粘著殷紅的血跡。門口的兩個哨兵像樁子一樣立在那裏,刺刀上泛起雪亮的光,映著他們淚光盈盈的雙眼。一個老漢一邊咳嗽,一邊敲著梆子躑躅而來。
“小心燈火,家家好睡嘍……小心燈火……家家好睡嘍……”
(這下麵一段堅持不能刪!)
老屌哭了一陣,情緒穩定了下來。他拿起酒壺,發現裏麵的酒都被王立疆喝光了。王立疆哭嚎了一陣倒頭便睡,老屌讓幾個戰士把他扶進去,自己穿上軍大衣,揣上酒壺走了出來。抬眼看看街道兩旁若明若暗的燈火,他抬腳就奔著光亮走了過去。嶽陽城裏這一帶都是高低長短不一的青石板鋪路,房子大多低矮,都伸出一個微微卷起的簷。街旁的門板上貼著各色圖案,俱都是老屌不大認識的神鬼。在漆黑的小巷裏走了好一陣,老屌看到遠處一盞紅色的燈光若明若暗,一把黃色的雨傘斜掛在房簷上,一縷柔曲飄將過來。心下大喜,緊走兩步就到了跟前。
“桃花豈是憐憐物,
紅杏難得片片舒。
鎖鬢愁雲青絲擰,
玉燈翠傘窗影孤。
湘江水畔湘江月,
嶽陽樓下嶽陽都。
莫言他鄉千裏好,
隻洗風塵情關度。
……”
門口的台階上站著一個女子,身材修長,皮膚白嫩,一張鵝蛋小臉,精描的細眉下,一對晶亮的秀目在燈下爍爍發光。她穿著一身黃色粗布旗袍,左手擎著一塊紅色絲綢方巾,右手斜斜地搭在門邊,模樣甚是喜人。老屌見她衝著自己笑,就掏出酒壺問道:“妹子,有酒賣麽?”
“呦!兵爺,您可找著地方了,我們這裏什麽好酒都有,妹子我陪你喝幾杯……”
老屌還沒有回過神來,房裏又出來一個豔麗女子,身材略高了些,一樣的肌膚如雪,那張瓜子臉狐中帶媚,一雙杏眼帶笑,挑眉間顧盼神飛。她穿著一身絳紅旗袍和身邊那女子的顏色對映鮮明。兩人一人抓著老屌的一隻胳膊,連哄帶拽的就把老屌拉進了房裏。黃衣女子推著老屌的屁股讓他上了樓。那樓梯分外窄小,老屌的日軍翻毛皮鞋踩在上麵咚咚作響,房子裏一股脂粉香氣熏得他直欲暈倒。兩支大紅蠟燭跳閃著曖昧的火焰,他看到牆上掛著一副沒穿衣服的女人圖,再看看這兩個濃妝豔抹的女子,老屌一下子清醒過來。
“莫不是窯子?”
正轉身要走,一雙小手已經按在他肩上。另外一雙手拉著自己的胳膊,就到了椅子上坐定了。紅旗袍女子一邊撫摸著老屌的粗手一邊說道:“兵爺,辛苦了一大天了,我們妹子兩個陪你喝喝酒,解解乏,啊?阿香,趕緊把好酒給兵爺端上來呀!要熱的!”
老屌被女人溫暖的小手和濃濃的粉香挑逗的心頭亂跳六神無主。長這麽大,他還是第一次見識這種地方,以前隻是聽袁白先生說過,說這種地方乃是銷魂之地,是無數讀書人向往的去處,男人進去便會躺倒。再看這眼前這紅旗袍女子,長的太過喜人,她的麵皮象剛出鍋的餃子皮般細嫩晶瑩,眉眼兒都象是畫中人物,朱唇未啟蘭香已現,鶯聲未聞笑口又開。見黃衣女子已經端出了兩個酒壺,老屌忙站起身來,一邊掙脫女子的手一邊說道:“妹子,俺就是想買點酒喝,第一次來這地界兒,不知道倆妹子的意思……俺對不住了,這酒賣給俺,俺給錢給你們,成不?”
