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探傷

目睹小叔身上觸目驚心的血肉模糊的傷口,小亮守在床邊嚶嚶的啜泣著。

“好了,沒事了。我剛是哭叫給你阿爸看的,沒那麽嚴重。”漢威斷斷續續輕聲安慰著泣不成聲的侄子小亮。

“小叔,都是我連累你了。”

“什麽都別說了,被人聽了去小叔這打就白挨了。”漢威試著伸手去給小亮擦淚,才一挪動,牽動了傷口鑽心般疼痛,他呻吟了一聲痛苦的深吸口涼氣許久說不出話。小亮哭得更凶了。

斯諾大夫來了,幫漢威處理了傷口。斯諾是個英國人,在中國開診所時同楊漢辰認識,並患難中有些交情。再加上他在英國原來也是貴族出身,除了自信的醫術,還彈得一手好鋼琴,這點被自幼狠練過幾年鋼琴的漢威發現後,就時常去教會或請他來家裏指導,斯諾也就自然成了楊家的私人醫生。因為漢威和倪玉凝都能講流利的英語,所以斯諾平時跟他們聊的比較多,平日更是經常和漢威一起去夜總會跳舞或郊外打球。

斯諾不是一次幫漢威處理身上的傷口了,也十分詫異中國人所謂的家法如何這樣的恐怖。這次的傷勢更讓他震撼,整個背部到大腿竟然沒了一處完整的皮膚,深深的交錯的鞭痕傷口黑紫色十分嚇人,而且部分抽得較深的傷口還在滲著淤血。斯諾大夫用酒精棉簽小心翼翼的給漢威處理著傷口,漢威咬了牙盡量忍住呻吟,但是棉簽觸及到傷口時候那痛苦的表情讓斯諾大夫幾次停手,用蹩腳的中文問了他一句“疼嗎~很?”。漢威知道他想說:“很疼嗎?”但是還是沒說對,逗得漢威笑了出來,但輕微的動作帶動了傷口,他“呀”的一聲呻吟頭又沉到枕頭裏。

“你肯定又犯了大錯誤了是嗎?所以楊將軍把你打成這樣?”斯諾同楊漢辰交往時間不長,但是很為這個年輕的軍閥所折服,繼承了父親的基業,雄踞一方,做人辦事斬釘截鐵,很有將帥之風,所以楊漢辰的心狠手辣他是相信的。

漢威不知道怎麽回應,但還是操了流利的英文跟他解釋說,他是因為早上撒謊被大哥識破了,一怒之下狠狠打了他一頓。撒謊在斯諾生活的教會世界裏肯定也是不允許的,所以斯諾除了同情他悲慘的傷勢,也隻有給他上了些去淤止血的藥,並給他打了褪熱的針。

斯諾眼裏,楊漢威原來不過是個吃喝玩樂無所不精的公子哥,但最近他的政績也不錯,也頗做出幾件被民眾稱譽的漂亮事,不知道是不是楊漢辰這個做大哥的如此沒有人性的管教逼出來的結果呢。

漢威偷偷地哀求斯諾給他打一針鎮定針,好蓋住難忍的痛苦,哪怕讓他安心的睡上一會兒也是好的。斯諾很是為難,但是見漢威精疲力竭的慘白的麵容,想他傷痛難忍還是依從了他。

等到漢辰推門進來的時候,漢威正趴在**睡的正香,漢辰坐到床邊,輕輕掀開單子,心頭一緊,傷口的血多已凝結成痂,淤血處誇張地隆起。漢辰心口忽然覺得熱浪翻湧,一陣的揪心難過。他輕輕的把小弟的頰邊的汗擦拭了一下,用手背試他的額頭,很熱。他知道,但凡外傷會引起發熱,隻是見了小弟緊鎖了眉頭痛苦的表情,十分的可憐。他從懷裏掏出才給他買來的一包蜜糖,輕輕放在漢威枕邊,每次漢威病的時候,他都會給他買蜜糖,因為他最不肯吃藥。漢辰出門時候問一直伺候在房裏的胡伯,斯大夫來了說了什麽沒有,胡伯一臉無奈的陪笑解釋說,說的都是洋話,他一句也聽不懂。

