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中午的時候,來了一艘小舟,丟給小靳幾塊燒餅,權做一天的幹糧。小靳知道沒有人進得來,跳起腳破口大罵,隻想那人跟自己對罵一通,也好過一個人枯坐。誰知那人屁也沒多放一個,冷冷瞥一眼他,掉頭就走。待小靳回過神來時,渺渺天地,又隻剩自己一人了。

他就著冷水吃了幾口餅,不知這粗糧裏摻了什麽,又苦又澀,實難下咽,隻能勉強用水衝下去,算是填填肚子。吃完後,坐在牢門前百無聊賴,看鴨子吃魚,看白鶴撒野。

待看到一隻老烏龜領著一隊小烏龜遊過,小靳慌忙站起來,親切地一一打招呼:“喔唷,各位好啊!蕭老毛龜?蕭小毛龜?哈哈!哦,江南第一鐵毛龜,你也來了,嘿嘿,看你腦袋綠油油的,真是不同凡響。喲,賀老六,陸老大,你們也來看我了?哎喲,真是客氣客氣了!”

就這麽瞎混著,太陽也象怕了他似地跑得飛快,眨眼功夫,天空又漆黑一片了。小靳悄沒聲息地依在牢門上,豎起耳朵仔細聽,可是聽來聽去,四周除了偶爾有鳥鳴叫一兩聲外,就隻有獵獵的風聲,那熟悉的踢水聲卻再沒響起。

小靳一會兒想阿清大概不會再來了,一會兒又認為沒搬到救兵來之前還是不要來的好,一會兒想這臭丫頭是不是來了又藏起來了……不知過了多久,仍是一點動靜也沒有。小靳一直坐到眼皮打架,終於太息一聲,爬回洞中,在岩石上縮成一團,沉沉睡去。

“你……你來過這裏嗎?”

“媽的,鬼大爺才來過。”小靳惱火地咕噥一句,翻個身又睡。

“是這裏……我聞到……你的氣息了……”

小靳身上的毛一根接一根慢慢地豎起,**一鬆,褲襠裏再度熱流滾滾。但是天下第一神販的名頭豈是浪得?當下紋絲不動,任尿順著石縫悄沒聲息地淌進水中。

他心中想著:“是以前的冤死鬼?媽的,這地方冤死的隻怕不少……難道是見老子麵生就想下手?不行,不行……老子可不能死在這裏!跟它拉拉家常談談心,或許同病相憐也未可知……”

隻聽外麵有什麽東西沉重地喘息著,在石壁上爬來爬去,不時還痛苦地咳幾下。小靳伏在冰冷的岩石上,心中愈來愈發毛,心道:“這……這東西還有氣,那不是冤死鬼了,難道是妖怪?這……這下可真麻煩了。我小靳皮嫩肉鮮,豈非正中它下懷?”

“撲通”一下,那事物跳入了水中。水聲嘩嘩響個不停,那事物在牢門前來回踱著,道:“啊……啊……是你……是你啊……”

小靳縮得不能再小,隻恨不能貼進岩石縫裏去。他眯著一隻眼朝外看去,月光下,有個佝僂的影子在門前晃**,夜風吹來,依稀有些破爛的衣衫飄動。

“是人……也許是妖怪……”小靳想著,用一隻手捂住口鼻,盡量極輕極緩地呼吸。那事物轉了一陣,縱身一躍,蹲到阿清曾坐過的岩石上,呆呆地望著月亮出神。

過了好久,那事物仍是一動不動。小靳因為緊張四肢繃緊,到此刻已然全身僵硬麻木。他剛想試著偷偷展開一點,就聽外麵那事物關切地道:“你伏在岩石上冷不冷?”

“不冷……啊……”小靳頭皮一麻,呆了一下,突然聽出來者是誰了——這樣沙啞冰冷的腔調,不是林中的老妖怪是誰?

“不冷嗎。”老妖怪道:“可是我在這裏,卻冷得受不了啊。”

“為、為什麽?”小靳知道了是誰,反而寬了點心,反正又跑不了了,幹脆翻過身子,舒展一下手腳,小心翼翼問道。

“因為我想死,卻死不了;想活,可是又活不過來……你看這月光,多麽溫暖;這湖裏的水,又是怎樣的冰寒,可我……我卻一點也感覺不到。我這死不去的身體一點也感覺不到啊。”

小靳心中狂跳,想:“媽的,果然是千年的老僵屍!這樣不死不活的,弄得腦子都壞了,一會兒說冷得要死,一會兒又說沒感覺。難道是沒有做道場渡化?”當下道:“是嗎,嘿嘿,這可不大妙……不過我倒認識一個和尚,不如請他……”

剛要介紹道曾套套近乎,那人突然暴喝一聲,就如平地起了個霹靂,小靳猝不及防,一跤摔倒在地,耳朵裏嗡嗡直響。

“砰”的一下,那人合身撞在牢門上,震得山洞都是一抖,一些鬆散的碎石落了下來,濺入水中。小靳神智尚未恢複,本能地爬起來就往後跑,也是“砰”的一下迎頭撞上山壁,隻撞得眼前金星亂閃,口鼻發熱。他怔怔地伸手一摸,又粘又濕的全是血。

這一下倒總算是撞清醒了,他回頭看,那人又是重重一下撞來,洞壁照例一顫,牢門卻未見撞破。那人撞了三四下,終於停下,可是仍拚命擠在門縫上,歇斯底裏地叫道:“不許說和尚!不許說和尚!和尚……和尚都該死!不許……咳咳……殺光和尚!”