“呦?兵爺不是瞧不上我們姐妹倆吧?在這兩條街裏我們倆可是有牌有麵兒的。兵爺自個喝悶酒有啥子意思?你們前麵帶兵打仗,我們姐妹倆陪你喝杯酒解解乏,就這麽不給麵子?”
“是啊兵爺,這兵荒馬亂的,難得你有雅興到我們姐妹倆這兒來,既來了,喝杯酒再走,也不誤你的大事啊。”
說罷,黃旗袍女子竟然把兩條白嫩的胳膊圍在了老屌的脖子上,美麗的臉龐也湊到了離自己不到一根煙的地方。女子溫熱的體溫襲來,讓老屌感到一股熱血象衝鋒一樣直奔下麵去了。還沒等自己說話,紅衣女子又斟滿了一小杯酒端到了眼前,她的小手隻用兩個如蔥的玉指捏住杯身,另外三個手指翹成了花,一對柳眼光彩神飛,小方巾半遮住紅嘟嘟的嘴兒。老屌哪裏見過這等世麵,隻覺得頭腦一陣嗡嗡作響,下麵硬梆梆的開始支起帳篷,不由自主地已經把酒接了過來。聞到酒香,這心反而定下了半分,略一躊躇,一仰頭便幹了。
“啊呀,軍爺可真好酒量,來呀阿香,再給爺敬上,酒菜呢?後麵那小廝趕緊的,別讓軍爺喝枯酒啊?”
這時,纏繞在脖子上的一條胳膊開始從大衣縫裏鑽進來撫摸自己的胸口,那溫柔的感覺險些讓老屌渾身酥軟,碰巧一個酒嗝兒打上來,老屌按捺住上湧的熱血,再不遲疑,一把將她的手抽將出來,起身正色說道:“兩位妹子,俺對不住了,俺隻想討碗酒喝,不想擾你們掃興。酒是好酒,但是俺不想和兩個妹子戲耍,俺原本是個種地的,家有老婆孩子,也沒膽氣消受這福分。妹子們如果不嫌棄,俺就喝酒付錢,陪你們聊吧聊吧,嫌棄俺俺可就走了,省得掃你們的興……”
見老屌態度堅決,兩位女子先是一怔,互相看了一眼,就慢慢地相挨著坐了下來,紅旗袍女子又給老屌遞上一杯,語氣裏已經沒有了先前的輕佻。
“軍爺,看不出您還是個顧家的,咳!我們怎麽敢嫌棄您哪?您別嫌棄我們兩個就成了,來,妹子們陪你喝酒,聽你口音是中原來的?”
“俺是!俺家在河南,一路打仗過來,今個才到這邊。”
“河南在哪呢?”黃衣女子問道。
“河南在東麵,靠北邊一點,離這裏遠了去了,你們倆呢?都是本地的?”
“也不是,我們倆個都是湖北的,也在村裏,聽說鬼子要打過來,去年就跑過來了?”
“咋過來的呢?家裏男人呢?”
“阿香還小,我是她表姐,我男人在武漢那邊打仗,硬被拽過去的,已經一年多沒見過麵了,也不知道他死活……”
“哦,這麽說俺可能還跟你男人在一個戰壕裏擠過哩!那妹子你們過來沒有找個親戚朋友啥的?……俺瞎說了,做這個……不是個正道哩!”
“大哥你說笑了,這兵荒馬亂的,誰家裏容易哪?親戚朋友家裏能揭開鍋的就不錯了,見我們倆個上門吃挨飯,怕是躲還來不及呢!阿香的那個遠房表哥見了她倒是收留,隻是動不動半夜就往她房裏鑽,能為一口飯就便宜了那老王八蛋?讓人心涼啊……”
紅衣女人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阿香在旁邊已是低下頭去擺弄手絹,時而顧著給老屌斟酒,此時已是畢恭畢敬了。
“那你們也真不容易哩,大好的年紀,再找個男人到後邊去過日子不成麽?”
