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荒山練藝
荊山老叟笑道:“為師自稱荊山老叟,垂三十六載,半生潛隱,名號早失。你知道為師姓沈就是。”一把將他挽起,又對三尼說:“此地不宜久留,兩天前宇宙神龍門人就偵悉到妳們的行蹤。那宇宙神龍為宇宙內雙凶之一,老朽亦難匹敵,就他那最小門人摧花郎君功力亦不等閑,挨了老朽一記摧心掌,仍能從容遠揚。假使這些惡賊卷土重來,後果不堪設想,還是早些離開吧!”
三尼合什一拜道:“小尼等即赴大巴山隱修,就此首途,三年後所學有成,定到荊山恭聆教益。”
老人回禮答道:“荊山已成是非之地,老朽亦將遠離。日後有緣,或許仍能一見。”
笑麵觀音又同文俊叮嚀一番,互道珍重,依依而別,文俊感動得熱淚盈眶。
荊山老叟直待三尼身影消失,方與文俊合力將十餘具屍體丟入破手中,放了一把無情火,直待火舌衝霄,方泰然離去。
師徒倆剛下抵山村南麓,荊山老叟突然壽眉軒動,拉起文俊向南狂奔,一麵說:“快,前麵是荊門官道。宇宙神龍定然派有人向這兒趕,要被他們追上三位師姑,將是天大禍事。”展開輕功如飛而去,真快!文俊隻覺頭暈目眩,一列列古林黑黝黝地向後閃去,連看也未看清。他隻感到耳畔風聲呼呼,黑影亂晃,端的快極!
第二天,荊門至當陽官道上,在清溪橋東五裏左右的一處山穀中,橫七豎八的倒臥著十二名大漢,身穿黑色勁裝,刀劍撒了一地,每一具屍骸都僵了,鼻孔中略沁血跡。經官府中公人檢驗的結果是:十二人來路不明,並無苦主認屍。死因離奇,每人背心或胸前,均有一灰黑大掌印,不腫不紅,似非致命之傷。現場兵刃散處,似為鬥毆致死,但十二人中,無一人是刀劍之傷,刀劍亦無損壞現象,死因撲朔迷離,無法判定雲雲。
在同日晨間,荊州府到了一名獐頭鼠目的大漢,身穿對襟勁裝,臉上灰白無半點人色。他倉皇地在南門買舟入川,一上船便病倒了。舟子隻聽到他喃喃自語:“那不是人,是鬼啊!一掌一個便已了賬,我……怎麽回堡稟告呢?他們都走了,鬼見愁邱爺坑得我好苦!”
在荊山以西,香溪以東,南麵是大江,北麵是粉青河。這裏是一山綿亙起伏的叢山峻嶺,數百裏渺無人煙。再往西,便是巫山之脈,緊接著大巴山。端的是山連天,林連天,似是上天之梯景色如畫。
這一帶全是絕壁飛崖。遠古森林不見天日,走上三五百裏,找不到半個人跡,奇蛇怪獸遍地皆是,要想和這些畜牲打交道,除非你不要命。土民叫這一帶窮山惡水為東巴山,除了那些身手超絕的獵戶,和那些要錢不要命的采藥人,膽敢進入興山縣左近百十裏之外,再也沒有人敢吃了豹子心再往裏走。
這裏也是入蜀的大門,除了水路的長江,貫通楚蜀的交通外,陸路官道隻到南津關為止,在長江南岸雖有小道入川,北岸卻是寸步難行,這一帶名之為絕域,並非過甚。
在香溪上源,有一座遠看像一頭白鹿的險惡峻嶺,采藥人就叫它白鹿嶺。奇峰高插,矗立雲表,平日雲霧繚繞,奇蛇異獸,比比皆是,人們相戒不敢進入。
這天淩晨,歸州至興山小道上,來了一老一少,每人身上都背著包裹,手中拖著竹杖,沿著湍流的香溪直上。日色近午,兩人已過了興山,向白鹿嶺一陣緊走。這一帶的獵戶和采藥人,足跡僅抵白鹿嶺南麓廿裏。但這一老一小,卻敢昂然深入。未牌時分,兩人已抵嶺下,道徑早已迷失在林木荒草裏了,兩人手足並用,分藤攀葛直向上爬去。
這一老一小就是荊山老叟和梅文俊。看看山勢愈來愈峻陡,古木參天不辨方向,荊山老叟藹然地說:“這裏叫做白鹿嶺,為師早年曾在這兒盤桓。由這兒到白鹿嶺主峰,還有百裏左右,你已經無能為力,為師抱你登山。”左手挽住文俊腰背,喝聲“起!”身形像隻大鳥,淩空直上林梢,向白鹿主峰如飛而去。
入暮時分,已到了主峰之下,老人家仍挾著文俊,向東峰馳去。不久,到了一座險惡森林旁穿林而入,林中黑漆漆地不見天日,這林真夠壯觀,好在林密草不易長,可以通行。在數人合抱參天巨木間,蛇蟲遍地,見人不懼,形態希奇,令人心悸,那噓聲和低嘯,使人汗毛直豎。
荊山老人對這些惡物似乎毫無所懼,小竹杖亂挑亂撥,把那些惡物弄開,怪的是它們都未發威,文俊可出了不少冷汗。
左盤右旋直進,走了七八裏,步步上升,突然眼前大放光明,原來古林已盡。在落日餘暉映照下,可以看清對麵是一座石壁,蔓藤自二三十丈高處懸掛而下,直垂在地麵。飛瀑一線,在壁下形成一個小水潭。石壁和古林間,是一塊寬約廿餘丈的短草坪,草細如絲,濃密糾結,綠油油地令人心神為之一爽。
璧右是一座高有三丈,聳立如筆的巨石,荊山老叟挾著文俊,淩空躍上石頂。頂端寬僅尺餘晶瑩光潔,不沾塵苔,老人家將文俊放在頂端,自己卻踏在頂下光滑的斜壁上,向他微笑道:“這裏是白鹿主峰東側第二峰,為師十年前曾到這兒采藥,就以這座石筆為名,叫它做石筆峰。峰向東穿過千山萬巒,約兩百餘裏,就是為師故居荊山淩霄峰。向西就是著名的巫山十二峰還遠得很哩!這一帶奇蟲異獸多得討厭,切記不可亂闖。且先到居處安置,明天再四處走走。”挾著他縱下石筆,向石壁走去。
文俊說:“師父,這裏太好了!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多美嗬!”
荊山老叟喟然說:“孩子,你不是吾道中人,用不著發思古幽情,人生有一段艱險的旅程,在等著你走完它呢!”