小靳見他撞不開牢門,先放了一半的心,忙叫道:“是,是,和尚都該死!媽的,老子生平就討厭和尚!沒事就喜歡羅哩羅嗦長篇大論,聽他們念經那簡直是上刑。他們念得唾沫橫飛,倒是功德圓滿了,我們這些聽經的卻是痛苦不堪,好似入了畜生界。我正要跟你講,我們那裏見一個和尚燒一個,見兩個和尚就串起來燒。有些妖術厲害的,還要亂抓亂咬,呸,我們就先潑狗血上去再燒,哎喲,燒起來吱吱的響……”就此不住口地罵下去,直說得口沫亂濺。

那人聽他罵和尚簡直罵得舌綻金蓮,倒也有些意外,聽了一陣,又呆呆地轉身回岩石上蹲著。

小靳捧起冰冷的湖水洗把臉,吐出嘴角的血絲,暗道:“媽媽的,今日看來是要跟這老瘋子妖怪耗上了。這牢門也不知守不守得住,可就算他不進來,用那個什麽冰霖掌把這裏凍起來,我就成冰窟裏的耗子了。不行,得穩住他。”

當下打個哈哈道:“你老人家萬福金安。剛才你老人家在找什麽?是貴府的狗跑了還是貓不見了?小的在這裏歇了一天,也沒什麽貴客來訪啊哈哈。”

那人歎一口氣,幽幽地道:“是和你一起的那個丫頭,我聞到味了。沒錯,”他伸手在石上深深撫摩,道:“就是這裏,她的味最濃。真是好聞的味道啊。”

小靳想了一下,臉上的冷汗就跟流水似的下來了。自己躺著沒一絲動靜,這人就知道是誰,而且竟然是憑著味道來的!

難道這老妖怪真的吃人吃成精了?

那人接著自言自語道:“她是須鴻的弟子,真好,真好。”一個“真好”他念經似地一直念叨不停。

小靳慢慢走到牢門前,想看他究竟在幹什麽,忽然眼前一花,他整個身子幾乎都貼在了牢門上,一股腐敗血腥之氣撲麵而來。黑暗中,那人一雙眼睛幽幽發著綠光,道:“你也是須鴻的弟子,對不對?”

眼前的一根木頭刹時便結上了一層霜。

“老子不是!老子不是!天打雷劈!”小靳往後猛退,雙手亂抓頭發,扯著嗓子喊:“我他媽發誓!要真是須鴻的弟子,我會被這群水耗子抓雞一樣抓來關起?你、你自己也掂量掂量,須鴻能有這樣窩囊的徒弟?我這話要有一個字不實在,我……我……老子斷子絕孫!”

“我想也不是。她……她是那樣高傲的人,怎會有你這樣的弟子?我想也不是……”那人說不清是釋然還是失望,喃喃念了兩句,終於再次退回石上,霜氣也隨之消失。小靳一屁股坐在水裏,半天才緩過勁來,前胸後背都被汗浸濕了。

“可是……真好。她是須鴻的弟子。”他說了這句話,便怔怔地伸展四肢躺在岩石上,一動不動了。

差不多過了半個多時辰,那人仍舊一動不動。小靳驚嚇過度,腦子裏越來越混亂,眼皮也重愈千斤。他想:“媽的,果然月夜出妖魔。這老家夥跑到我這裏來撒潑發瘋,完了往那裏一躺挺屍。老子站在旁邊,難道還要替他端屎倒尿伺候不成?反正這籠子跑不出去,他也跑不進來,管他娘的!”

他想開了,抹一把汗,輕手輕腳躲進洞子最深處睡下,不多久便鼾聲大作起來。

睡夢中,隱隱聽到有人哀號痛哭之聲。小靳勉強翻個身,眯著眼朝外看去。外麵不知什麽時候起了老大的霧,灰茫茫一片,連牢門都見不到了。

“媽的……真的是見鬼了嗎?”小靳翻個身,繼續睡覺。

不對……

小靳再次側耳凝神細聽,這次聽得更清楚了一些,依稀是那老妖怪的聲音。

隻聽他斷斷續續哭道:“師父……我冷啊……我好冷啊……我沒有臉了。我……我死不去,也活不過來……我真的冷啊,師父……我心裏……這裏……有一塊萬年不化的冰,永生永世見不得陽光……無論我怎樣地坐禪,怎樣地念經,都沒有用……我看不到彼岸,我、我悟不透……師父,我、我……我把你吐出來好不好?我把你吐出來……嗚……我吐不出來了啊,啊……”

小靳伸手捂住耳朵,迷迷糊糊地想:“這個老妖怪,吃魚卡住脖子了麽?卡死了倒好,省得現世丟人。”