“大哥你哪知道,我們當時為了吃飽肚子,早已經把身子賣給了這街上的鴇子。這房、這酒菜、這衣服,可都不是白來的!再說了,哪個男人願意要我們這些撇腿兒女人呢?要是給你,大哥你敢要麽?”
“這麽……”
老屌看著紅衣女子幽幽的眼睛,被她噎的說不出話來,隻得接過阿香遞過來的酒,歎一口氣喝了。
“大哥,看你是個誠實人兒呢,家裏老婆孩子好麽?”
“不知道啊,一出門就快一年光景了,那地界兒沒準兒已經被鬼子占了。俺可想他們了,可也不得回去,心裏揪得難受哪!”
“孩子幾個?多大了?”
“一個娃,是小子,三歲多了,該能和同村娃子成天鬧了。妹子你呢?有娃麽?”
“有娃子還能幹這個?本來想要的,男人被拉走了,才過了半年日子,臨走連個種也沒給我留下!”
“妹子,這嶽陽離戰場一匹馬的遠近,要是咱們頂不住,鬼子打過來,你們怎麽辦哩?”
“大哥啊,我們這號婊子能咋辦?去哪裏不是還得幹這個?鬼子來了又怎地?鬼子他不也是人?不也得想找女人弄,完事了不也得給幾個錢?我們姐妹都想開了,哪也不去了!這跑來跑去的,躲開鬼子也沒覺得有什麽安生日子,我就不信鬼子來了會把這嶽陽遠近幾十萬人都餓死。我們都是苦命,吃這點皮肉青春飯,莫非還有人難為我們不成?阿香再斟酒!”
和女子聊天的光景,不知不覺的,老屌又是一瓶酒下肚了,後房炒出來的兩個菜都香辣可口,老屌吃喝了一個痛快,已是頗有醉意。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聲音,阿香趕緊迎了出去,隻見一男一女二人上了樓。
“阿琪,這個月的份子錢該交了吧?拖了十幾天了,怎麽男人給你們的貨都蹩到肚子裏不放啊?”
上來的女人瘦得象枯柴,卻插著一根老長的發髻,金光閃閃的一看就是貴重家夥。她蠟黃蠟黃的臉皮象是煙袋油子抹過一樣,還離著一條大桌的遠近,老屌就已經聞到她滿身的酸臭。
“呦,玲姐啊,這麽大晚的您還來啊?真對不住您,這些天生意不好,我們已經是日夜不閑了,可就是沒幾個人上樓,那些窮兵爺我們也不敢招呼啊!”
“啥不敢招呼,這不就坐著一個?敢情你們的身子比那黃花閨女還要金貴啊,挑三揀四的還做什麽婊子?”
“玲姐您就再等兩天,等湊齊了我們姐妹倆給您送到房裏去,這大老晚的,夜風吹著您了我可擔待不起,還得仰著您過活哪!”
看來這紅衣女子叫阿琪,眼前這人就該是她倆說的那個鴇子了。那鴇子大咧咧地坐在老屌對麵,斜著眼望了自己一眼,對阿琪繼續說道:“呦,敢情你們已經酒過三巡了,怎的軍爺還穿得這麽嚴實?你們倆個當這裏是開酒館子哪,不緊著伺候,那兩身騷崩崩的肉都幹什麽吃的?”
老屌越瞧這跋扈的老鴇越是生氣,可又不好發作。婊子行裏有自個的規矩,自己一個千裏迢迢路過的大頭兵,如何能管這球事兒?早在村裏就聽袁白先生講過,你要是稀罕窯子裏麵的女子,那是要用大價錢才能贖出來的。袁白先生說自己曾經占過花魁,銷魂銷得一個銅板都不剩,想攜之同去,老鴇張口就是三百大洋,袁白先生在窯子門口大哭一場,從此再不入此門。老屌不知道花魁是什麽頭銜兒,卻知道那肯定是美得不能再美的女子了。
“阿琪,軍爺看來沒這雅興和你們上床周旋,這是我姑舅家的兄弟,你們倆個好好伺候他吧,把你們倆個的身子活都給老娘放出來,讓他好好舒坦舒坦,別讓他回去說我招待不周。愣著幹嘛,還不趕緊的,待會我們還有事忙呢!”