走到小潭左側,撥開藤蔓,現出一塊高約八尺,寬有四尺的黑色石壁。老人用掌在壁旁一按下,石壁突然緩緩後退近丈,左側便現出一個六尺圓徑的石洞。老人在包裹中取出兩片鬆明,燃著後舉步而入。洞約丈餘見方,右側有兩個小石室,有丈餘深淺,空無一物。由於洞口有石壁封閉,裏麵十分幹燥而清潔。
荊山老叟將鬆明插在石縫裏,對文俊說:“右側小石洞是你的居室,可到洞外石筆峰下收取幹草墊上。在這兒將要逗留不少時日,反正九如玉佩之事未能平息,我們絕不能離開這裏。”
師徒倆有一陣好忙,在朗月爬上東山時,食住之事皆已告竣,一宿無語。
自此,師徒倆就在這蛇蟲猛獸橫行,古木荒林內苦練武功。起初,荊山老叟本想傳授他一般拳腳功夫防身,再授以內家運氣之術。但當他試過文俊的體質時,不由大為吃驚。這小家夥經脈均與常人迥異,肌膚晶瑩內隱流光,按觸自有一股潛力反彈,外力愈大,則反震力愈烈,這證明他的筋骨,已練至內家功夫百年難成的至高境界。
老人家狂喜之下,便放棄原定計劃,改授正宗內家玄門吐納之術,預計僅需三年,必可將內家真氣練成。此外,將他行道江湖仗以成名的一套“柔掌”傾囊相授。這套柔掌以防身自衛為主以輕功為輔,進則可攻,退可守,借力打力,專破內家氣功,端的奧妙無窮。由於不願他分心,未將其他拳腳兵刃相授,隻在練功之餘,將些江湖門坎和各門派兵刃拳腳功夫略予解說,欲待文俊先天真氣練成後,方將絕藝摧心掌相授。至於九如心法,那是三年以後的事了。
由於他太注重築基培元的正宗入門功夫,幾乎令文俊無藝保身,命喪宇宙神龍之手。也因為基礎打得結實,文俊的先天真氣提早練成。日後機緣湊合,使他能成為武林中崛起的一代英才。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兩人在石筆峰度過兩年艱辛歲月,又是菡萏飄香鳴蟬高唱的時節了。
這兩年中,荊山老叟預定替文俊練成先天真氣的三年計劃完全推翻。文俊的體內端的怪極,似有一種神奇的潛力洶湧澎湃,一經正宗的內家練氣術催動,即一發不可遏止。不到一年半,不但真氣已可直貫十二重樓,舉手投足之間,似有一種無形力道向外迸發。這使荊山老叟大惑不解也歡喜欲狂。
兩年中,文俊的身材日形魁偉,十五歲的小夥子,就有了六尺五寸身材。假使不是臉上稚容仍在,誰也不相信他還是個孩子。他的神力更驚人,山林中的三五丈長巨蟒或是奇大的吊睛白額虎,他可以將它們淩空扔出三丈外。且渾身肌肉堅如鐵石,卻又似柔若無骨。
徒兒有此成就怪不得荊山老叟高興得上了天,夢中也在笑,便改變了心意。半年前,他將九如心法九式用絹畫出,命文俊從第一式練起。文俊早將心法要訣一百零八字記得爛熟,而且秉性聰穎過人,早參透了其中奧秘,所以毫無困難。
荊山老叟自己不敢練,怕萬一文俊練時真氣走岔,或者受外魔侵擾時,沒有人在旁照應,豈不四大皆空?半年中,文俊進境之速,簡直匪夷所思,前三式已可將真氣貫於百脈,收發自如。
看看隻消半月,就可以練成第四式“真氣逆運”了。這不是開玩笑,乃是性命交關之學,武林中的大忌,敢於冒險一試的人,可說絕無僅有。老人家整日裏憂心忡忡,意亂神沉。他怕萬一真氣逆流控製不住,閉死經脈鑄成大錯,豈不抱恨終生?所以他確是遲疑難決,進退兩難。
兩年來,師徒相處情如父子,愛逾骨肉,不但練功時亦步亦趨,即外出獵食亦不忍須臾離開,文俊對老人家更是百依百順,孺孺慕慕,師徒之間已如血脈相連,至性至情,萬一文俊有個三長兩短,老人家真不敢往下想。
這天,陽光普照,三天前的一陣暴雨,將這一帶古林洗刷得生氣蓬勃,山中氣溫較低,暑氣全無,涼風習習,師徒兩正在前洞草絲坪上練柔掌。
文俊上身精赤,晶瑩如玉的隆起筋肉有點唬人,臂膀上的雙頭肌和肩上的三角肌斑高隆起,胸肌特別發達,端的結實雄壯已極。下身是犢鼻褲,足踏多耳爬山虎麻鞋。一頭黑發閃閃生光挽在頂端,用青巾兒紮住。圓圓的臉,劍眉入鬢,星目黑多白少,宛若深潭,從前陰鬱淩厲的神色已經消失淨盡,鼻梁挺直,嘴角隱含笑意,現出一絲雪白貝齒。猛見他仰天吸入一口長氣,身形驟動,輕靈、飄逸,進退如風,疾如狂飆怒卷,靜如嶽峙淵渟,一雙虎掌刁、拿、挽、纏、逼、吸、吞、吐之間,真氣逼人膚發。
忽地一聲虎吼,旁立的荊山老叟倏地撲入,四方遊走,尋隙踏空近身狂撲。可是文俊防守得十分嚴密,出招反搏之間。荊山老叟如不自救,非挨上兩掌不可。
老人家興起,臉含微笑,身形愈轉愈急,驀地大喝道:“俊兒,放手還攻,我要以大袖進擊啦!”
“呼”一聲勁嘯,罡風怒號,右袖下劈,左袖上揚,迎麵就是一記“上下交征”。
文俊嘴角仍然含笑,右足橫跨一步,左足疾伸飛踢老叟左肘“曲池”,左手向大袖側方一插向後一吸,突一翻掌,順袖向前一探,搭對方手腕。兩下裏快如電光石火,奇奧絕倫,中隱無窮變化。
荊山老叟向右疾轉,雙袖急如狂風驟雨,一陣陣雄勁罡風四麵飛揚,將身裹得灑水不入。
文俊也一聲長嘯,在罡風外一陣急旋,要想近身進搏。柔掌的招式,以刁拿挽纏為主,逼吸吞吐為輔,極少硬拚的招式。名之為“柔”,可知定是以柔製剛,借力打力以巧取勝的巧勁招式,像武當的綿掌一般,一招得手,小天星掌力驟發,當者披靡。
酣鬥一盞茶時,雙方身形難辨,倏合倏分中,方可分清人影。文俊畢竟功力不夠精純,經驗也不夠一不小心,被老人家一招“雷電交加”掃中,連翻兩個筋鬥,“叭”一聲,直被摜出三丈外。他狼狽地爬起,臉蛋通紅,拍拍屁股笑道:“師父這不成嘛!你老人家一雙大袖,將全身裹個風雨不透,俊兒毫無辦法攻入,難難難!”
