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槍挑
“號外!號外!今天的《龍城日報》,公子哥兒為爭奪交際花在蔡公館開槍傷情敵,楊司令的兄弟楊漢威旅長衝冠一怒為紅顏!號外!號外!”
龍城大街小巷的報童爭相奔跑揮舞著油墨未幹的報紙叫賣,腳步踏在暴雨初停的街麵坑窪不平的路上,不時踩起窪地裏的汙水,惹來周圍的長衫先生們斥罵踢打。
一輛軍用吉普停在光大洋行對麵,車上身著軍裝戴了墨鏡的軍官側倚車門望向窗外,豎起的風衣立領半遮了麵,威武中帶了絲神秘。
“小爺,那混蛋出來了!”身旁麵色微黑的副官一指對麵的光大洋行門口,軍官聞聲直起身,如虎豹聞到了血腥。
西裝革履的李瀟雲摟著一名油頭粉麵的清美少年從洋行出來,隨從捧著大包小包的物品快步緊隨。
軍官稍拉下墨鏡架在鼻梁上,俏皮的目光從眼鏡縫隙向外瞟了一眼,打個響指,吉普車輕鬆地駛出蹩在李瀟雲眼前,將李瀟雲三人堵在一角。
李瀟雲愕然,嘴裏罵罵咧咧正要繞行,又一輛軍用卡車呼嘯而來,車上跳下一排荷槍實彈的士兵,步伐整齊地跑步行進圍堵而上,不容分說驅散行人,封鎖道路。
李瀟雲麵色緊張,左顧右盼,似在猜測事情的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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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門徐徐打開,緩步下車的青年軍官正是楊漢威。他優雅地摘下黑色墨鏡,威挺的大沿軍帽遮映下,英氣勃勃的麵容令李瀟雲實在無法將他同前天酒會上見到的那清秀如水的美少年聯想到一起。
“Michael楊。”李瀟雲清楚的記得這個名字,這個名字脫口而出。
楊漢威倨傲地低眼藐著李瀟雲,傲然地一笑,那笑裏懷著占據上風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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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官湊上前,向後麵列隊的士兵們打了個響指,做了個灑脫的手勢,士兵們如下山猛虎般衝了過來。
緊緊挽著李瀟雲胳膊的少年一聲尖叫,李瀟雲已經被飛來的一拳打得口鼻流血,頭暈目眩。
副官輕輕勾勾手指,兩名士兵左右鉗住雙臂架起李瀟雲,總是竭力反抗也是徒勞,副官拳打腳踢直打得李瀟雲滿臉開花,鼻青臉腫。
圍觀的人群驚叫四散,也有膽大的從窗戶向下觀望。
“光天化日,你們目無王法,也太囂張了!”李瀟雲恍悟到來人的身份,強龍不壓地頭蛇,這裏是龍城的地盤,但他沒想到這楊家的少爺竟然如此肆無忌憚,光天化日下動用軍隊來以眾欺少。
副官輕蔑地踱步到李瀟雲麵前,手裏抖擻著一張《龍城日報》,那是李瀟雲指使人顛倒黑白地報道那日蔡公館舞會上漢威鳴槍的豔聞。報紙被副官在李瀟雲麵前陰陰地笑著揉作一團,然後嘖嘖說:“唉呦,可惜你這點大記者的筆墨和攝影家的照片,也想拿到龍城地麵興風作浪,到頭來也就能用來當茅廁的草紙擦擦腚溝子。”
揉皺成團的報紙狠狠的在李瀟雲那鼻青臉腫流血的口鼻上刮擦著,堅硬的報紙折棱磨蹭得李瀟雲麵部生疼,左右躲避。
“光天化日,你們還有沒個王法!”李瀟雲羞惱地掙紮怒喝,卻是徒勞無益。
“嗬,他還知道什麽是王法!”副官嗬嗬笑罵著用槍托敲著李瀟雲的頭,對周圍的士兵奚落的嘲弄說,一群士兵哄笑不已。
“這龍城地界,你也去打聽打聽,我們小爺就是王法,這裏的王法姓楊!你搞懂了再來。上海的少爺,狗屎!”
副官啐了口吐沫,招呼左右說:“接著教訓這灘狗屎!”