他雖然有些害怕,畢竟年小睡意大,任憑外麵哭聲怎樣越來越淒厲,不消一刻徹底睡死過去。

※※※

第二日清晨,大霧還未散盡,勞老頭子一家忙了一夜修補船艙,此時雖然人人疲憊不堪,但還是趁著霧氣起航。阿清擔心小靳的生死,睡不著覺,一早便來到船頭,看眾人熟練地操縱風帆。

不一會兒,聽見有人道:“阿清姐姐,這麽早就起來了?”阿清回頭看去,隻見一個身著翠綠衣衫的總角丫頭一蹦一跳地奔過來。阿清知道這是勞老頭的孫女勞歆,今年才九歲,卻已跟著爺爺跑了不少地方了。

勞歆過來拉著阿清袖子道:“姐姐睡不著嗎?是不是床睡著不舒服?”阿清笑著搖搖頭。勞歆又拉拉她的領子,吃驚地道:“啊,姐姐怎麽穿這麽少?一大早怪冷的,小心著涼啊。是李媽媽沒替你找衣服來嗎?我問問她去。”轉身要跑,阿清忙拉住她道:“不了。我一貫穿這樣的,真的不冷。”

勞歆摸了摸她的手,呆了一下,驚疑地道:“姐姐的手真的不冷。你會仙法嗎?”用自己一直縮在袖子裏的手摸了摸臉,尚且覺得冰寒,更是吃驚。

阿清道:“這世上哪那麽容易學到仙法。隻是以前冰天雪地的時候在水中遊泳慣了,所以不覺寒冷。”勞歆張大了嘴,道:“真的嗎?啊,爺爺常說功夫好的人會什麽……什麽內功?姐姐就會吧。真好。”她羨慕地搖著腦袋,道:“有了武功,就再不用怕壞人了,見一個殺一個,見一對殺一雙。”

阿清見她搖頭晃腦,實在可愛,便耐心地道:“有武功也不一定就是用來殺人的啊。我師父說,武功的本意乃是強身健體,探求自身之潛力。但是世俗之人卻用它來爭名逐利,欺淩弱小,墮了下乘。昨日來襲擊你們的人不就是位武功高手麽。”

勞歆聽阿清提到那人,渾身一顫,露出無比恐懼之色,靠近阿清,低聲道:“那……那真是人嗎?我覺得是妖怪呢。他的那張臉……我昨晚連著做噩夢,嚇死我了。而且,他還要吃人呢。哪有人吃人的事?”

阿清目光霍的跳了一下。她轉過身,看著清冷的湖水,隔了很久,冷冷地道:“人吃人嗎?在這亂世還真不少呢。從前漢人的八個王作亂的時候,成都王穎在河間王顒的幫助下打下了首都洛陽,把他倆的弟弟長沙王捉住,當著眾人的麵烤來吃了。後來有個叫張方的大將乘機在城中燒殺,搶了一萬多宮女和財產走了。回去的路上,張方的部隊鬧糧荒,就把搶來的女人殺死吃掉,從老的吃起,吃完了再吃年輕一點的。就這樣一直吃啊吃啊,吃到長安城的時候,隻剩下三十幾個宮女了。再後來幽州的王浚又看不慣司馬穎,也想打到都城去。他自己打不過,便聯絡烏桓國的鮮卑族騎兵助戰,結果鮮卑騎兵還沒來,王浚已經戰敗了。鮮卑騎兵在鄴城亂搶了財物,也抓了許多婦女走。到了易水邊上,王浚派人來不準帶她們走,說就算死也不能帶給胡人。那是自然,漢人的女子怎能做胡人的奴婢呢?鮮卑人於是在易水旁支起鍋煮人吃,吃了三天還吃不完,就把剩下的八千婦女全部淹死在河裏。那時候啊是春天,易水比這湖還淺,人在河中還能站起來,但是鮮卑人用藤條把女人們脖子圈起,下麵墜著石頭,還真的一個個淹死了。此時此刻,就在鄴城的邊上,羯人的首級堆積如山,有好多屍身卻已不見了,因為蜂湧而至的人一一搶回去吃,連野狗都搶不到……”說到這一句,喉頭忍不住一哽。

忽感有人猛地搖自己手臂,阿清回過頭來,卻是勞歆正拚命拉扯自己。她一張小臉已是慘白,還有小小的汗珠淌下,顫聲道:“姐、姐姐,別說了,別說了!我好怕。”阿清看著她嬌弱的樣子,心中不忍,勉強咽下口氣,住口不說了。

勞歆扶著欄杆在她身旁呆站了一會兒,忍不住又問道:“姐姐,你……你適才說的是真的嗎?我怎麽從來沒聽人說過?”

阿清伸手撫摩她冰冷的臉,道:“還是不知道這些事的好。別去想了,這亂糟糟的世道,人人都逃不過的,那也是命。我師父說過,萬事萬物隻在人心,我一直不明白。不過現在想想,若真的萬事皆空,那也好得很啊,不必在乎自己是誰,也不用去想將來該如何走。”

勞歆一對大眼睛轉來轉去,小心拉著阿清的衣衫道:“姐姐,我真的不懂啊。你說的這些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阿清心中淒涼,卻又不知如何跟她說起,搖頭不答。過了一會兒,問:“對了,這湖裏有水匪的,你們經常打這裏過嗎?”