荊山老叟嗬嗬大笑道:“傻孩子!你該用引字訣,四麵進攻,反而使人防得更嚴密。你該先示人以怯,先驕敵念,引敵輕進,方能一擊見功。你一開始就氣吞河嶽,又怎能乘懈進擊呢?該打!”
文俊沉吟半晌,不住點頭。突然古林中響起一聲懾人心魄的長笑,直透雲霄,聲浪奔雷也似的傳到,凝而不散,震耳欲聾,似乎就在身邊發聲,其實聲源還在四五裏外。
師徒倆心中大震,這發笑的人內力好深,笑聲一落,荊山老人臉上驀地變成青灰色,肌肉抽搐不止,搶近文俊身畔,鐵青著臉說:“俊兒,你記得兩年前九如玉佩的事麽?”
文俊茫然地回答道:“俊兒記得。”
“來人是雙凶之一的宇宙神龍聞人傑。上次在圓覺古寺,他們幾乎全軍盡覆,他的第三門人摧花郎君,也領了我一記摧心掌。這宇內凶人走狗滿天下,終於找來了。”
“水來土淹,師父,俊兒想,沒有什麽可怕的。”
“為師有自之明,今天定難幸免,一切希望就在你的身上,我隻要你聽話。”
“師父,我們走吧!山高林密,諒他也無能為力。”
“走得了麽?”老人家慘然一聲道:“這惡賊工於心計,如不準備萬全,絕不會親自出動。你快些隱入飛瀑下石穴中,不管有任何變故發生,記住,萬不可外出。”
說到這兒,眼角現出兩行清淚,突又一咬牙,斬釘截鐵地說:“為師如有三長兩短,切記下山投師學藝,在十年之內,不許替我報仇。快!惡賊們來了!”
文俊劍眉一揚,虎目中神光閃動,吭聲說:“師父,有生之日,這是俊兒唯一違命之事;水裏火裏,俊兒絕不離開師父半步。”
“住口!”荊山老叟厲聲說:“宇內雙凶謀事,可說從不落空;功力之高,世無其匹,多送你一條小命,於事無補,反而報仇無望,我會含恨九泉。記住!我死之後,速至江西麻山玄都觀去找無極道人報訊。他是你的師伯,不管如何,你得求他收容,十年內你不可前往漢中報仇……”
突然,林中飛禽一陣驚鳴,紛紛飛起,滿山狂鳴不已。
就在文俊一怔神間,荊山老叟突一舉手,文俊便點上暈穴,夾背兒一把提起,飛快地將他塞入飛瀑下亂石穴裏,重躍到絲草坪中,昂然卓立,靜待宇宙神龍現身。不久,四周響起幾聲輕微的呼哨,石筆峰兩側人影晃動,身形奇快絕倫,宛若鬼魅時隱時現。
片刻,古林中突然騰起八隻鷹隼;不,那是人,不是飛禽。八個青影往絲草坪中掠下,輕靈飄逸,奇疾無比,端的令人吃驚。
八人一到場中,距荊山老叟兩丈餘,即倏然停步,向左右雁翅排開。八人清一色青綢子緊身青帕包頭,一個個身材魁梧,臉容獰猙。隻聽“錚”一聲劍嘯,八支長劍同時出鞘,寒光閃閃冷氣森森。
八個人一言不發,也不向前擁上,僅是凝神抱劍卓立,用那淩厲可怖的眼神,目不轉瞬冷然瞪視著屹立的荊山老叟。
片刻,林中履聲橐橐,林緣現出兩個身穿銀白緊身,身背長劍,手捧一支長僅八寸的金色小旗,麵目清秀的英俊少年;擁著一個頭戴逍遙巾,身披綠底團花罩袍,足登厚底漆金,繡有兩條青龍的長統鹿皮靴,高大軒昂的大漢來。
這就是江湖中一代梟雄,武林聞名喪膽的宇內雙凶之一,鼎鼎大名的宇宙神龍聞人傑,身材修偉,足有八尺以上,滿臉灰色虯須,方麵海口,大環眼精光外射,寬額隆準,可惜雙耳招風;麵色紅潤,臉帶笑容。外表上看去,年紀不過四十餘,其實他已經八十出頭了。要不是他那一團灰色虯須有點唬人,誰也想不到這位滿麵和氣,笑容可親的中年人,竟會是江湖中凶名昭著的宇內凶魔;倒像是家財萬貫的有財有勢的地方縉紳。他背著雙手,悠然緩步向場中踱來,微風飄起他的罩袍下襬,隱隱現出他袍內的鴉青勁裝,和腰中鸞帶上插著的一個長形紅色錦囊,裏麵像是刀劍一類兵刃。
他一邁步,兩個銀衣少年在他身後兩側緊緊相隨,到了八大漢之中,悠然止步。
向八人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道:“在荊山老叟沈老爺子麵前,豈可如此無禮?收劍!”
八大漢同時躬身答道:“弟子等遵諭!”
“嗆”一聲劍嘯,人個人幾乎在同一時間,同一手法,將劍歸鞘,退後兩步抱拳恭立,雙目向前凝視,神情肅穆,倒像八具石仲翁。
宇宙神龍又是微微一笑,向荊山老叟拱手笑道:“沈兄隱身白鹿嶺,兩截於茲,風采更勝往昔,可喜可賀。武林三義大名,江湖盛譽至今不衰,沈兄竟然遁隱名山,殊堪惋息,今日幸遇,沈兄感到意外麽?”
“江湖無輩,英雄無歲,沈某今日得遇堡主,果然一代霸材,英風蓋世,果真名不虛傳。沈某耄矣!三義之匪號,不提也罷!”荊山老叟麵無表情地說。
“算起來,沈兄成名於在下之前,故以專誠拜望,來得唐突,尚望沈兄海涵。”
宇宙神龍仍然一團和氣,抱拳一揖。
“堡主抬愛,沈某深感惶恐,但不知堡主何事枉顧,願聞其詳。”他也回了一揖。
“沈兄是真的不知在下的來意麽?”
“堡主的來意,沈某心裏有數,不過由堡主口中說出,不是更簡單明了麽?”
“隻要沈兄心中有數就成,小事一件;我想不需在下多說,沈兄多多包涵,定可皆大歡喜。”
“小事一件!”荊山老叟嗬嗬一笑道:“堡主未免小題大作啦!用得著出動貴堡這麽些高手麽?林中和峰頂左近,大概都隱有許多絕頂高手罷?”