副官一聲吩咐,幾個士兵上來又是一陣凶猛的猛踢猛打。李瀟雲在上海灘呼風喚雨的得勢,哪裏受過這種委屈折磨,抱了頭本能地蜷縮成一團,但男兒的尊嚴又迫使他堅忍了不求饒,隻是痛苦的呻吟嚎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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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爺,怎麽樣?”副官邀功般對一旁側眼旁觀的楊漢威問道。
楊漢威擺擺手。
“把他架起來!”副官忙會意的吩咐。
走到李瀟雲麵前,楊漢威劍氣寒光般冷煞灼人的眼神已經不再是前日讓李瀟雲魂飛神往的那般清澄如水的誘人,那目光中分明含著一股殺氣,讓李瀟雲痛楚的身體一陣顫栗。
楊漢威雪白的手套,順手從副官的腰間抄過把手槍,槍筒抵住李瀟雲的下頜稍稍施力向上一抬,深沉的聲音鄙夷不屑地一字一頓:“也不打聽打聽小爺是誰,就來龍城的地盤撒野!”
那槍就頂在李瀟雲的下頜上,食指一挑,子彈上膛。隨了“噶噔”一身,李瀟雲心頭一震。
就這麽倉皇送命當然不是他所想,雖說是強龍不壓地頭蛇,但要他向這位“龍城王府”的“千歲爺”求饒,他李瀟雲也丟不起這個臉。
李瀟雲咽著血腥的吐沫苦笑一下,聲音艱難但仍然玩世不恭的用曖昧的眼神悠然的望著楊漢威劇咳著一陣大笑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無賴!”楊漢威飛起一腳,李瀟雲一聲慘叫,疼痛得掙脫了士兵的拘縛,佝僂了身子半蹲在地上呻吟著。
副官小黑子忙上前拉了漢威說:“小爺,算了,這種人渣,踩死他都嫌弄髒了爺你的鞋!”
李瀟雲因痛楚而扭曲的麵頰緩緩揚起,嗬嗬地苦笑兩聲,隻望了楊漢威那居高臨下的目光頓聲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就見楊漢威揮揮手,他就被拉上了軍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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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時請來個翻譯能可靠嗎?這樣大的場麵,若是有個差錯丟的可是國體!你們楊司令需要知道,國際輿論都在關注西龍鐵路股權的轉讓。”
龍城省政府談判會場外的休息廳,從西京趕來的傅中原外長叫囂著訓斥龍城機要處秘書長雷先生。
一襲青色長衫的雷先生扶扶圓圓的眼鏡,用手帕擦著額頭的冷汗,連連稱是。
漢威從酒台上端起一杯冰水轉身麵窗閑散地觀賞窗外的風景,傅外長尖刻的話音低沉卻是刺耳:“就是他?年紀輕輕的豈能上得台麵?不要被一隻蒼蠅壞了一桌滿漢全席!”
漢威麵色驟然陰沉,心中鬼火頓起,恨不得掄拳上去打這個狂妄的國舅爺滿臉開花,轉身時餘光卻看到雷先生擔憂的表情,他遞給漢威個眼色示意他不得放肆。千萬個不甘心,漢威也不敢再為一句“蒼蠅”同傅外長尋仇,此時節外生枝,他定然會變成大哥腳下碾死的臭蟲。
轉瞬間露出一絲促狹的詭笑,他安然的目光正同那西京趕來龍城談判的“國舅爺”傅外長接觸。
雷先生滿臉陪笑謙遜地解釋:“傅外長不必擔心,漢威是……”
“傅外長,幸會!叫我Michael吧,我姓楊,不姓‘蒼’。”漢威闊步走向傅外長,舉舉手中的玻璃杯,詼諧的話語未落,門外侍從室的人已來催促,客人到了。