勞歆道:“爺爺說,這水道相比之下還是安全的,至少沒有兵火,若是遇到匪徒,上下打點一下也就過了。幾年下來,跟水匪也很熟了,所以爺爺說寧願帶著我們上路,也不放心任我們留在故裏。”

阿清點點頭,心道:“小靳那家夥倒也見得準。不過他也是到了這裏才想到的,哼,什麽東平雙傑,我看是天下第一膽小笨販子。”

正說著,眼前一亮,原來霧氣逐漸消散,天空中風流雲動,幾束陽光透射下來,映得遠遠的湖麵上流光飛舞,引來一群野鶴在蘆葦叢中歡騰雀躍。勞歆驚喜地啊了一聲,道:“好漂亮。”阿清依在欄上見了,也覺胸中一寬。

勞歆突然道:“姐姐,你不是漢人吧?”

阿清一怔,隨即點頭坦然道:“對,我是羯人。怎麽,你們也見到了懸賞羯人的告示?”

勞歆喜滋滋地道:“果然,爺爺沒有看錯。姐姐眸子看著陽光時是碧色的,真好看。我就不喜歡漢人,他們太狡猾,又善變。哦,忘了告訴姐姐了,我們本是鮮卑拓拔部落的,世代放牧養馬,後來爺爺的祖爺跟隨魏武帝南征,在赤壁吃了敗仗,便帶著族人流落到江南,做起了買賣,就在青州一代定居下來。我們表麵看起來很象漢人對不對?可是我不喜歡他們。哼,這次若非漢人背叛,我家祖業也不會被燒搶一空了。”說完歎一口氣,儼然一派大人口氣。

阿清淡淡一笑,道:“漢人麽……什麽地方都有好人壞人的。隻不過現在的世上,好人太少了……”

正說著,前麵幾艘小舟駛來,原來是水匪前來收過路費。勞老頭子笑嗬嗬地迎上去稱兄道弟,果然是熟得緊了。這麽查了一回,水匪還派了兩隻梭舟護送。阿清心道:“這些亡命之徒,倒比之官兵還講信用。”她不願露麵,自與勞歆下到船艙裏去。

※※※

“怎麽,真被王八吃了?”小靳有氣無力地靠在牢門上,眼巴巴地等著送飯的人來。但是眼瞧著早過了晌午,一個鬼影都沒出現。早上起來的時候那老妖怪不知道跑哪裏吐魚刺去了,此時天空萬裏無雲,太陽熱騰騰地曬著,連鳥也見不到一隻。小靳甚至有幾次想,有那個老妖怪陪著說不定還熱鬧些。

再過一陣,小靳肚子雷鳴不止,忍不住想:“要是水耗子們全死光光了,那我可怎麽辦?難道真的要變成小烏龜逃走?”正在胡思亂想,忽然背上寒毛一豎,隱隱聽到洞頂好象有野獸在撕咬東西。他耳朵貼在洞壁上聽,真的有響動,間或還有咯咯的響,難道是……

“嘩啦”一下,有樣東西跌落入水,濺起的水花落在小靳臉上,他伸手一摸,紅紅的,是……血。

“哇哇哇!”小靳往後猛退,隻見那水裏慢慢浮起來的赫然是一條人的大腿。老妖怪的聲音從洞外傳來:“吃啊。你不是沒吃飯嗎?”

小靳轉身張口便吐,但是胃中空空如也,吐了半天隻吐出些苦水來,難受得幾乎暈死過去——原來送飯的把自己送到這家夥五髒廟裏去了!

聽見洞外又是一響,老妖怪跳了下來,手裏捧著不知是人的哪一部分,滿臉血汙,嘴巴又撕又咬,正跟一條老筋較勁。他見小靳扶著石壁搖搖欲墜的樣子,便道:“怎麽不吃?這可是我特意替你弄來的。來啊,來吃。”

小靳想罵滾你媽的老子要吃吃你的切塊背脊肉給我好不好,但是不敢。回頭看了他幾眼,忽地一怔,隻覺那老妖怪神情竟是無比誠摯,道曾勸自己一心向善時也就這模樣了。他小心地扯下一條肉,遞進門來。

小靳覺得喉頭發幹,一個字也不敢亂說。他待著不動,那人也不走,手一直伸著,耐心地等著小靳來拿。過了半晌,小靳遲疑地道:“我……我不餓。”那人哦了一聲,這才抽回手,拾起水中的人腿,坐到岩石上繼續吃去了。

小靳這下敗了胃口,一下午肚子裏翻江倒海,幹嘔了好多次。看著血漫進來,連水都不敢喝了。那人吃飽了,扛起兩條沒吃完的腿,又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到了晚上,小靳實在餓得難受,在水裏**,但是洞子裏的水淺,隻勉強摸了幾條小魚,和血生吞。眼瞧著月亮又出來了,他心裏想:“這老妖怪看來是個餓死鬼投的胎,逮著什麽吃什麽,胡小娘皮今晚可別發傻來這裏啊。”便把臉擠在門縫裏,睜大了眼睛盯著湖麵。

幾個時辰過去了,仍然沒有動靜。月亮躲入雲後,天地一片漆黑。小靳站得腰酸腿痛,打個哈欠,正要回去睡,突然眼角一閃,隻見遠遠的湖麵上出現了一點光亮。

那光亮晃晃悠悠,時隱時現,象是一盞油燈的光。小靳知道阿清是絕對不會這麽招搖來的,也不敢亂喊,緊張地看著那光越來越近。

再過一會兒,聽到了槳聲,果然是一艘小船。隻聽有人喊道:“牛二、張老三——怎麽搞的,還不回來!”