“武林三義,盛名絕非幸致,沈兄不會見責怪敝堡小題大做的。林中和峰頂左近,人不算多,僅頑徒天凶地狂率堡中莊漢而已。”突向老叟身後一指,含笑相問:“沈兄身後這位哥兒,誠乃人中麟鳳,想必是沈兄及門高弟,能為在下引見麽?”
荊山老叟回首驚顧,隻覺心中一涼,冷汗微沁,暗叫一聲“苦也!”原來他強攝心神,專心一意與宇宙神龍鬥口,竟不知何時,文俊已經到了身後,他正叉著腰,雙目噴火,向宇宙神龍怒視。老人家心中叫苦不迭,也大惑不解,他弄不清這小家夥是怎樣脫身的,自己不是點了他的暈穴麽?
兩年來,他卻不知文俊天生異秉,他全身的穴道,皆具有自然的抗力;先天真氣練成後,更可以任意閉穴解穴,除非他驟不及防,或者絕頂高手全力一擊,別想損他一毫一發。在老人家聲色俱厲出手挽他時,他就知道。師父不願他送命,勢必點他的穴道強迫隱匿,故早已全神戒備。
荊山老叟不知就裏,僅用輕手法點了他的暈穴,兩個時辰後自可醒來。豈知小家夥早有準備了,根本不當回事,就在宇宙神龍現身的同時,他便不顧一切後果爬起,在師父身後嚴陣以待。
荊山老叟由於神情緊張,所以並未發覺。
老人家見他竟然能自解穴道,不顧生死挺身而出,不由心中慘然,但也無比歡慰,得徒如此死複何憾?以目前形勢看來,就讓他走也脫身不了啦!暗地一咬牙,心說:“罷了,生有時,死有地,看來合該我師徒今日橫死,連個報信的人也沒有,豈不是天意麽?”便強作笑容答道:“堡主所料不差,正是沈某唯一劣徒,天性遲……”
“可惜!倒真是一表非俗,可惜!”宇宙神龍不知怎地,竟打岔荊山老叟的話頭,連說了兩句“可惜”。
也由於他這一打岔,沒將文俊的姓名說出,真是天意。
“堡主別可惜了,何不將來意幹脆敞出來呢?”荊山老叟不悅地說。他知道這惡鬼那兩句“可惜”的意義,不是明明在說師徒倆在劫難逃,故爾可惜嗎?所以他漸漸有點按捺不下。
宇宙神龍臉上笑意更濃,徐徐道:“沈兄巧獲雷音大師的九如玉佩,竟然隱身白鹿嶺兩年,怎不前往尋覓大師飛升之所?倒令在下百思莫解,不知沈兄能否將原因詳告?”
荊山老叟朗然一笑道:“那九如玉佩,業於兩年前群雄聚會淩霄峰之日,已非沈某所有,堡主難道不知道麽?”
“假使在圓覺古寺沈兄不使用摧心掌,在下倒有點相信。”
“那麽,堡主認定九如玉佩仍在沈某手中了。”
“在下不無懷疑。”
“堡主既然懷疑,沈某百口難辯。”荊山老叟嗬嗬一笑,又道:“其實那玉佩並非雷音洞府秘圖,而是一套莫知所雲的禪門打坐心法。沈某隱居白鹿嶺,用本門心法授徒,這套心法僅供玩賞而已,毫無用場。如果九如玉佩真如江湖傳聞那麽神奇,沈某還在這兒與禽獸為伍,豈不太傻嗎?”
“江湖傳聞自不可全信,在下亦有此念。三月前,敝門下已在左近相伴,方知玉佩實不在沈兄之手。”頓了一頓,笑容突斂,又道:“沈兄既知那套禪門打坐心法,不知可否令在下一開眼界呢?”
荊山老叟略一沉吟。半年前他將心法九式用圖繪出,並未將心法要訣寫上,現下九式圖正掛在洞中,要是落在這宇內凶人之手,雖無心法要訣,也是麻煩。便搖頭答道:“此九如心法沈某亦不知其詳,恕難見告。”便轉向文俊道:“這裏用不著你,快回洞內練功。”
文俊聞言知意,是叫他回洞毀圖,答聲“是!”便向後飛縱。豈知他一動,八名大漢中,已有兩人起步搶了先,快得令人駭異,隻一晃遠達七八丈外。
文俊罷一落地,一名大漢已搶先一步,迎麵一擋,左掌斜立,右掌待機捺出,陰沉沉地衝著文俊冷笑。另一大漢就在這一瞬間,閃入洞中去了。文俊心中大急,一閃身便待搶越。那大漢豈能容他?身形一晃,仍將去路阻住。
文俊急瘋了心,頓忘利害,左掌虛引,右掌一招“如虛似幻”倏出,同大漢左臂下探出。
大漢冷哼一聲,立掌突向外疾吐,一翻一按,一股罡風狂瀉而出,右掌疾似驚雷,拍出一招“推山填海”,直向文俊當胸撞去。
文俊吃了一驚,暗說:“這家夥好渾雄的掌力!”不敢用掌接招,身形縱起兩丈,頭前腳後淩空下撲。
大漢暗罵一聲:“小子找死!”正待發掌迎頭痛擊,忽聽宇宙神龍大喝道:“住手!”聲如晴空霹靂,石破天驚,令人耳鼓欲裂,氣血翻騰。大漢及時撤招,退後五尺,仍擋住文俊去路。
文俊被聲波一震,吃了一驚,真氣一泄,便落下地來。
宇宙神龍淡淡地一笑,對荊山老叟道:“沈兄請速著令徒住手,他那幾手不夠火候的柔掌,難禁敝門下全力一擊,萬一有所差池,在下臉上著實掛不住,豈不傷了和氣?”
荊山老叟知道勢難討好,也就乘機下台,好在心法要訣不在圖上,就讓他得去亦無大用,便回身止住文俊說:“徒兒回來,讓他們去吧!”
