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疾風勁
琴聲如怨如訴,悲悲切切,在山間飄**,忽隱忽現,像一個四處遊**的魂魄。有露水在樹葉上凝結,準備待晨曦輕撒之時滴落。若有雄鷹般銳利的眼睛,就能見到山道之上,兩個矯健的人影快速前行,衣袂飄飄,英姿勃勃。
薛靈舟和葉聽濤在山岩之間縱躍,隻一會兒功夫,就來到了山腰之下的風舞舍。葉聽濤皺眉道:“何人夜中彈琴?”
薛靈舟道:“大約是修習勤奮的山中弟子吧,半夜裏趁著清靜出來。”
葉聽濤道:“適才經過那第一個弟子舍時,便無人在外彈琴。”
薛靈舟道:“大哥初到此山,不明館中情況,那第一個弟子舍是最低一級,越向上的弟子自是更用功些。”
葉聽濤道:“還是謹慎些好,我一路行來覺得有些古怪,隻是說不出怪在何處。”
薛靈舟道:“我聽大哥的,方才我們繞路而行,避過了泉泠舍之上的散花步道,隻是風舞舍向雁回舍的落葉步道卻避不過,這落霞山中三條步道都甚是奇特,也須小心些。”
葉聽濤點頭道:“此行為來刺探薛姑娘失蹤之事,那楚姑娘雖說要下山找你,但我們離開客棧之前尚未有她消息,多半仍在此山中,隻是這山如此之大,也不知她在何處。”
薛靈舟道:“我瞧楚姑娘在館中地位甚高,雖不知她是在哪一舍弟子,但一定不會在這山腰之下的兩舍吧。”
葉聽濤道:“她既出此山門,應當不會仍住在弟子舍中,你可知這山中還有什麽別的所在?”
薛靈舟想了想道:“我還曾到過五音琴閣,那具屍體便是在琴閣中找到的。”
葉聽濤道:“那琴閣在何處?”
薛靈舟道:“在風舞舍和雁回舍之間的一片樺木之中,還需再經過煙霞步道方能到達。隻是這琴閣隻管琴不管人,也隻因距離較近才將屍體送往此處。我瞧那琴閣中隻一老一少,不似與此有關。”
葉聽濤道:“凡事不可盡信,那屍體既經施術,說不定閣中兩人便是知情的,先去探一探再說。”
薛靈舟道:“也好。”兩人商議已定,便經風舞舍前平台向散花步道走去,靠近弟子舍時兩人腳步都放得極輕,因彈琴之人耳目聰敏,極細微的聲音也能聽見,需堤防一些。此時仍是深夜,風舞舍中靜悄悄的,想來弟子都在熟睡。隻有山間不明何處的一曲琴音仍然幽幽淡淡地響著,似鬼魅夜行。
這落葉步道得名之故亦與散花步道相仿,因山勢奇巧,起風之時東邊一片林木之中便送來片片落葉,恰巧飄在這步道之上,翻翻滾滾一陣停下,每日積累得厚厚一層,需弟子夜間打掃第二日才能行走。薛靈舟初來之時,為這如自另一界飄來的落葉而驚歎不已,似乎滿天紛紛揚揚,然而一過這落葉步道,又是山石岩岩,殘花成印,見不得這番景象了。
葉聽濤走在前麵,仗劍先上,隻聽腳下瑣碎之聲傳來,原是這半夜之中,又有不少葉子積在此處,行走之間易生響動。葉聽濤便提了口氣,施展輕功,足不點地而行,果然地上落葉再無聲響。薛靈舟也依樣而為,隻是他功力不及葉聽濤,偶爾仍會一腳落得重些,便踩碎枯葉一片。一人隱在步道旁的山石之後,冷眼看著他們疾行而過。琴聲忽而著一激昂之音,如有所語。
約過亥時,兩人來到雁回舍之外。隻見數十排弟子舍也如前舍般錯落排列,隻是其中幾間亮著燭火,雖無聲息,但想見有人尚自醒著。葉聽濤便不與薛靈舟說話,以手示意讓他帶路,兩人便向煙霞步道而行。薛靈舟知煙霞步道更與前兩條步道不同,但忌憚舍中弟子,隻得閉口不言,欲待走到煙霞步道入口再行示警。
雁回舍中,有極輕極輕的走動之聲。薛葉二人將劍背在身後,直過了雁回舍數裏之遙,薛靈舟才道:“大哥,前麵要走的這條煙霞步道我們得走得慢些,不知怎的,在這上麵每走一步整條步道都會鳴響傳震,在上麵彈琴更是聲音傳得極遠。這裏是山中最馳名的一條步道,說不定也有異人在此。”
葉聽濤沒有回答,隻是喘了口氣。薛靈舟有些奇怪:“大哥?”