小靳心道:“原來是水耗子出來找同伴了。我可別給扯上關係吃啞巴虧,就說早回去了。”忙退回洞中裝睡。那小船劃近了洞口,剛才喊話之人舉燈照照,敲打牢門,喝道:“小王八蛋,今早給你送飯的人呢?哪裏去了?”

小靳睜開眼,用力伸個懶腰,驚訝地道:“什麽,你說牛大哥?早走了呀?對了大哥,中午才送兩個餅來,不夠吃啊。你們是來送晚飯的?”

那人呸了一聲,道:“晚飯?你等著吃斷頭飯吧。我們老大派人找了兩天了,什麽蕭齊蕭寧的,鬼影都沒一個。老大說了,再等兩天,找不到就拿你祭兄弟。”轉頭對另一人道:“看來他們倆來過,不知跑哪裏鬼混去了。明天還得我倆來送。”

船中另一人猥褻地笑道:“張老三新弄來的小寡婦,胸大屁股圓,可**得緊呐,還有餘勁出去鬼混?”兩人一起大笑,槳聲一響,船又慢慢掉頭。

小靳心道:“快走快走,別讓老妖怪見到了。你們倆腦袋事小,老子明天的飯可關係重大。”

眼瞧著燈火漸漸遠去,轉過了兩處蘆葦叢,就要消失不見。小靳長出一口氣。但是氣還沒出完,驀地燈火陡然拔高十丈有餘,待得悠悠落下,卻又向洞穴過來了。

小靳饑火攻心,怒氣勃發,見那老妖怪舉著油燈趟水過來,眼睛裏幾乎瞪出了血。他腦子一轉,道:“喂,你又幹掉了兩個人?真是神功無敵呀,嘿嘿。”

那人聽他稱讚自己武功,不覺大喜,順手一丟將油燈釘在門上,湊到門前道:“是吧?嗬嗬,我的武功天下無敵!”

小靳退後兩步道:“天下無敵嗎?那也未見得……你別動不動就拿腦袋亂撞,聽我講完啊!殺人還不簡單嗎?人那麽大一堆肉,骨頭又大,內髒又多,管你是什麽掌風也好,拳頭也好,隻要力氣夠大,怎麽也能打死。如果用刀子,那更不用說了,就你這樣的人,幾百幾千把刀子劈過來,也照樣劈碎了,是吧?所以殺的人多,這個……這個……並不能說就是武功天下第一了。”

那人聽到自己未必見得是武功天下第一,本來怒氣勃發,拚命往牢門上撞,不過聽到後來,卻是一怔,覺得小靳所講,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覺便停下來認真地聽。

小靳見他有些相信了,信心大增,繼續道:“我聽說真正的高手以氣禦力,講究的是在毫厘之間一擊製勝。不過這玩意兒是說起容易,做起來卻千難萬難了。好比說魚吧,你釣也好網也好都容易,可是要隔空一掌斃之可就難咯。因為魚身滑不溜丟,內功或不足,或不純的,那可連魚皮也別想蹭一塊下來。又或陰柔不足以克魚之筋骨的,或陽剛太強而至魚身殘破不全的,也不能算全功。總而言之,你要是能憑空這麽一掌,哎,打上來一條皮酥骨脆、肉鮮形全的魚,就算得略窺高手門徑了。要是打上來的魚肉還有幾成熟,嘿嘿……不過諒你也沒那本事。”

這番話本是道曾給他講過的,此時添油加醋亂吹一通,那人果然聽得出神,喃喃地道:“真是如此?真是如此?”突然嗬地一聲輕哼,一掌擊出,激得兩三丈外水花四濺,幾條魚翻騰跳躍。小靳大聲道:“哦,這也叫天下無敵的掌法?真羞殺人也。”

那人羞愧無地,騰身而起,轉到山崖後去了。小靳聽到不住有水聲傳來,大聲道:“喂,打上魚拿來我看看,可別自己抓起魚來糊弄我。”自己回去呼呼大睡。

第二日清晨,迷糊中聽見牢門咚咚作響,小靳睜眼瞧去,見那人興奮地抓著兩尾大魚在門外叫。小靳飛身跳起,幾個箭步衝到門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搶過魚來,一口咬住。那人焦急地道:“怎樣?怎麽樣?”小靳含糊地道:“……還不行,魚刺還太硬。看看,這裏還破了幾處,顯得不夠地道。再去打過。”那人搓搓手,懊惱地道:“果然下手還重了些。多、多謝指點啊!”胡亂地點頭致謝,又自去山後練習。小靳吃了兩條魚,終於緩了饑荒,不覺大是得意。