老屌頓時火冒三丈,心想你這老逼咋了這麽不是東西?人家欠你點份子錢,就拿你八杆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來討便宜?還要兩個人伺候?想著想著老屌已是站起身來,借著酒勁拿起酒瓶就要望那正要向阿香伸手的男人打去。阿琪見老屌氣色不善,早已有所防備,忙一把抱住老屌的胳膊,一邊把他往外推一邊說道:“大哥你別……大哥別這樣……我們姐倆就是這賤命,不值得你動氣。這沒個什麽,男人不都是一樣?你消消火,這頓酒飯妹妹我送你了,就當你照顧我們姐妹的飯碗了……大哥……我求你了……”
阿琪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老屌被她推到了樓下。聽見那老鴇還在罵著,老屌罵罵咧咧地又要往上衝。阿琪抱住他的胳膊說:“大哥……大哥你要是可憐我們……等打完了仗,你的兄弟要是缺女人,叫他們娶了我們走……就算是你的大恩大德了……現在兵荒馬亂,你也顧不了我們……記著這條街,記著這條巷子,記著阿琪和阿香,大哥你走吧……你快走吧……”
老屌見阿琪哭得恨不得給自己跪下了,臉上的胭脂被淚水衝出了兩道溝痕,他心裏沉甸甸的,深深地歎了口氣,從懷裏掏出一塊大洋塞到阿琪手上,死死地按住了說:“妹子啊,你們保重了,真要是有緣分,俺再帶兄弟們來看你們!”
說罷老屌扭頭便走,再也不回頭去看,隻聽到阿琪在後麵喊道:“大哥你可要活著回來啊……”
走到街口拐彎的時候,老屌忍不住回頭看去,那盞風中搖擺的紅燈籠已經被收了起來,巷子裏隱隱約約傳來男女的調笑聲。這聲音刺得自己心裏一陣陣的疼,忙夾起脖子用衣服領子捂了。他深吸了一口夜空裏的涼氣,在黑暗裏辨了辨方向,踩著泛著油光的青石板路去了。那個敲梆子的老人又走過街頭,他遠遠地見到老屌被一個女人哭著推走,料想又是玩婊子不給錢的饑渴軍漢,正要躲避,見老屌雖然腳步蹣跚搖搖晃晃,卻軍裝在身象是個官,就走過來扶著他。老屌的一身酒氣熏得老漢一個勁地撇臉,他壯著膽子說道:“軍爺?這後半夜了你可別亂跑啊,這裏不比軍營,你又喝了這麽多的酒,這裏好些個愣頭青子半夜串巷子的,可不管你是百姓還是兵,一榔頭就要了你的命去!你住在哪兒?我送你回去,啊呦,你喝了多少酒啊……”
老屌方才擰著的一股勁泄了下來,此時隻覺得酒氣上湧,腳底下象是上了船一樣踩不著根兒。幾個酒嗝上來,白眼一翻,“哇”地一口就噴了出來,老漢躲閃不及也被濺了一身,心裏連連叫苦,正待腳底抹油開溜,卻被老屌一把攥住了衣袖。老屌瞪著血紅的眼睛,佝僂著腰象是黑夜裏逡巡的野狗,惡狠狠地問那老漢:“老頭,這叫什麽街?什麽巷?說!”