“龍城省政府的大門隨時打開,歡迎貴國像威爾遜先生這樣有誠意的商家來龍城共同投資開拓。龍城政府會提供給所有在這片土地上從事合法經營業務的國際友人以安全的經商環境……”
龍城省主席兼軍區司令楊漢辰端坐在椅子上,清臒的麵頰上保持著溫和的笑意沉穩的說。
當漢威操持著一口地道的美音翻譯完楊漢辰主席的發言,會場響起掌聲,宣告談判順利結束。
“雷夫子,這位小翻譯是哪裏請來的?口語流利,音色優美,措辭頗見文采,人也機靈討巧。”
“Michael,是我們楊司令的幼弟,是龍城機械化特編旅旅長。”雷先生低聲說。
傅中原意味深長地“喔?”了一聲,吃驚中飽含尷尬,似是記起早間在休息廳對楊漢威的出言不遜,自嘲地笑笑,也不由得多看了眼眼前正在從容應答的兄弟二人,心中好不感慨。早年就曾聽人說,龍城楊大帥家的男兒多是出類拔萃的人中翹楚,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眼前的小翻譯官Michael聲音清冷低沉如寒潭幽水,舉止間流溢著高貴優雅的氣質。碳黑色西裝襯著挺拔的身軀、雪白的綢衫、光澤泛亮的領帶。精致麵孔上明眸寒芒閃動,水一般澄澈。但見他話語結束時微抿嘴角,笑靨呈露,精致下巴輕抬,湛亮的眼色投向威爾遜先生時,優雅的一個手勢,話題轉遞回給美方代表。眼前這位流風回雪般的美少年,譯文時的措辭到位,應對機敏都是傅中原這位外交高手極為賞識的。
此時坐在一旁自始至終保持著謙和笑容的龍城最高長官楊漢辰卻是保持著太極以柔克剛般的身手,巧妙對答應付著眼前的各方代表。想想這位年過而立卻已經執掌了龍城軍政大權的“封疆大吏”也確可謂是“精英”,難怪人說龍城楊大帥昔日治家有方,楊家出落的子弟都是“人中美玉”般的極品。
大胡子白頭發的美方代表威爾遜先生接著風度悠然地闡述美方的立場,措辭得體的感謝龍城政府,也表示對中美合資營辦接手日商留下的西龍鐵路充滿信心。老奸巨滑的家夥儼然一副身經百戰的自負,可惜今天他也沒能如願以償的在龍城地界討到十分的便宜,談判結果以雙方各退一步而達成協議,握手收場。
眾人談笑了起身去休息廳,傅外長操著流利的英語說笑著陪同威爾遜先生離去。
漢威才出門,就被門邊一人一把拉去一旁,定神一看是他貼身的副官小黑子。
小黑子神色慌張地四下看看,拉他閃去一個角落。
望著大哥同威爾遜先生消失在休息廳門口,漢威臉上掛了談判旗開得勝的微笑用臂肘磕了一下小黑子罵道:“火燒猴子腚了?看把你小子急的!沒見司令在呢。”
“小爺,不是不好,出事了!”小黑子頭上滲出冷汗。
楊漢威眉峰一挑:“長話短說,麻利些,大爺在裏麵候著呢。”
“那兩個混蛋失蹤了。”小黑子詭異地答。
“兩個混蛋?什麽……”楊漢威納罕的問,恍然大悟,噗哧一笑,踢了小黑子一腳罵道:“別渾鬧了,小爺我還有正事呢。”
小黑子一把拉住轉身要走的漢威,又慌忙的鬆開手撣撣漢威身上那件名貴的西服。
“小爺,說真的。那兩人沒下山,也沒回府。蔡府老爺和露西太太四處登報打探李瀟雲和趙三的下落,得把龍城掘地三尺了。聽說驚動上海藍幫也派人過來龍城了,事情可是鬧大了!”
漢威沉下臉,先時迷人的笑容盡散,納罕地沉聲反問:“兩個混蛋不是扔在小山丘上?”
“哎呦,小爺。他們赤身露體的往哪裏跑?黑子當初吩咐人把這兩個混蛋無賴扒個精光,扔山頂上想嚇唬他們讓他們長個教訓,那衣服端端的擺在下山惟一的山道上。可那衣服還在原地不曾動,人也不見了。”
漢威清俊的麵容籠上迷霧,動動嘴角,遲疑片刻問:“附近都尋遍了?”
小黑子搖搖頭又試探問:“小爺,用不用跟司令大爺說一聲呀,這若真是鬧出事端來,大爺還不抽了你的筋?”