葉聽濤道:“……我在聽。”
薛靈舟道:“咱們越往上,所可能遇到的弟子越是厲害,我曾在這山中見識了琴武道數遭,都是幾無還手之力。”
葉聽濤道:“哦?怎麽說?”
薛靈舟道:“這館中琴師以琴為兵仞,奏琴之時便可將勁力注入音中,你不知他何時發難,常不及拔劍抵禦,況且這琴武道似乎深諳以靜禦動之法,對敵之時坐觀動靜,一人如陣,精修內功,化於弦音,厲害無比。”
葉聽濤聽罷不語,片刻道:“如此聽來,確實不可小覷,先前在陰山之時,我見楚姑娘以琴音亂那黑衣人心神,還道琴武道不過爾爾,僅能為輔陣之用。”
薛靈舟道:“楚姑娘後來對我說過,她所學不過琴武道很少的一部分,她十歲便離開瀟湘琴館了。”
葉聽濤道:“我想以指動琴弦攻擊,當不能強行揮劍去刺這琴師本人,劍路一去入了琴音之網中,勢必不妙。”
薛靈舟道:“是啊,那日我在煙霞步道與一琴師對敵之時,便是將氣勁灌入劍峰,內功相拚,免去琴音亂心之虞,隻是功力不及他,終還是落敗。”
葉聽濤道:“哦?其後如何?”
薛靈舟道:“此人不知是敵是友,將我送入了五音琴閣,便見到了那具施術化為我妹子的屍體,先前我本與楚姑娘同行,也是他傳令而來,從此我便沒見過楚姑娘。”
葉聽濤道:“總是與此事有幹係之人,再遇到他你便自己再向前行,由我來應付。”
薛靈舟道:“我留下可助大哥一臂之力。”
葉聽濤道:“不用,以我師傳內功,足以抵擋。”
薛靈舟還欲再說,葉聽濤一揮手,示意莫再浪費時間,繼續向前走去。薛靈舟隻得跟上,自忖真遇危急之時,自然不能撇下大哥不顧,但他惦量那持霜鴻琴的琴師莫三醉功力,似乎與葉聽濤也是旗鼓相當,隻是不知是否會有更厲害的人物出現,想那曾於泉泠舍相遇的雲棲琴師內功亦是深湛,不由微有憂慮。
過不多時,兩人到了煙霞步道入口,稍停了片刻,確定上麵無人才舉步踏入。暗夜之時煙霞已散,這條步道看去便與尋常山道沒什麽兩樣,然而險峻曲折自在回轉之中。薛靈舟尚記得須在何處打彎,何處向下,便走在葉聽濤前麵,手觸山壁借力,盡量不去碰那鑄道木板,然而身形過處,似乎刮過的風也起了微微的感應。須知這煙霞步道乃雁回舍與雲棲舍弟子常來之處,便是為這步道傳音之效,可與五音廝磨,如在步道各處聆聽自己的琴聲,於音感甚有進益。當日莫三醉在此與薛靈舟相鬥,距離如此之遠尚如近身相搏,也多賴此故。
行至煙霞步道回轉之處,薛靈舟屏息凝神,堤防這隱在山壁之後的另一半步道有人,過了片刻,隻聞風過而起的隱隱山音,並無其它聲響。他這才躡足而過,兩人直下了煙霞步道,來到五音琴閣之外樺林之中,葉聽濤道:“靈舟,你在山中可曾聽聞這些館舍排布有什麽特異之處?”
薛靈舟道:“我曾聽楚姑娘說,這館中布置是有些關竅的,至於是什麽,她也不知道。”
葉聽濤沉吟道:“方才我們經過了泉泠、風舞、雁回三舍,又經過了落葉、煙霞兩條步道,我觀這館舍排布,似乎是坐鎮五行排位,又以步道輔佐相連,你說這山中共有弟子舍四處,那五行剩餘的一數不知是什麽地方?”