老漢被這個醉漢大兵攥得生疼,見他失了理智,唯恐那缽盂一般大的一對拳頭砸將上來,忙扶著他說道:“軍爺可別拿老漢出氣!這街叫黃花街剪子巷,你剛才出來的那家是八街十六巷聞名的姐妹樓,大爺你可別拿我出氣啊,老漢我可受不起你一拳啊……”
“滾吧,你這老逼,日你媽的這裏沒個好人,早晚俺全把你們突突了……”
神智恍惚的老屌一把將老漢推了個跟頭,燈籠也摔在一邊。他自己喘著粗氣,腳下一深一淺地往前走著。他突然覺得月光把這地麵晃得有些刺眼,就低著頭扶著牆往前硌蹭。剛走過一條街,撐在牆上的手突然摸了個空,一個前衝,腳絆在了一家的門階上,把自己摔了個七葷八素,一時竟不能起來。他幹脆不起來了,翻過身來,望著巷子縫裏高高的天空和閃閃的星星,覺得它們好象在轉,且越轉越快,一個聲音回繞在耳邊:“大哥你要活著回來啊……大哥你要活著回來啊……”
“要活著回來啊……”
老屌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嘴裏默默地念叨著這句話,天上的星光越來越黯淡,終於躲在了沉重的眼皮後麵……
“屌兒啊,你今兒個啥時候回來?”
“俺澆完了地就回來,日頭估計還下不去哩。”
“幹活的時候挺著點腰,你看你那腰勾的?袁白先生見了俺,還說讓俺晚上別老折騰你哩,你看俺冤不冤?”
“別聽那老驢瞎嚼,他幾十年沒碰女人,那是泛酸哩。”
“你可別這麽說袁白先生,人家可是秀才,出口就成章哩。”
“哼!出口就給俺起這個外號,正經事情也沒見他幹出啥來。”
“對了屌兒啊,你去找他給自個兒算算命吧,看你這輩子能不能大富大貴?袁白先生的卦可靈了,他說明兒個下雨,明兒個就不能刮風,讓他看看你的前程,也讓俺樂一下。”
“算個啥?俺三叔早就說了俺是一生窮命,上幾輩子都是種地的。”
“他說了不算,他還說自個兒是乞丐命哩,咋了也曾經富成那樣?”
“後來不也垮了麽?”
“那你也給俺富一個,讓俺和娃們先舒坦幾天?”
“那俺就和三叔一樣,再收上幾個小。”
“你敢!看俺不剝了你的皮……”
“哎呀,俺是說笑哩……”
酒醒時分,老屌發現自己睡在弟兄們中間。劉海群的大腳丫子伸到了自己的嘴皮子下,臭氣熏天。他的腦袋像是要炸裂一般的疼痛,他竭力回憶著昨晚這個溫馨的夢,卻越想越殘缺,咂巴一下嘴,嘴裏仍然是一口酒味。那日頭已經高高地掛在當天了,雪白的光照在了大院子裏。醒來的戰士們圍著大鍋蹲了一圈,大夥一手端著大瓷碗子,呼嚕呼嚕地喝著稀飯,一手抓著鹹菜幫子,嘎吱嘎吱地嚼得脆響。老屌剛活動了一下麻木的四肢,就聽見朱銅頭又在那裏放山炮了:“……弟兄們,要說這小鬼子厲害,還真不含糊!在大樓外邊,一個鬼子往我這邊兒衝,我的三顆子彈打進他的肚子裏,這家夥居然還在叫著往前跑,肚子上的窟窿這麽大,對……對,跟這碗口差不多,那血和腸子嘩啦嘩啦地往外流啊,嘖嘖……”
朱銅頭見大家聽得認真,一時說得臉放紅光。
“你剛才說窟窿多大?碗口這麽大?三個洞都這麽大?”說話的是趙海濤。
“對啊,就這麽大,都是我用這杆步槍給他做下的。”
院子裏響起一陣快樂的哄笑,把個朱銅頭弄得稀裏糊塗的。
“你們笑什麽,我還哄你們不成?”
王立疆手下的一個四川兵笑著說:“你個呆人!放屁也不看看風向?你看看,哪個弟兄打出子彈不比你見過的多?可我們從來沒見過步槍子彈從前麵鑽進去就能留下這麽大個窟窿的!那鬼子的三八大杆弄的多是貫穿傷,兩邊都是那麽大個眼兒,咱們的步槍倒是出口大些,但要按你說的,那鬼子後麵的窟窿要大過這口鍋嘍……一聽你就是個沒日過女人的雞雞娃,下次吹牛先給大哥我孝敬幾包煙來再來丟人!”