那人練起功來還真是耐力驚人,整整一天不眠不吃,打到了魚就給小靳送來指點。剛開始還在山後練習,後來幹脆就在牢門附近周旋。

小靳見他起初一掌打出去,勁力激射,總會激起老高的水柱,便不住出言譏諷,百般嘲弄,隻想這家夥惱了遠遠離去。誰知那人竟絲毫不以為意,小靳罵得愈狠,他練得愈是專心。不知不覺太陽已偏了西山,小靳洞子裏也堆積了十幾二十條大魚,看看吃十天半個月都不成問題了。現在的問題是老妖怪練起了癮不肯走人,不論是水匪來提人還是阿清來救人可都是個麻煩。

小靳大是頭痛,但之前話說得太滿,想騙老妖怪相信他此刻已經是天下無敵世間無雙已絕非易事。他看著老妖怪一掌掌下去,漸漸地不再濺起水花,隻聽得“波波”的悶響,打起來的魚也當真越來越完整,暗自心驚,心想:“道曾隨口亂吹,說什麽最高境界就該如此,可從來也未有人見過,隻當是傳說而已。這個老妖怪瘋是瘋,下手可不含糊。要這麽練下去真成了天下第一怎麽辦?呸!媽的,老子可不能白便宜了你。”

正想著,那人又打上來一條魚,畢恭畢敬呈到小靳手裏,轉身再練。小靳看了一陣,忽地靈光一閃,忙道:“喂,你這樣做有損無益知不知道?象你這般隻知衝殺,不知蓄力保養,內力一岔可就悔之晚矣了。”

那人一怔,想想也是正理,不覺住了手。小靳熱情招呼道:“天下第一的掌法,哪能一兩天就練成對不對?來來來,先吃兩條魚,再練氣不遲。我聽說百肉皆補,唯豬不補,幸好這裏是魚不是豬。又有一言說生食生痰,熟食生氣,可惜這裏沒有火……”

那人呆了一下,道:“火……火有!你……你等等!”轉身到山後拖出昨日那兩人坐的船,手起掌落,比刀劈枯柴還快,不一會兒就將船劈成碎柴,都堆到岩石上。他又將油燈弄破,把油倒在柴上,身上摸摸沒有火石,隨手抓了一把柴在手,運功一搓,須臾掌心之間便冒出煙來,接著火苗一躥,躥得小靳心都一跳,叫道:“快快,拿根柴給我!”

兩人攜手點著了火,小靳再用幾根細柴穿了幾條魚,教那人架在火上燒,不多時魚香撲鼻,小靳好久沒聞到這種香味,隻覺五內沸騰,口水噴湧,止都止不住。他見那人也是躍躍欲試的樣子,忙道:“魚腥對練武者頗有害處,特別是此湖中盛產一種泥魚,最是陰損之物,若是火力不夠,那可不得了。我沒啥內力,無所謂的。拿來我先試試。”那人哦了一聲,取了最大一串遞給小靳。小靳雙手顫抖著接了,更不猶豫,當即狼吞虎咽,半炷香的功夫就吃得幹幹淨淨。因吃得有些快了,舌頭被咬了幾次,也險些被刺卡住。他捂著胸口痛苦地道:“好腥的魚!果然是千年寒潭養出來的……你現下還不能吃……那條看樣子好象可以了,拿來,我……我勉強再試試。”

那人又伺候小靳吃了兩、三條,吃得他肚子滾圓,不留神一個飽嗝,連忙用手掩住,道:“嗯……可以了,你不妨嚐嚐看,或對功力有助也未可知。”那人取了最後一條又焦又小的魚,湊在鼻子前小心地聞了聞,放膽吃起來。

吃完了魚,小靳將火引到洞中,頓時溫暖起來,一掃陰霾。他心情大好,道:“你歇歇後再練功吧。須知有損有補,天理合也。”這些都是道曾平日裏念的,那人聽了不覺點頭,道:“好……好。”坐在岩石上默息去了。

小靳躺在被火烤得熱呼呼的石上,悠然翹起一條腿,用根魚刺掏牙,忽而感慨一聲——簡直神仙之樂也!正在怡然享受之時,一根柴啪的一響,火焰騰高,印得頭頂石壁上一片輝煌。小靳眼角瞥去,隱隱覺得那上麵有幾行字。他好奇心大起,站起身來舉根柴照照,果然是一段文字,看樣子是有人用尖銳之物刻在上麵的。

小靳不覺踮起腳,湊近了仔細看,原來那文字還不止幾行,頂上的石壁但凡稍平一點的都寫滿了。這些字刻在頂端陽光終日照射不到的地方,若非今日有火,還真沒有人能注意到。他略尋了一下,找到開頭,輕聲念起來:

“餘受謝匪、司馬老賊之陷,自囚於此地,凡七年矣。揚州之約將至,兩賊必不得容。練此神功,本欲報師門之恨,然急功近利,逆天而行,終致手陽、足陽皆損,內力盡失,與廢人無異。此番之戰,唯死而已。然師門絕藝竟自不孝吾輩之手斷送,實憾事也。是以記此心法,唯願有緣者習之,令世知我……”到這裏石壁剝落了一大塊,見不到後麵的字了。小靳心道:“嘿嘿,想讓別人知道,天偏偏要你師門滅絕,奈何?”