薛靈舟道:“大哥當真是觀察入微,我在這山中數日到沒注意過這些,聽聞山頂還有一處淩風琴台,約在正中之位,不知可與此有關?”
葉聽濤道:“這就對了,這座琴館數經戰火仍然屹立於此,可能便與這五音五行相合之道有關。”
薛靈舟點頭道:“嗯,確是如此,這琴館已建了數百年,果然有些門道。”說話間兩人已深入那山腹樺林,樹影微動,月華透過如蓋樺葉落到地上,落到兩人身上,山中琴音仍然未歇,葉聽濤時時注意,但並未發覺有何異樣之處,便隻繼續前行,五音琴閣,便在不遠之處了。
薛靈舟借著月光,望見了那“五音琴閣”四字牌匾,向葉聽濤道:“大哥,這便到了,我們且進去看看原先那一老一少兩人可在此處。”
葉聽濤答應了,兩人走進琴閣,空氣中仍有淡淡的檀香之氣,隻是那瓷花香籠已熄,閣中悄然無聲。薛靈舟晃亮了火折,見左側幾案上有半截蠟燭,便點上了。燭光跳動著照亮了琴閣,隻見閣中那數百把藏琴仍然靜臥於斯,琴弦寂靜,回思初來之時,有些恍如隔世之感。葉聽濤在閣中四處查看了一會兒,向薛靈舟道:“這閣中所藏之琴,果然都是曠世奇珍,有些更是早已失蹤的,若非你已來過,識得山路,隻怕也沒那麽容易為我們所見。”
薛靈舟道:“嗯,當初來得匆忙,也沒怎麽留意過,聽說這五音琴閣相比宋代的‘萬琴堂’尤有過之。”
葉聽濤若有所思,但未言語,稍頃道:“去二樓看看吧。”
薛靈舟點頭,先行帶路,兩人去二樓歇宿之處尋找那閣中老者和青衣女弟子,但見凝月冥冥,幾間房間房門都半開著,房中床鋪整齊,清潔無塵,隻是連薛靈舟曾經住過一夜的那間,一個人都未曾看見。薛靈舟道:“奇怪了,照那青衣女弟子所言,她與那老者乃是長駐於琴閣之中,替山中弟子造琴,又兼保管閣中藏琴,怎會兩人一起離開?”
葉聽濤道:“瞧這房中景象,兩人顯然離去未久,卻並不急迫,看來是有人叫他們離去的。”
薛靈舟道:“大哥是說,這閣中會有埋伏?”
葉聽濤沉吟半晌,道:“有此可能,這琴閣三樓你可去過?”
薛靈舟道:“沒有,那日住了一夜,心神恍惚,沒想到再上去一探。”
兩人對視一眼,便退出房間,向三樓走去,腳下樓板發出“吱吱”響聲,閣外樺林之中,有風裹卷著一些樹葉盤旋而過,那彈奏多時的琴聲漸漸低去,如羽毛飄落水麵,在不經意之間已經停止了。淩風琴台之上,一個白衣女子隨風而立,在那琴音終於消失時,低低一聲歎息。
琴閣三樓是間不大的庫房,角落裏堆著些木材琴弦等物,有烏木書架幾排,擺放著一些曲譜典籍,薛靈舟見了,忽然想起一事,道:“大哥,我曾聽那守山門的弟子說過,琴館之中所有弟子名錄都收藏於這琴閣之中,不知是否在這裏。”說著便將蠟燭往書架上照去,果見迎麵一排上便有本一寸見厚的冊子,書脊之上寫有“瀟湘弟子名錄”四字。薛靈舟將其抽出,尋了書架邊一張桌上放了,翻閱起來。
葉聽濤道:“你想找薛姑娘的名字?”