文俊急道:“師父,那九如心……”
“不許多說,回來!”荊山老叟喝止他往下說。
文俊不敢違拗,氣呼呼地回到師父身畔,恨恨地向宇宙神龍怒視,咬牙切齒。
片刻,石洞人影一晃,兩大漢便到了宇宙神龍身側,將絹圖獻上,躬身稟道:“洞中一無長物,僅此一圖可疑。”
宇宙神龍接過圖,嘴唇微動,兩大漢點頭應諾,退回原位。
荊山老叟心中一震,暗說:“這惡魔已練成傳音入密絕頂氣功,怪不得如此猖狂。”
宇宙神龍將絹圖打開,隻見上麵繪著九個練功人形,上書“九如心法圖”五字,除此以外,一無所有。他打量良久,皺著眉沉思有頃,狀甚困惑,然後將圖交與身畔白衣少年,說:“且收下再說。”
文俊急了,喝道:“你們要強搶麽?”聲落,人已飛射而出,直向持圖少年撲去。荊山老叟要阻也來不及了。
宇宙神龍嗬嗬一笑,大袖迎著淩空撲來的文俊一拂。文俊隻覺一股柔和的微風,迎麵吹到,真氣突然一窒,渾身一震,胸腹內似乎熱血狂湧,身不由己“呼”一聲向後反彈,跌落先前縱起處,晃了幾晃方定住身形,氣血突又歸於平靜。他感到這柔風的勁道並不大,怎麽竟會渾身無力氣血無法控製,豈不怪哉?不由怔在當地。
宇宙神龍一見文俊神色未變,心中不但驚,而且駭然,也霍然一凜。他的功力已至化境,內家真氣可傷人兩於丈外,這一拂之下,中含極歹毒的“九絕掌”力,存心將文俊的經脈一一封絕了,至少也可將他的內腑在毫無形跡之下,受到致命的震傷。
可是文俊卻神色不變,似未受傷,怎不令他駭然震驚?他乃十足陰險的一代霸才,心中雖驚,但外表神色並未異樣,仍含笑向荊山老叟問道:“令徒身手不弱,可曾練過九如心法麽?”他懷疑這老小兩人,定然已將九如心法參透,不然文俊小小年紀,怎禁得起自己那一拂之力?
荊山老叟卻不知這宇內凶人,已向文俊暗下了一次毒手,便照實答道:“沈某對九如心法存疑,不敢妄練,僅令劣徒以練氣之法,依圖樣行功半年,似乎毫無進境可言,倒令堡主見笑。”
宇宙神龍聞言又是一怔,心說:“這九如心法似乎毫無異處,這娃兒僅練了半年,分明已至火候,難道這心法真有大用麽?”
驀地裏,峰頂響起一聲長嘯,直透雲霄,那是宇宙神龍門下所發的信號,意思是說:四周並無敵蹤。
宇宙神龍聞聲點頭,便哈哈一笑道:“兩年前在圓覺古寺,劣徒摧花郎君蒙沈兄教訓一記摧心掌,今已將愈,兩年來無日或忘,本堡主這裏謝過。”說完,抱拳一揖,臉上仍在笑。
“令徒果然了得,沈某確實老了!”
“武林三義大名,江湖至今盛傳不衰,怎說老了?”
“三義匪號,無聊已極,怎能與堡主相比?宇內雙雄的盛譽,如日中天,領袖群倫,著實為武林放一異彩。”
“沈兄謬讚,本堡主甚感汗顏。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有兩事欲與沈兄相商,沈兄幸勿見卻。”
“堡主不遠千裏而來,但說就是,何庸相商?”
“相商未免見外,也可說是相求。”
荊山老叟心中一凜,皆因這宇內凶人險惡異常,心很手辣,含笑殺人,他如有求於人,也就是那人合該凶星照命,絕難幸免。他知道宇宙神龍已動殺機,但他卻不甘示弱,明知凶多吉少,也隻有放手一拚。便嗬嗬一笑道:“堡主如有所求,但請言明,如沈某力所能逮,自當遵辦。”
一麵說,一麵運功戒備。
宇宙神龍仍是滿臉笑容,道:“沈兄倒也慷慨,本堡主心領就是。”
舉手向文俊一指,又道:“這娃兒倒是個可造之才,在下欲將他攜返漢中,授以平生絕學,將來定是朵武林奇葩,勝在此深山十載苦練。”
手在大袖中伸出,掌上是個粉紅色紙包,放在眼前笑道:“蒙沈兄慨贈九如心法,並割愛門人……”
文俊怒叫道:“住口,你是甚麽東西,狂甚麽?”
“娃兒,目前用不著你說話。”宇宙神龍仍在笑。又轉向荊山老叟泰然地說:“這是一顆無價至寶千日醉,本堡主即予相贈,靈藥難求,略表寸心,請沈兄實時服下。”手一揚,紙包電射而出。
荊山老叟一聽是千日醉,臉上霍然變色,伸手一攫紙包,身形一震,“登登登”連退三步,方能站穩身形。可見宇宙神龍的內力修為,端的駭人聽聞,雙方相去不啻天壤。
荊山老叟將紙包納入囊中,隻覺憤火中燒,豪情千丈,仰天哈哈狂笑道:“沈某自知難逃閣下毒手,但似此輕易吞服所賜千日醉,未免心有不甘,願以一雙肉掌,領教閣下武林絕學九絕神掌,九泉之下亦可瞑目。至於劣徒之事,沈某生平從不強人所難,是否願意,可令其自決。”說完,將衣襟擺掖在腰帶上,轉對文俊慘然一笑道:“徒兒,這是為師最後一次喚你,今後去留,任汝自決。”轉向宇宙神龍笑道:“堡主請賜招。”他明知死期已至,仍然神態從容。皆因那千日醉乃是道家的練功至寶,也是最歹毒的毒藥,如整顆吞入腹中,必將醉臥千日,試想在這荒山絕嶺中,醉倒千日豈不成了一具幹骸?反正活不成了,死也死得光榮些,故敢公然向宇宙神龍叫陣。
文俊一聽師父所說,隻覺急怒攻心,瞋目大吼道:“師父,俊兒絕不苟且偷生!徒兒在前開道,劍樹刀山,徒兒先闖。”不等師父答話,虎吼一聲,向宇宙神龍撲去。
宇宙神龍微微一笑,向左略一頷首。左麵一名大漢身形倏動,迎著文俊喝道:“娃兒慢來,我打發你上路。”
兩人半途遭遇,雙方放手搶攻。文俊隻學了一套用以自衛的柔掌,雖則天資極高,早已參悟其中奧秘,拚死進撲倒也淩厲萬分。無如對方功力太過深厚,相去遠甚,三五十個照麵後,僅聊堪自保而已。
荊山老叟一看徒兒動手,便也大踏步上前道:“閣下既欲取沈某性命,請動手啦!”
