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賣水

說起他家的兩畝多田,其實是娘買下來的,他沒出生前,娘在西城門口賣水,呂縣地處要衝,來往的商賈多,娘就在城門口擺了個賣水的攤子,清冽冽的山泉水,放上點兒甘草,金銀花,又甜又解渴,夏日裏,尤其是趕遠路的人,喝上一瓢,別提有多美了,而且一文錢管夠,誰不想喝個飽?那會兒,爹送水,娘守攤,兩年多時間就買了兩畝多水田,後來有了陳七星,娘休息了一年,本打算第二年還去賣的,結果爹突然過世了,攤子就再沒擺下去,這會兒陳七星想了起來,他也可以去擺攤子賣水。

因為天旱,村裏人交不起學費,私塾也關了,陳七星上不了學了,否則要去擺攤賣水,那還是個茅盾,若是賣水歇了學,娘會傷心的。

趕個絕早起來,到後山擔水,村後的山坳裏,有一眼山泉,叫甜眼兒,水特別甜,而且水量足,即便千裏赤旱,也不會幹,村裏勤快的,都愛去甜眼兒擔水吃,爹當年就是在甜眼兒擔的水。

爹這擔水桶大,滿了能有一百多斤,陳列可擔不起,挑了大半桶,七八十斤該有,山後到村裏兩裏多路,歇了一氣,壓得肩痛,心裏卻甜,希望在前麵,趕到西門口,天才堪堪亮。

進城要交一文的入城捐,陳七星可不費那錢,事實上和他一般想法的人很多,就在城門口擺攤,一來二去,慢慢形成了一個固定的墟市,陳七星也不去熱鬧地方擠,墟尾有一株老樟樹,幾個人才能合抱過來,根部一半都枯死了,空出一個大洞,娘的攤子以前就擺在這裏,水藏在樹洞裏,埋半截在地底下,過半天,水仍是清冽冽的,別人愛喝。

水放進樹洞裏,掛一個瓢在樹杈上,也不要幌子,離正街偏點兒,掛個幌子別人也難得看見,就靠呦喝。

一切準備好了,這才覺得肚子裏咕咕叫,抹了把汗,把昨夜準備好的麵餅拿出來吃了,小小的喝一瓢水,真甜啊。

天亮了,城門還沒開,卻已經有了南來北往趕遠路的人,陳七星試著呦喝了兩句:“水冽,清清涼涼的甜井水冽。”不是井水,但要喊是井水,娘跟他說過,以前就是這麽喊。

喊了兩句,竟然真有人過來,買了瓢水喝,陳七星這裏有個巧招,大瓢舀水小瓢喝,說是一文錢管夠,其實沒幾個人能喝得下一大瓢水,四五斤呢,很多人就是一瓢就夠了,甚至隻要半瓢,陳七星一擔水,將將能有二十大瓢的樣子,賣得好,能賣出三十文去,莫看小小一個水生意,還就是掙錢,娘當年兩年多時間,可是買了兩畝水田呢,掐著第一文錢,陳七星心裏熱滾滾的。

“娘,你給我收著。”錢收到腰囊裏,但每一次陳七星都要這麽說一句,娘雖然過世了,卻好象就在邊上,瘦瘦的,久病的身子勾僂著,但隻要娘在,天就塌不下來,陳七星心裏就安安穩穩的。

開了張,隨後又有人來,生意竟然不錯,有三個結伴行路的,可能是沒留意陳七星的話,一人喝了一小瓢水,卻每人掏了一文錢。

“不用冽,就這一個大瓢裏的,一文錢夠了。”後麵的兩文,陳七星沒接,笑著解釋。

“這伢子到不欺客。”客人誇了一句,走了,兩文錢換句誇,好象劃不來,但娘當年就是這麽做的,說是一文錢管夠,大部份人其實一小瓢夠了,說起來是賺了的,如果人家兩三個人共喝一瓢水,還隻是一個大瓢裏的,卻要收三個人的錢,那是虧心,天老爺看著的,不能那麽做。

城門開了,人多起來,天熱,太陽還沒出來呢,已是熱得出奇,動一動就是一身的汗,陳七星的生意出奇的好,眼見一桶水就到了底,第二桶也去了小半了,腰囊裏的錢,也有了近二十文,竟比捉泥鰍時幾天的收入還要多,賣水真的是賺錢啊。

又有人過來,陳七星下意識的扮出笑臉,抬頭,笑容僵住。是賈和尚。

賈和尚其實不是和尚,姓賈,又受剃個光頭,所以有了這麽個稱呼,賈和尚在墟的中段有個攤子,給人算卦推命測八字,有時生意好,割肉打酒,有時卻十天半個月不開張,閑得無聊,他也賣水,卻小氣,一小瓢就要賣一文錢,那個小瓢其實還不到陳七星小瓢的一半,除了走遠路實在渴了的,誰買他的水喝啊,太黑了。

“賈……賈大叔。”陳七星忙叫了一聲。

天熱,賈和尚汗衫大短褲,兩腿黑毛一身肥肉盡露在外麵,光頭上汗珠滾滾,叉腰站在陳七星麵前,兩隻牛眼,狠狠的瞪著他。

這事陳七星想過的,也沒太在意,雖然有點兒嗆生意的味道,可賈和尚位置好,在墟中呢,該是不礙事,但看賈和尚現在的情形,顯然他不是那麽想。

“賈……賈大叔。”陳七星強按住心跳,笑容又擠出來。

他討好的笑並沒有換來賈和尚的笑臉,賈和尚牛眼猛地一瞪:“小猴崽子,誰讓你來這地兒擺攤的?”