楊漢威沉吟不語,神色恍惚的樣子,緊張的擦著掌,極力鎮定的思忖了說:“先等等再說,等開過記者招待會,我再想想。”
“那,爺,下午旅部那個例會還開嗎?你不是還要去漁戶營大堤去查汛期防務嗎?”小黑子問。
“去!你先回家去把軍裝給我取來。”
“小爺~~”小黑子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
漢威反是安撫他說:“別急,說不定那兩個家夥去哪裏風流快活了。”
“兩個那麽大的活人,就是化成糞也好大一灘呢,怎麽也要聞到個臭味,不能就這麽不見了。”小黑子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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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招待會會場,國內外記者們爭相提問。
“請問楊司令,外方商人投資環境的和平穩定是十分重要。那麽我們想知道,1931年中日沈陽事變,是誰在‘北大營’放的第一槍?中方?日方?”
會場突然出奇的安靜,靜得能聽到呼吸一般。
漢威原本神飛天外在思忖李瀟雲和趙三失蹤一事,也被這句敏感的問話驚住。會場上沉寂過後一片嘩然,傅外長憂心忡忡的目光望向楊漢辰主席,無數目光關注著台上的龍城主席兼軍區司令楊漢辰的應答,這位年輕的龍城王此刻正襟危坐。
漢威見大哥漢辰眉峰微挑,嘴角流露出一絲“笑”,他不能確定那是不是笑,或許是“似笑非笑”。但每見大哥那不為人覺的神色,漢威總不免汗流浹背,雙腿微軟。那是大哥發威時的前兆。
於是,果不出漢威所料,大哥回複的語調清冷而斷然:“無論是誰打響第一槍,請記住那是在中國的北大營!”
“No matter who takes, please keep in mind that's BeiDaying, China.”漢威笑得雲淡風輕,譯音從容灑落。
刀光劍影黯淡而過。
四兩撥千斤的經典辭令,幹脆精煉,如一記響亮的耳光將外國鬼子抽得啞口無言。
這個敏感問題是流氓成性的日本關東軍最近大肆宣揚的,說是之所以日本占領了中國東北,是因為中國人在北大營先發了第一槍。本來就是顛倒黑白無事生非,卻被許多別有用心的國外媒體接連炒作。強奸了你還要說是你挑逗了他促發了他春心萌動才履行動物本能,這就是強盜邏輯。
全場掌聲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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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命結束後,漢威送走客人如釋重負,身上緊繃的弦霎時鬆馳,腳步歡快如乘祥雲般一步幾級台階的衝跨上樓。畢竟還是少年輕狂,總有原形畢露的時候。
“立正,敬禮!”迎麵過來的衛隊整齊的列隊敬禮,漢威驚得腳步嘎然止住,窘態顯露,心中暗罵這群不長眼睛的如何這時候出現?漢威停了步子咳了一聲,點點頭含糊的還禮。上校旅長,如何能這般舉止輕浮?簡直是有損軍威、家風!大哥要是見到一定板起臉如此教訓一番。
看了衛隊走遠,漢威不由吐吐舌頭長舒口氣,轉身輕快的飄遠。
“站住!”一聲嗬斥,迎麵大哥楊漢辰恰從屋裏出來,背了手嚴肅的樣子。
漢威周身的血立時湧上頭,滿腦袋被霎時掏空一般,不曾想大哥真會意外的殺出到眼前。心裏暗歎:“楊漢威,你就心存僥幸吧,什麽時候你能逃過大哥這如來佛的手掌心?翻個跟頭留灘尿還不過是在如來佛的五指山下。兩個字,‘苦~~呀~~’!”
漢威忙沉下臉,恭敬拘謹的樣子低眉順眼垂手聽訓。
又聽大哥罵了句:“混賬東西,得意忘形了!”
大哥教訓起他,真比老子訓兒子還凶。爹爹雖然早已去世,但漢威的印象裏爹爹對他從來是慈眉善目,隻是大哥每每看他橫豎沒個滿意的地方。
折返回客廳。漢威謙恭謹慎的在一旁伺候大哥和傅中原外長端茶遞水,心裏暗笑,真快成了酒樓裏那些“小弟”了。
傅中原外長當麵誇讚:“漢威小弟少年才俊,竟然有如此功力應對談判大場麵,可謂自古英雄出少年!”
漢威沒了在談判桌上的神采飛揚,此刻一派拘謹恭敬的態度垂手立在一旁,臉上還是堆了燦爛的笑容應了句:“傅外長謬讚了,漢威慚愧。”
“傅外長抬舉他了,他不過是學了兩句英文,臨時來幫忙應付一下場麵罷了。”
大哥從來不會誇讚他,不管他做得如何出色,在大哥眼裏卻是沒有最好,隻有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