宇宙神龍仍嗬嗬一笑道:“沈兄既然有興,兄弟自不願沈兄失望,前三招是你的,隻要能逃出十招之外,兄弟拍手便走,前事一筆勾銷,請!”揮手令諸人退後,仍然背著手含笑而立,雙目中卻透出一絲寒芒,令人心頭泛起寒意。
荊山老叟道聲“有僭!”欺身進步,力貫雙掌,用九成真力,拍出一招“穿龍引鳳”;左手向對方脅下一探,向後一吸,右掌快似奔雷,拍向對方肩頭。摧心掌力一發,一股柔風隨掌而出。
宇宙神龍仍然背著手,左足緩撤,身形稍側,雙肩微動,在掌力到達的剎那間,隻一晃便將荊山老叟的真力完全化去,雙掌也同時落空。
荊山老叟一咬牙,運足十成真力連發兩招:“驚濤拍岸”,“狂風掠影”。這兩招本是以快速攻敵為主,但在荊山老叟手中,卻像慢騰騰輕飄飄,毫不起眼,其實卻奇快絕倫,寓快於慢,其中奧妙無窮,瞬息萬變,摧心掌力交發,丈內可使對方內腑經脈無形震腐。
可是宇宙神龍卻笑容依舊,足下如行雲流水,雙肩微晃,始終在老叟的掌影前一尺內移動,那令人內腑震腐的柔和勁道,一近身便如泥牛入海,消失得無影無蹤,連衣袂也未飄動,似乎他身前彌漫著一道氣牆,萬物難侵。他穿的是罩袍,足下是高底靴,雙手始終未動,可見他的功力之高,簡直匪夷所思。
三招一過,荊山老叟駭然變色,他發覺這宇內凶人已練成護身真氣,能化去任何外加力道:護身真氣是至高的無上絕學,與道家的罡氣,佛門的伽藍禪功,有異曲同工之妙,能反震任何外加力道。假使宇宙神龍不讓這三招,自己攻出的三招就足夠他反震而死,再打下去,隻有自取其辱而已。便伸掌蹤出圈外,仰天哈哈狂笑道:“沈某算是開了眼界,甘拜下風,就此罷手。”探囊取出那粉紅色紙包,便待打開。
卻聽宇宙神龍嘿嘿一陣冷笑,令人聞之毛骨悚然。笑完,一字一吐地說:“宇宙神龍言出法隨,從沒人敢加抗拒,你不但不依言吞服千日醉,還妄想在我手下圖個僥幸,不太便宜你麽?”
聲落手揚,一道黃影一閃即至,無聲無嗅沒入荊山老叟右胸。誰也未看清那黃影是甚麽東西,它太小太細了。
荊山老叟連黃影也未看到,雙手將紙包抱得死緊,皺著眉,牙齒咬得格支格支地響,慢慢地向後坐倒,臉色頓成死灰,大汗如雨。隨見他雙目向上一翻,“格崩”一聲,口中大牙頓成粉碎血水外溢,仰天發出一聲長號,撲地躺下滿地亂滾。
正和大漢激鬥的文俊,驚得心膽俱裂,狂叫一聲“師父!”拚命拍出兩掌,抽身向老叟撲來了。大漢被他那聲突如其來的狂叫所驚,怔了一怔,隨之吆喝一聲,隨後飛趕。
文俊撲到師父身畔,跪下抱住他亂滾的身軀,狂叫道:“師父!師父!你……你怎……”
荊山老人心痛如割,盡最後一口氣喝道:“俊兒,逃命去吧!記住師父的話,我……我死也瞑……”
“哇”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噴了文俊一頭一臉。
文俊經鮮血一噴,立時清醒,猛記起師父所囑,要到麻山玄都觀找無極師伯傳信,投師學藝十年後報仇的話,今天要是師徒同死,豈不令師父含恨九泉,便仰天長號說:“師父,俊兒留得命在,誓雪此恨!”說到這兒,隻覺勁風壓體。他急怒攻心,渾身潛力勃發,虎吼一聲,翻轉虎軀,拚命一扣一登。
那大漢正自心花怒放,雙掌正要搭上文俊雙肩,正是生有時死有地,半點不由人。在柔掌的招式中,就以近身製敵為主,大漢一時大意,想要活擒文俊,正好著了道兒,雙掌還未搭實,文俊已虎吼轉身。文俊已用了全力,體內那奇異的潛力盡發,雙掌向上一扣,正搭在大漢兩肘內彎猛向外一登。大漢隻覺文俊掌如金鋼,掙紮不得,接著一股雄渾無比的力道撞到,隻感到渾身發軟,狂叫一聲,手臂由肘折斷,直飛出五丈以外去了。臨死反噬,傾全力一腳踢去。這不啻自速其死,文俊立地生根,那一腳踢在他的胯骨上,如中金石,反被一道奇勁一震,右腿登時骨碎肉裂,身軀也拋出兩丈外。
文俊長嘯一聲,快如流矢向側方竄去。兩人交手乍合乍分,不過瞬間之事,幾乎令人毫無所覺,生死立判。
宇宙神龍做夢也未料到文俊那麽了得,大驚之下,勃然震怒,一揮手,七名大漢飛撲而上,七把寶劍寒光閃閃,冷氣森森,將文俊困在圈中。
文俊從未見過真劍,師父平時隻用樹枝代劍,將江湖各門派的劍招演給他看,驟見七把寒芒暴射的長劍向自己身上招呼,不由心生寒意。
這時,荊山老叟仍未氣絕,仍在草地上翻滾叫號。文俊也就化悲憤為力量,反而神智清明,拚命向外猛衝。他一咬牙,大吼一聲,向迎麵撲來的一名大漢一揚掌,在這生死關頭,他的內在潛力陡發,一股渾雄的力道隨掌而出,掌劍相接,直將長劍拍得向左一彈,大漢也斜飄兩步,恰好將另一名大漢阻了一阻。
文俊一見機不可失,一鶴衝霄騰空直上,躲過了身後兩支長劍的急襲,雙腿一彈,徑向一旁的石筆斜掠,一沾石壁,手足同時一按一登,便上了三丈餘高的石筆頂端。
這同時,對麵另一名大漢也幾乎同時到達。石筆頂端寬僅尺餘,又光又滑,文俊先到半步。這是他經常練功之所,自然比大漢熟悉。
大漢將近石頂,長劍已先點出,直遞向文俊心坎。好文俊,在間不容發中一仰身,雙腿仍向前一滑,便將大漢的雙腳纏住,一絞一震,大漢雙腿疼痛如裂,頭下足上向下跌去。這一剎那間文俊隻覺頂門一涼,發結齊根斷落,飛墮石下。
原來跟蹤他縱上的另一名大漢,從後麵一劍揮出,一發之差,幾乎腦袋搬家。