薛靈舟邊看邊道:“也不全是,如若我妹妹真是死於取木造琴,那麽便不是館中弟子,這冊上是不會有她名字的,我是想查查楚姑娘的事。”
葉聽濤望著他不語,見他一手持燭一手翻閱有些吃力,便接過他手中蠟燭替他照著。薛靈舟回想楚玉聲曾經說過的話,便自約莫十多年前入館的弟子名錄中翻去,見每月入館者雖不甚多,但總有一些,但他直從十多年前翻到五年之內,也未見到“楚玉聲”三個字,在近幾個月弟子名錄中,也無“薛蘭”二字,卻在冊末幾頁標有“附冊”之處後,見有個單獨的“薛”字,寫在十九年前,亦即辛未年之下。
“如何?”葉聽濤見他沒說話,問道。
“……有些奇怪。”薛靈舟道,合上名冊,“確實無我妹子‘薛蘭’,但也沒有‘楚玉聲’這個名字。”
“哦?”葉聽濤道,疑慮之色自眼中流出,方欲再說,寂靜之中隻聽得山上極遠之處傳來一聲渾厚清亮的琴音,如海浪潮汐,隨風而下。
“琴台傳音?”薛靈舟一驚道,“怎會在此深夜之時?”
葉聽濤道:“莫非有什麽緊急之事,又或是我們行蹤已為人發覺?”
薛靈舟道:“往常隻有清晨才由館主在琴台傳音,為一日之始,這……”話音未落,葉聽濤神色已變,舉手示意他噤聲。薛靈舟側耳傾聽,隻覺閣外樺林之中樹葉嘩嘩響動,仿佛突然有大風來襲,氣浪浮動,自山中各個方位緩緩升騰而起,他驚道:“這……”
葉聽濤左手握住碧海怒靈劍,臉色有些緊張:“早先我一直覺得有些古怪,又說不出怪在何處,原來這四舍一台分布五行之位,卻是這等用處。”
薛靈舟道:“怎麽說?”
葉聽濤道:“如今一想,這五音琴閣位於山腹,乃五行陣中,江湖上有傳言這落霞山世代相傳有‘天玄五音’之陣,想來就是這個了。”
薛靈舟不禁變色:“那麽剛才淩風琴台傳音,便是這陣法之始?”
葉聽濤點頭道:“由山頂琴台號令,四舍一起奏琴,不知何等厲害。凝神,唯今之際,隻有隨機應變了。”
薛靈舟當即與葉聽濤從窗口中一躍而下,立在琴閣之前,葉聽濤握住怒靈劍劍柄,一聲長嘯,聲若遊龍,穿透團團襲來的氣浪直衝九霄,便在此時,一道蒼然而起的琴音自山頂以下雲棲舍發出,數位雲棲琴師坐於舍前平台,一齊揮袖,繼而雁回舍、風舞舍、泉泠舍中弟子也一同撥弦而奏,乃是四舍接力,同彈一曲《廣陵散》,雖分布極遠,卻音音無斷,渾若一人,因其地勢,以雲棲舍為最強之音,便如四股極強之力長鞭般向薛靈舟與葉聽濤進攻而來。風舞舍、泉泠舍雖距山腹較遠,功力也不如山腰以上琴師,但合於陣中充為弱音,這一曲《廣陵散》恰是起伏激越、**人心魄,隻是為葉聽濤一聲長嘯,故而緩得一緩,未能在陣發之初便懾人鬥誌,後繼之音又連綿而上。葉聽濤嘯聲甫畢,運足內功,碧海怒靈劍光芒一閃,鏗然出鞘,隻見劍身碧綠奪目,有隱隱血光在綠意之中奔騰,宛如海中怒靈,潮聲隆隆。
薛靈舟先前見葉聽濤對陣之時,怒靈劍雖碧綠奇異,但未見血光出現,此時不禁心中一驚,原來這怒靈劍乃是上古神劍,鑄劍之時嗜血無數,因成劍魂呼嘯,需持劍者以自身心魂灌注其中,融為一體方能發揮極致之力。經千年之功,曆戰無數,更終成碧海怒靈,匯於劍身之中。此時葉聽濤心知這‘天玄五音’之陣一旦發動,自雲棲舍以下眾多弟子聯手對敵,其勢真如山海之力,稍一不慎便要被琴曲震**所噬,是以一劍甫出便全力製敵,隻見他左手持劍,依琴音所來方向而劍招揮動,怒靈之力與天玄五音相撞,便似海浪相搏,雲嵐相嘯,樺林之中樹葉紛紛為此撞擊所撼,飄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