晚飯時分,倪老太太和玉凝的大姐玉露過府來吃便飯,漢辰進了餐廳,發現小弟漢威早已經坐在了那裏,談笑風生地一口一句“姆媽”的哄了倪老太太開心。除了蒼白清俊的臉上偶爾因為挪動身體而露出稍縱即逝的痛苦,神色舉止中儼然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倒是兒子小亮還是依舊不懂事的托口胃口不好,沒下來吃飯。

漢威饒有興趣的跟倪老太太和倪玉露打聽著她們去英國的所見所聞,風趣的話語逗得大家都十分開心。送走嶽母,漢辰轉身看漢威時,他已經徹底鬆下氣,沒了笑意,艱難的扶了樓梯往樓上的臥室挪去。

漢辰走過他身邊,停住了步。

“大哥還有什麽訓示?”漢威撐了樓梯的護欄立著,沒有抬頭,語氣裏充滿了奚落和傲氣。楊漢辰低沉了聲音命令道:“看著大哥!”

漢威鋒眉微挑,同大哥淩厲的目光相對。大哥的眼神中充滿了堅毅和無可抗拒,漢威的眼神中卻是含了屈辱和怨憤。

“你最好別跟我逞口舌之俐,讓我抓到了把柄,小心把你的舌頭剁下來。”話音裏,漢威知道大哥猜出他是在瞞了什麽,隻是沒找了確鑿的證據。

夜晚,傷口出奇的疼痛難忍,漢威有些手足無措了。白天不曾有的難過,他側身、躬身、趴了、起來,無論如何,身後的傷口就像有千萬隻螞蟻在撕咬,或是有人在用鈍刀一刀刀的割拉著他的肉,頭也暈得脹痛不堪。胡伯進來問他是不是去請大夫再來,被漢威艱難地製止:“胡伯,不必了。大哥定然要怪威兒多事,惹得家裏夜裏不安寧。胡伯去歇息吧,威兒沒事的。”

心想再被大哥訓斥一番鬧得沸沸揚揚的不值得,本來就是個沒臉的事兒。

夜太漫長難熬了,漢威滿臉的汗水淚水,他盼望著天快亮,他就可以去找斯諾過來再給他打一針,讓他安心的睡去。他迫使自己去分散注意力,不去想身上的傷痛,可根本就不可能。漢威用頭輕撞著床欄,這樣能讓自己的痛苦分散些,終於精疲力竭。鬆開護欄的時候,翻落在了床下再也起不來。

漢威恢複神智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中午了。傷口沒了先時的難熬的疼痛,但還是隱約地抽搐。朦朧中他聽到大哥跟玉凝姐低聲的對話聲。

“你現在知道心疼啦?好在發現得早,斯諾說要是再晚真危險了呢。”玉凝嫂子嬌柔嗔怪的聲音。

“斯諾還說什麽了?”大哥的聲音很低沉。

“還說什麽,他幫你收拾小弟的傷口不是一次兩次了。就是他很看不慣你管教小弟的方式。”玉凝頓了頓說:“話說回來小弟也一天天的大了,這總被你動不動就家法伺候,傳出去也不好聽。”

大哥並沒作聲,很久才喃喃的應了句:“我小時候,爹就跟我講,楊家的男人都是黃荊棒下教出來的。”

※※※

漢威在家裏臥床養病的第二天,大哥就公事出了遠門,他就愈發的肆無忌憚了。胸中的怨氣,加之傷口的疼痛,屋外連綿的暴雨傾盆,陰沉的天色和嘩嘩的雨聲,鬧得他不時心煩意亂的大發脾氣。但每天晚上看到文靜怯懦的小亮湊到他床邊一言不發的呆望著他的時候,他心裏就有了無限安慰。