大漢一劍落空,不及收劍便飛出一腿,“噗”一聲悶響,文俊的肩胛骨被踢的正著,像隻斷了線的風箏,向石下落丟。那大漢隻覺足踝一麻渾身無力驚叫一聲,也飛墮地麵,“砰蹬”一聲跌了個頭昏眼花。
文俊卻毫無痛楚,身形一落地,另兩名大漢已狂風也似的卷到,兩把長劍同時向他脅下點到了。他人急智生,猛地向後倒竄,急向旁一滾,順手抓起兩堆草,連根帶泥向前一送,箭似向兩大漢打去,爬起來撤腿狂奔,入了茂密森林,急似漏網之魚。
身後傳來一陣哨聲,還有眾大漢的怒叫。他不敢往山下和峰頂走,展開輕功向東狂奔,奔了一二百丈,猛抬頭隻見十餘丈外密林空隙中,綠色人影一晃。他心中暗暗叫苦,那是宇宙神龍,穿著高底靴,卻輕飄飄地站在嫩枝梢上,正好回頭向下瞧。
他隻覺一陣寒意打脊梁上冒起,悄悄地向左一溜煙急竄,小心翼翼地避免和草木相擦,一陣緊走。
又是百十丈猛地前麵一亮,他叫聲“糟”原來這裏是山石懸崖,足在四五十丈高下,下麵亂石崩雲,乃是數十道瀑布集中之地,形成了一座巨大深潭,向南滾滾而下,他隻顧躲避人家攔截,竟走到了這條絕路上來了。
他正想回身,隻聽左右傳來一陣冷森森的笑聲,兩麵一看,不由倒抽了口涼氣,暗叫“我命休矣”。
原來左右十丈外,各站著一群身穿青色勁裝的抱刀持劍的牛鬼蛇神,一個個冷然向他凝視。
為首的兩個人身材十分奇特,一個身高八尺,瘦得條竹竿,長馬臉,吊梢眉,加上一雙山羊眼,鉤鼻闊嘴,留著兩撇鼠須,年約四十餘。
另一個身長不到四尺,矮胖身材像隻肉球,披頭散發形如魔鬼,端的是頭如巴鬥眼似銅鈴,血盆大口外露出一排黃板牙,令人一見就毛骨悚然。
文俊心中大駭,前麵是絕壁飛瀑,下麵是飛騰著的激流怪石,左右又有群魔擋著,隻有一條路可走。
就在這一瞬間,還未等他來得及轉身逃命,身後已傳來一句冷森的輕喝:“跪下叩頭,從輕發落。”
文俊駭然轉身,三十丈外如飛星奔來兩條白影那是宇宙神龍身後的兩個白衣少年,肘後兩把寒芒暴射的寶劍,泛出萬道青色光華,顯然是斷金切玉的神刃。
兩少年麵無表情,輕功超塵脫俗,正向文俊撲到。他倆身後青影亂閃,勁風呼呼,緊接著出現七名大漢。
兩少年突然剎住身軀抱劍冷然卓立,七名大漢兩下裏一分,超越白衣少年,向上一圍。
文俊無暇思索,雙臂一抖騰空而起,想由樹梢逃命。剛拔起兩丈,突然樹梢之上罩袍一閃,接著又是一聲動人心魄的冷笑往他耳鼓猛鑽,一股令人窒息的勁風,由五丈外狂掠而至。
文俊心膽俱裂,知道樹上定然是宇宙神龍了,猛一提丹田先天真氣,自閉經脈,護住胸腹致命之所,身軀任其放鬆。這一剎那,勁風已經襲到,他隻覺氣血驀地一震,呼吸困難,身形被勁風向後一撞,倒飛了三丈餘,向下急墜。他臨危不亂,感到氣血並無異狀,不由心下大定,使千斤墜提氣落了下來,距絕壁不過三丈遠近了,好險!
他雙腳還未落地,身側寒風壓側,一柄冷森的寶劍,已經閃電似點到他肩頭左邊。他這時反而靈智清明,本能地側身出掌橫拍劍身。
他這一掌用了全力,“叭”一聲響,那大漢身形被震得向側一閃,劍尖在文俊鼻尖前掠下,刻不容發,險極!
文俊也被劍上的巨大反震力道一崩,淩空橫飛一丈五六,身形猶未落地,腳下突然傳來一聲虎吼,青芒霍霍而至。
好文俊,雙足向上疾收,向後一蹬,身形不退反進,向來人頂門撲,吸腹吐掌,疾取大漢天靈蓋。
那大漢一擊不中,變招不及,左手劍訣變掌,大吼一聲,一招“力托華山”向上急堆,硬接文俊一掌,長劍亦隨向後上一引,想用“火把燎天”應急。
“蓬”一聲暴響,雙掌接實,大漢雖則功力深厚,也禁不住文俊天生異秉,拚命的全力一擊。
隻震得他身形一挫,幾乎坐倒地下,長劍也頹然垂下。
文俊畢竟經驗不足,功力也相差太遠,身形向後倒飛,在一聲驚叫聲中,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掉下絕崖,“撲通”一聲落入水中,水花一漩一**,除了幾星泡沫隨水向下狂漂以外,隻有飛瀑流水悲咽。
崖邊的宇宙神龍神情肅穆,注視著數十丈下滾滾飛瀑,臉上神色瞬息萬變。半晌方回過身來,厲聲說:“這小子勢難活命,但你們得在左近駐守三天,看山上有無活人。”
說完,雙足微動,人已衝霄而起,一閃而沒。兩個白衣少年也一言不發,由樹梢隱去。這是宇宙神龍的武林絕藝“淩空虛渡”,宇宙神龍的名號即由此而生來。
左右一高一矮兩名大漢,也帶著手下人悄悄撤走。
七大漢躬身送走了所有的人,將文俊震落崖下的那名大漢,怔怔地向深淵下看了半晌,歎口氣對同伴們說:“想不到這娃娃竟這樣了得,沈老兒倒教了個好徒兒。”
又道:“如果再讓他下兩三年功夫,咱們準栽在他手裏,難道九如心法真有驚天動地的奇效嗎?”
另一個插口道:“走罷!用不著咱們替九如心法費心,咱們先搜索左近,再將老兒的屍體弄到高山附近安葬,也算是兄弟一場呀!”
“老大,用不著再搜了,天凶星大爺和地狂星二爺,早將這一帶搜了個狐鼠難隱。咱們且在興山入山要道等候,任何人入山也別想逃過咱們的眼睛,何必白費氣力?”另一大漢不耐煩地說。
老大想了想,說聲:“走!”領先向石筆峰奔去。第三天,他們又到了石筆峰,可嚇了一大跳。
石洞已經閉上了,找不到門戶,荊山老叟的屍體也蹤跡不見了!