又往旁邊找,果然是一段段的內功心法,什麽“尻尾升氣,丹田煉氣。氣下於海,光聚天心”,什麽“內有丹田,氣之歸縮,吸入呼出,勿使有聲”,還有講“胸要竦起,艮山相似;肋有呼吸,若緊若鬆”,“先明進退之勢,複究動靜之根”……凡此種種,三四百字,也算很長一篇心法了。小靳想:“原來這裏以前不是水耗子的牢籠,是人家練功的地方。這個‘餘’也真是,揚州隔這裏多遠?約是約了人,不過被別人陷害在先,練成廢人在後,也就別逞能了罷。哼,武林中老是有這等不開化死要麵子的老古董,果然一個個不得天佑。”

他懶得看這些東西,又躺下來休息,盤算怎麽讓門外那老妖怪早點滾蛋。想來想去,正無計可施,昏昏欲睡時,突然一拍腦門,跳起來失聲叫道:“我傻了!”

原來他想起了道曾說過的一段話。那是道曾教小靳內功心法時所說:“內功之傳,脈絡甚真,不知脈絡,勉強用之,無益而有損。愈是內力深湛者,愈須合經而順絡,逆而行之,又或強行貫之,危哉。”

小靳生來懶散,最做不到的就是專心致誌練一門功夫,所以練了幾天便偃旗息鼓。若是其他師父,早拖出去打死了喂狗,道曾卻是少見的和氣,徒弟不學,他不僅不打罵,反而樂嗬嗬地說什麽:“好,知道從心而行,不與天競。人生本枉,執著反生了相。”由得他去,因此小靳半點武功不會。隻是這口訣已經是背得熟了。

他想:“這老妖怪以前雖然瘋,可是看起來還挺精明的,這幾天不知受了什麽刺激,變得又傻又呆了,我說什麽他都信。這部什麽心法高不高明不知道,不過能把一個老古董練成廢人,這個老妖怪就算沒那麽糟,練回原來的失心瘋應該沒什麽問題吧。嗯……道曾說內功心法一旦練錯,極易入魔。老子把這篇心法背上一兩段,關節之處漏點添點,誰能知道?騙他來練,再趁他修煉時亂岔幾句,讓他走火入魔,豈非妙計?嘿嘿,最好練著練著,口吐八升……不,十幾升血,那就精彩了!”

當下說幹就幹。小靳偷偷走到門邊,見那人坐在不遠處的岩石上閉目打坐,當下舉著火把,找到其中寫得稍多的一塊石頭,默念一兩段便背上一陣。他記心甚好,隻看了幾次便背熟了,但仍不放心,深怕那人突然抽問一兩句,自己稍有猶豫便被看穿,是以下了番苦心,直背到滾瓜爛熟的地步方止。接下來是於關節處增減的問題了。隻是他其實也不知道什麽是關節之處,隻好揀一些自己念得拗口之處刪了,把道曾平日裏念的一些心法雜七雜八加進來,再硬著頭皮改一些道曾教過的重要穴位,將少海改作神門,將大陵改作勞宮……

忙了一兩個時辰,終於完成。小靳正著反著背了兩遍,自覺天衣無縫,便滅掉火,走到門口,叫道:“喂,老……喂!”

那人一震,從冥想之中清醒過來,道:“你……你叫我?”

小靳道:“對啊。你叫什麽名字?你我一見投緣,相識恨晚,總不能一直喂喂地叫吧。我叫作道靳。”

那人道:“我啊……我……我……我沒有名字。”小靳道:“沒有名字?怎麽可能,你媽生你下來,至少阿寶啊旺財之類的叫過吧。”

那人痛苦地抱著頭道:“我……我真的……我想不起來了……叫什麽呢?”

小靳深怕他想啊想的,突然想清楚不瘋了,忙道:“算了,不過就是個稱呼罷了,值得那麽想嗎?我以後叫你……老黃罷。這名字雅俗共賞,好不好?”心想:“老黃是以前獵戶的狗,後來瘋了亂咬人,倒是挺配你的。”

那人果然欣喜地連連點頭:“好,好好!”

小靳咳嗽兩聲,正色道:“老黃,你這是在練功吧?見你姿勢奇特,這個這個……麵相莊嚴,一定是在練一門極高深的內功,對不對?”

老黃道:“是極是極,你也看出來很高深了?哈哈,哈哈!我是天下無敵呀!”

小靳道:“那是自然,你不是天下第一誰是?小弟這裏有個疑問,咳咳,也不是什麽大問題了。隻是不久前有人也號稱他是天下第一……你別急呀聽我講完再撞門好不好?他說他拳腳比不上須鴻——是,是,你比須鴻厲害,我知道的。誰要敢說不是,老子第一個跟他拚命!他既然這麽說,那當然比不過你了——刀劍比不上‘一劍穿雲’謝雲,暗器比不過萬雲峰千鬆院的司馬老兒。不過他說,習武之人,最根本的還是內氣。內功不好,管你招數千變萬化通通無用;內功天下第一了,隨便使什麽都比別人練了十幾二十年的強。他這話到底對不對呀?”