漢威猜想,小亮跟他父親不親近的原因或許是因為從小就沒在他父親身邊長大的緣故。先是嫻如嫂嫂在世的時候小亮就一直在母親身邊長大,等到嫻如嫂嫂去世,玉凝姐進門,小亮就去泉州的外公外婆身邊讀書。直到去年,大哥不象以往那樣南征北戰的忙碌,才把亮兒接到身邊。漢威倒是從講武堂畢業後就跟在大哥身邊不離左右,雖然大哥每次打他手下都很重,但他知道大哥是最疼他不過的。一周過去了,漢威能下地走路了,可是雨還不見停。大哥不在家,家中下人供奉小祖宗般依順著他的各種無理取鬧,但家裏沒了大哥還是顯得冷清了許多。

漢威盡情地耍少爺脾氣,負氣不肯吃飯,惹得全家上下圍了他苦勸,眾人束手無策。終於,玉凝姐的眼淚落了下來,似乎在後悔不該趁火打劫借大哥的手小小懲罰他的“背叛”。

一桌的飯菜都是合了漢威的胃口精心準備,隻是漢威用筷子刨刨,就放下筷子搖頭。

“小弟,番茄炒蛋,你最喜歡的。”玉凝姐陪著笑臉為漢威盛了一勺菜在碗裏,漢威一翹嘴嘟噥:“紅糊糊的,像我身上的血。”

一句話眾人愕然,隔壁廳裏的電話鈴卻響起。

“小爺,你的電話,部隊裏來的。”小黑子奔來,漢威將餐巾布扔去一旁起身去聽電話。

漢威再回到餐廳已是一身整肅的戎裝,身後隨了副官小黑子。小亮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但是每次小叔隻要一換上軍裝,立刻就雄姿英發的有如換了人一般,眉宇間透出的英氣逼人,說話辦事沉穩果斷不說,也沒了在家中的懶散的少爺脾氣。

“姐姐,我要去部隊上,黃龍河汛情有險。”

“可你還沒吃飯!”玉凝擔憂道:“小弟,軍裏的事,你大哥臨走不是都交代給了崇參謀長嗎?”

漢威輕描淡寫道:“我就是去尋他理論。這個豬頭他要炸堤淹黃村的留民營泄洪,簡直不拿人命當回事!淹死的是人,又不是貓狗!”

玉凝臉上帶了擔心和為難:“小弟,你就消停一下吧。崇參謀有他的盤算,畢竟你哥走的時候把政上的事務交給他打理。”

“姐你別攔我了,去晚了要屍橫遍野的。”小亮見小叔大步離去,繼母扶了樓欄對他背影喊道:“你就可了性子的去闖禍吧,等你哥回來看你怎麽辦!”

龍城幾天的大雨不斷,山洪爆發,黃龍河堤壩岌岌可危。城裏地勢低,一旦潰堤內城就會被淹。雖然幾日來也抓了壯丁運土裝麻袋的去抬高堤防,可是畢竟洪水凶猛。尤其是離城最近的宋莊的那段堤最為危險,那裏雖然住的人少,可那裏囤積了無數的軍糧和馬料,更有平時納捐稅最多的富商建在那一帶的倉庫莊園,如今更是岌岌可危。負責防務的參謀長崇績民下令在宋莊河道的前一段,黃村到漁戶營間刨開大堤泄洪,保住宋莊。那個地帶是有名的流民營,住的都是逃難來的窮百姓,還有些世代耕作的村民,這也是丟車保帥之舉。如果炸堤,這些人是都難逃活命的。楊漢威就是聽說了這個事情,才火急火燎的要趕去調兵阻攔。

小亮在學校就聽同學們議論過防洪的事,還有不少人罷課去幫了去修堤呢。看了屋外的閃電奔雷和瓢潑的暴雨,小亮也不由擔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