※※※
在荊山東門外二十餘裏,長湖的西麵,有一處小小湖灣,瀕水邊有一所大莊院,莊院裏麵,是一座小村落。村中人家全姓徐,這村莊就叫做徐家灣。
這所湖濱大莊院,氣派與村落大不相同,第一房舍全以大青石砌基,第一棟房舍毗鄰都有風火牆隔住。
第二是後莊門對著長湖的一麵,有一個不算小的練武場,練武的家夥有石擔、石鼓一應俱全,梅花樁,練功坑,橫練及有懸吊的沙袋支架,星羅棋布。
第三是莊院中聳立著一座高樓,簷角鐵馬叮當,八盞氣死燈搖曳。
看這氣派,不用問,莊院主人必是個武林中人物,如果不是江湖好漢,至少也是個武林世家。
提出莊院主人,大大有名,在江湖上提起武林三義,也許有些後生晚輩有些陌生,但要說出“九現雲龍徐大爺”徐占海,可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因為三義中的荊山老叟早就不問世事,天棋子周天素失蹤已有三十年,隻有徐占海仍安居在長湖湖畔,支撐著“仁義大爺”的局麵多年。
江湖上提起九現雲龍,值得大家翹起大拇指,讚聲:“沒遮掩的好漢,響當當的漢子,沒說的,不愧仁義大爺。”
天大的事,隻要徐大爺出頭打圓場,管叫雙方不吃虧,大事化小了,小事化了,準叫你心服口服。
莊院大門朝西開,隻要你老兄肯降尊紆貴,往莊門跨進一步,自有人熱情向前招聽,打供作揖把你往裏讓。
不要名帖,不需要報上三代履曆,徐大爺一身灰布短褂褲,就來廳外笑哈哈地拱手相迎。
不管你是白道黑道英雄,抑是江湖亡命,徐大爺也不過問老兄的來路,和你老兄稱兄道弟一陣寒暄,談幾句武林見聞。
你盡管放心,徐大爺是個玻璃心肝兒,不用你開口,就知道你大需要些什麽,推心置腹留你在寒舍住下,再替你解決疑問,準不讓你失望。
大人物們需要大量金珠應急,放心,不要鋪保,不要抵押,準不會誤了閣下大事。江湖混混無路可走缺少盤纏嗎?二十兩白花花銀子不多也不少,那年頭一兩銀子可買擔米,足夠你好好地度過難關了。
徐大爺不管江湖恩怒,殺妻奪子之恨,不共戴天之仇,這些事他不能幹預,也愛莫能助。
為了這,有一些人罵他釣譽沾名,不配稱“仁義”二字,但他處處也著實困難,這年頭升平日久,社會百病發主,徐大爺隻有一個,縱是齊天大聖,試問那管得了那麽多人間事?
而且他交友滿天下,黑白道朋友都有來往。一踏入漩渦,那就牽連過大,那可是了不得。
願意替你排解,任何困難他都願意替你分擔。盡管有人不滿意他的作風,但畢竟少之又少,因為武林中人講的是一人做事一人當,報仇雪恨是假手他人,未免太沒骨氣,因之他老人家也極少有人去麻煩他。徐大爺的身手,老實講,真正見過他亮相的人太少了,江湖中僅有一次公開看見的機會。
也就是他成名的開始,大概是四五十年前吧,那時他四十歲剛出頭,手中良田千頃,全交給乃弟徐占魁經營,他自己在大江經營鹽運,手下有百十條大船,自江淮承運官鹽至荊楚,算是正當的行業。
那年六月天,他新押十二艘大船的九江府,船上根本沒有一個官兵押運,浩浩****揚帆起航了。
水路上的朋友隻道油水來了,在銅陵以南二十裏,布下了天羅地網,二三十隻棱形快艇將大船團團圍住,聲勢洶洶要發大財。
豈知徐大爺不慌不忙,先是恭迎賊首上船談判,說明所運的絕不是私鹽,將九江府的文書讓他們審驗,答應給他們白銀五百兩,要結交他們這群英雄朋友。
可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水賊們不識相,一口咬定是私鹽,獅子大開口,要白銀二千兩人方肯罷手,徐大爺當然不肯,連船賣掉也不值那麽多錢!說來說去鬧僵了!一上火各走極端了。
賊首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名叫翻江怒龍範長江,既名之為龍,手底下自有了不起的驚人能耐,火氣也夠大,三不管下令搶船。
徐大爺被迫得無路可走,三兩個照麵勝負立判,不費吹灰之力便將翻江怒龍製住了,江麵上殺聲震天,數十條快艇各向大船攻到。
徐大爺仰天發出一聲長嘯,聲震九霄,響徹行雲,他像條雲中神龍,淩空撲擊而下,在快艇中一陣飛旋,一口氣連變九種身法,所過之處,九艘快艇全被震碎了。隻嚇得水賊們飛魄散,心膽俱裂,紛紛駕船逃命。
徐大爺並未傷人,客客氣恭送翻江怒龍上岸,硬塞給他五百兩“大明通行寶鈔”,兩人竟成了朋友。
爾後,徐大爺一舉成名,買賣從不需他費心,他自己在三湘七澤間廣交豪傑,與江湖朋友遍遊五湖四海,以豪傑襟懷,濟人之意,解人之難,這才博了一個“三義”之一的無上聲譽。
三十年前,他收了水陸委當在家納福,不問世事,但對登門造訪的江湖朋友,一律盛情款待,因之,無論黑道白道朋友,全對他另眼相看,“仁義大爺”之名載譽江湖。
他有一子一女,子名天德,已經四十出頭,女嫁鄰村方家。天德的武功造詣,誰也搞不清他的底細。反正他絕口不談武事,隻與乃叔的一雙兒女吟風弄月度清閑日子。
徐大爺的一雙孫兒,也就是前文所說的徐廷芳和廷芝。
這兩個小搗蛋與乃祖父截然不同,小小年紀,內外功都有相當功底,家學淵博,確是不凡。輕功受乃祖蓄意陶治,根基打得好,成就令人刮目相看。
這兩個小搗蛋聰明得很,平日最會惹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亂,附近的頑童們,共舉他倆為猢猻王,搞得村中雞犬不寧。老人家也是有所溺愛,祖母更是疼愛有加,所以兩小經常在外闖禍。譬如說:揍了鄰村的孩子,或者弄翻了人家的船,甚至找傷了耕牛等等,最多不過關上三兩天就放出來,而後依然撒野。
徐大爺家中經常有賓客往來,小家夥最受客人的歡迎,常常陪著爺爺聽大人們天南海北窮聊,所以他兄妹倆的江湖見聞,比別人懂得多。
上次有幾位賓客,說起來本朝崛起的內家拳劍鼻祖張三豐,把武當山的老道們,捧得上了三十三天,拳劍天下無敵,太極劍威震江湖,而且老道們個個道力通玄。
兩小一聽可留了心,結果偷上武當山,要找老道們學呼風喚雨的玩意,豈知道沒學成,反被老道們和守山官兵趕下山去,連包裹也丟了,武當山的老道們四處捉拿他們。
兩小在溜回家中途,在荊門以南,巧遇打傷人命出走的梅文俊,義結金蘭,鬧出日後許多事故來。那晚廷芝目睹文俊被笑麵觀音挾走,救應不及,被祖父帶回家中,兄妹倆和文俊一見投緣,知道他被妖尼們擒去,怎不悲傷呢。等老人家問清楚了一切,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馬上拜托江湖朋友打聽消息,老人家也急得連夜趕往江西建昌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