大家笑了個稀裏嘩啦。大薛在一邊嘰裏咕嚕地朝著梁文強比劃,梁文強豎著耳朵聽了半天,猛地大笑起來。眾人忙問兄弟你笑啥哩?梁文強指著朱銅頭說:“你這沒用的貨,趴在坦克下麵哆嗦的那個人原來就是你啊?你還真不怕陳玉茗開起坦克來把你壓死?你還打槍哪?鬼子在哪兒你都瞅不見……”
“得了得了,就當弟兄我逗大家一樂,梁文強,嘴下留德!”
老屌慢慢地從屋裏蹩將出來,接過陳玉茗遞過來的一碗粥和鹹菜,坐在門檻子上吃了起來,他一邊吃,一邊看著戰士們有說有笑地打諢罵科,昨晚的不快已是忘得差不多了。
王立疆一大早出去辦事,中午回來了。他跟老屌說他要帶著自己的兄弟去報到了,而且幫老屌打聽了一下,軍部並沒有關於老屌一眾的安排,好像他們被忘了一樣,估計是武漢撤退造成的混亂。老屌他們這幾個人是突擊連的幸存者,麻子團長死後,知道和關注的人就很少了,說不定已經被從作戰序列上劃掉了。按照戰時的規矩,此時的王立疆有權力命令老屌加入他的營隊,但是王立疆顯然沒有這意思,他悄悄地跟老屌說:“老屌,你還回長沙那邊眯著去吧,軍部如果找你們,我就把你們報個烈士就成了,就說你們又去救別的弟兄了,沒回來。你們到後麵去找個安生的地方,你不是說離長沙挺遠的山裏有地方麽?說不定哪一天我也打膩了,還帶著弟兄們去尋你呢!”
就這樣離開王立疆和他的弟兄們,老屌心中有些不忍,但王立疆的話還是深深打動了他。自打離開家,除了打仗就是養傷,除了殺人就是埋人,舒坦日子沒有幾天。死去的弟兄們和不辭而別的團長,在他心裏留下一個又一個陰影。饒是自己血氣方剛,這份心痛也有些難以承受了。這樣難得的機會,不正是自己和幸存的弟兄們夢寐以求的麽?不去救麻子團長,就碰不到王立疆,也就不會莫名其妙地被軍部抹了名字。王立疆營長感恩之際給了自己這麽大個麵子,難道不是老天爺的安排?不管怎樣,這個不能不接著。要耽誤得久了,說不定就會被軍部政治處的那幫鳥人發現,哦?原來這幾條英雄好漢竟然悄眯眯地藏在嶽陽,弄不好他們又會派下啥的奇襲鬥方山一類的高難度任務來。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老屌自忖,自己命再大,兄弟們再多,也架不住一顆不長眼的子彈!他對自己思想的轉變竟然有了一絲寬慰,原來自己像個愣頭青一樣隻知道為國軍玩命,到頭來兄弟們都死光了,自己落得一身傷疤,國軍卻還是這個一味敗退的鳥樣!原來征兵官說大不了幾個月就可以回家,可現在看這仗不知何時能打到頭?老子出生入死大半年,功勞的不要,升官的不要,歇他兩天還是要的。小鬼子打過來怎麽辦呢?嗐,沒了咱們幾個這老蔣就不抗日了?
老屌在想像中終於變得理直氣壯,采納了王立疆的建議。不過他在跟弟兄傳達的時候,隻說是暫時休整一下,弟兄們聞聽無一不興高采烈。老屌吩咐他們去城裏買了一堆糖果幹貨和好酒,給王立疆他們留下一些,剩下的準備帶回黃家衝。臨別之際,一行七人和王立疆等一百多人又是一頓好酒吃喝,大家杯碗交錯痛哭流涕,自是一番珍重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