“這個……我……”雖然想過可能會有這樣的情形,陳七星一時仍有些不好回答,偷看著賈和尚臉上的神色,手指了指,道:“你在那麵,我……我隻在這一麵,也沒……也沒……”

“馬上給老子滾。”不等他說完,賈和尚猛地一聲暴喝,胸口肥肉直顫:“敢來搶老子的生意,不看你沒有三斤重,老子一巴掌就扇死你。”

陳七星臉上的笑給他喝得一頓,隨又強擠出來,道:“賈大叔,我沒敢搶你生意,你在那邊,我在這邊,又沒有……”

他看著賈和尚臉上沒有半點鬆動的意思,想了想,兩下一看,道:“要不,要不我再往那頭挪一挪,你看……行不行?”再過去還有棵大樟樹,比這株要小,也沒洞,但沒關係,大桶可以藏這邊樹洞裏,回頭帶個小桶來就行。

“不行。”賈和尚胖手一劃:“這西城墟是老子打下的地盤,往哪裏挪都不行。”

賣水能賺錢,不隻陳七星能想到,其他人也能想到,這幾年,其實有過幾個賣水的,但每每攤子還沒擺好,賈和尚就過來趕人了,他身胖肉橫,蠻不講理,膽小的給他一喝,直接走人,膽子大點的,和他吵一架或者打一架,幹不過他,最終也隻得走人,所以這一條街才隻有他這一個攤子,說是他打下的,倒也不是假話,隻不過陳七星以前不知道而已。

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陳七星不知還能怎麽說,笑容再擠不出來,不吱聲,卻也不動。

“你小子不動是不是?”

“這麽大一條墟,又不是你買下來的。”陳七星嘟囔了一聲。

“還敢跟老子頂牛。”賈和尚暴怒,搶過陳七星手中的小瓢就扔在地下,腳一抬,嚓的一聲,踩得稀爛,又還要去扯掛在樹上的大瓢。

“你太欺負人了。”陳七星又驚又怒,猛推向賈和尚,賈和尚倒沒想陳七星敢來推他,退了一步,怒極反笑:“咦,你這小猴崽子看來真是欠揍。”大手一揮,對著陳七星就是一巴掌扇過去。

他真會打人,陳七星心裏也沒這個準備,下意識的手一擋,賈和尚一掌打在他手上,賈和尚身量不高,但比陳七星還是要高出一大截,身板更足有陳七星兩個那麽大,這一掌的力氣如何是陳七星擋得住的,一下就把他扇了個踉蹌,跌出四五步,差一點栽倒。

賈和尚一巴掌把陳七星扇開,扯下樹上掛的大瓢,又是一腳踩去。

陳七星急怒攻心,大叫一聲:“我跟你拚了。”身一弓,對著賈和尚肚子一腦袋撞去,賈和尚一下沒閃開,正撞在肚子上,給撞得連退了四五步,又痛又怒,狂叫:“老子今天不扇死你我就不姓賈。”

衝上來,手臂一掄,把陳七星打一個踉蹌,又搶上一步,雙手揪著陳七星一甩,把陳七星甩翻在地,自己脖子上卻也給陳七星抓了一把,陳七星力小,打得不痛,但抓著一把卻抓破了皮,頓時便是幾條血印子,賈和尚吃痛,用手一摸,見了血,可就發了狂,上去按著陳七星就是一通猛打,陳七星身小力弱,給按住了爬不起來,手腳卻也是亂打亂蹬,也著實叫賈和尚吃了點苦頭,後來腦袋上給賈和尚打了一拳狠的,眼一黑,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七星醒了過來,睜眼,邊上圍著幾個人,看他醒來,一個大嫂道:“好了,醒過來了。”陳七星看她一眼,是對街賣包子的大嫂,陳七星有一回進城賣泥鰍,還買過她的包子,好象別人都叫她阿秀嫂。

陳七星隻覺全身都痛,忽然記起賈和尚,竭力爬起來,看周圍的人,沒有賈和尚,再往對街看,賈和尚的攤子也不見了,這時阿秀嫂又道:“快走吧,莫看了,你這麽小一個人,怎麽就敢和賈和尚打架,不過他今天也吃了虧,臉上好多地方給你抓爛了,他走的時候放了話,下次看見你,還要打你呢,快走吧,再莫來了。”

邊上圍著的也大多是墟上做生意的攤主,議論紛紛,多說賈和尚不講理,但也都勸陳七星快走,賈和尚那人吃不得虧,下午來了若見到陳七星,隻怕還要打他。

陳七星雖然醒了過來,腦子還是有些昏昏沉沉的,身上也加倍痛起來,阿秀嫂到是好心,把大瓢撿起來,一擔桶也收拾了,扶他起來,道:“快走吧,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