老黃皺眉沉思一下,道:“對、對的。這人很得武功精華。”

小靳見他神智略有恢複的樣子,忙長話短說,道:“是吧?然後他就跟我說有一套內功,天下無雙,修煉者世所無敵!”

老黃大聲道:“不信!我不信!他在哪裏,在哪裏?你叫他來跟我比過!”氣勢洶洶地跳起來,全身骨骼咯咯亂響,四下裏張望。

小靳兩手一攤,道:“我也不信啊!我說真有那麽神,你自己練出來,早成高手了,怎麽還在這裏混——當時他跟我同在一座廟裏,靠善粥度日,看起來比老子還要落魄,似乎還是躲賭債才進來的。媽的,那種樣子,任誰也不信呐。”

“可是他並不著惱,隻說什麽‘這門神功修煉極複雜繁瑣,且稍有不慎就有走火入魔的危險,輕者手陽、足陽脈絡俱損,四肢殘廢,重者可就要老命,所以修煉而成者少之又少。最好本來就是一位內家高手來練,才可遊刃有餘地控製真氣流動,混入四骸之中。我不是不想練,而是不敢練啊。’”

“我說這是放狗屁。”小靳看了一眼老黃,見他眯了眼聽得越來越專注,舔舔幹澀的嘴唇續道:“天下第一那是多少人拚死都要爭到的東西?你個老烏龜居然還好意思說不敢練,擺明了在這裏吹牛哄小孩子騙吃騙喝。我個頭是小,心眼可不小,少來唬老子!”

“那老烏龜聽了我的話不禁滿臉紫漲,汗如雨下,跺腳發誓,差點沒把他自己的老子娘抬出來擔保。我哪裏信他的,就說要到方丈那裏去出首,告他為老不尊、欺詐行凶、妖言惑眾、貽害人間,當立馬抽了腳筋,打出山門去。他逼急了,把我生拉活扯拽到一僻靜之所,傳了我這套心法,還說什麽公道自在人心,叫我自己試試。我哪裏懂這些?什麽煉形而能堅,煉精而能實,什麽縱橫者肋中開合之式……”

老黃突然道:“等等!……你說煉形而能堅,煉精而能實,後麵呢?”

“後麵?後麵有什麽?”

老黃一手撫額,苦苦沉思,道:“煉形而煉精……不對,後麵應該還有。你是不是記錯了?”

小靳腦門暴出層冷汗,因這句話恰是這一段最後兩句,後麵的確實不知道了,忙道:“啊……是,後麵應該還有的,等我想想。哎,這個……太多太複雜了,我一時也……怎麽頭有些痛?”

老黃忙道:“你別急,慢慢想,這……這種東西可錯不得的!”

小靳點點頭,捧著腦袋退回洞中。他不敢生火,生怕老黃見到自己看石壁,隻悄悄用手在石上摸著,摸了好一陣,突然摸到“煉氣”這個詞。他也管不得是否正確,摸完全句跑出來叫道:“我想到了,是煉氣而能壯,煉神而能飛!”

老黃雙手一拍,道:“是了!正是這一句。由形而精,而至氣至神,方是一輪回。師父果然沒說錯。看來這部心法確實還有些門道……你還記得全不?可、可不可以說來我聽?”說到最後,眼中竟流露出乞盼之色,抓緊了牢門,深怕小靳不答應。

小靳犯難地道:“這個……他跟我講已是迫於無奈,我也答應了他絕不告訴第三個人的……”

老黃果然好生失望,想了一下道:“師父說門有門規,不可輕傳與外人,也不可隨便偷學別人的。哎,我總是定力不夠,險些又犯了門規。”

小靳見這出戲演過頭了,慌忙道:“不不不,哪裏的話!你我不僅是一見如故,簡直就是手足情深啊,我做小弟還有什麽話說?這不過是切磋切磋,怎麽是偷學呢?我記得第一段是——”不等老黃猶豫,大聲念了出來:“內功之傳,脈絡甚真,不知脈絡,勉強用之,無益而有損。前任後督,氣行滾滾。井池雙泉,發勁循循。千變萬化,不離乎本,得其奧妙,功乃無垠……”

那人略一遲疑,但小靳不斷口地連下去,他不知不覺間已豎起耳朵用心默記,待小靳念完了,立即在心中重複一遍,看記住了多少。小靳見他嘴唇微動,咳嗽一聲道:“這心法是長了點,我也不知道是否記對了……”當下又從頭念了兩三遍方停。他見老黃眼睛怔怔地盯著前方良久不動,忽而一動,精光四射,知道已經背下來了,嘿嘿笑道:“這種心法,騙騙小孩子還可以,怎能騙過老黃你呢?它的名字也可笑,什麽‘碧石心法’,哈哈,哈哈,還石壁呢!就當是個笑話吧。哈……”長長打個哈欠,道:“不早了,我也要睡了。”自進洞中睡下。

他眯了眼偷偷瞧去,隻見老黃又呆站了一陣,突然間手舞足蹈,樂不可支,跳躍而去,心知事已成矣,終於甜甜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