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看,你看呐,那火焰之中,是什麽?”道曾輕輕地問。
小靳試著掙了掙,隻覺全身酸軟,百骸之間無一絲力氣,連一根小指頭都動彈不得,便懶得動了。但道曾耐心地不住搖他,道:“看吧。雖然不過是因聚緣散的一刹那,看看也無妨。”
小靳被他搖得不耐煩了,費了老大的力才睜開眼。但是眼前一片迷茫,什麽也看不分明,隻隱隱約約見到一些光亮閃動,不遠的地方有木柴劈啪斷裂燒灼之聲。他眯著眼看了好久,仍然看不出什麽端詳,張開口啊了一聲。
“你見不到麽?看那,那枯柴一般的手臂,現在圈起來了,那長滿白色蛆蟲的腐敗的傷口也瞧不分明了。花白的長發也早焦了,灰燼順著火順著風滿天飛舞起來。要不了多久,那身臭皮囊也會這般化作了灰,煙消雲散的。”道曾象是對他,又象是在自言自語:“既入輪回,什麽生死沉淪,悲歡離合,嘿嘿,那是怎也逃避不了啊……你叫什麽?”
“嗯?小……小靳……”小靳一開口,被自己沙啞的聲音嚇了一跳。
“是嗎,小靳,真象個丫頭名字。”道曾把他抱正了,麵向火堆,和藹地道:“跟父母兄長道個別吧。”
※※※
“咚”的一響,小靳身子一顫,恍恍惚惚地睜開眼,隻覺得日光耀眼。一些人從身旁匆匆跑過,粗大的腳差點踩到自己,有人叫道:“拉緊繩子!注意鐵鏈別出了繩套。媽的,今年水特別的高啊。”又有一人在不遠處應聲道:“六哥,這是個什麽貨色呀,還用得上水月牢?”
小靳依稀辨出先前喊話的人是賀老六,聽他喝道:“去兩個人,幫著老八轉鐵盤子,其餘人跟老子拉緊了。媽的,是個小兔崽子,不過好象知道些小道消息,老大要留他做大買賣的。來了,一、二、三,給老子拉啊!”
周圍十幾個人齊聲大吼,船身猛地一震,不知道他們在拉什麽,竟扯得船身向下沉了老大一截。
小靳以為船要翻了,嚇得心都一跳,清醒過來。他手腳皆被綁著不能動彈,隻得勉力扭頭過去,看了一眼,禁不住吐出舌頭,叫道:“這……這是什麽?”
隻見麵前是一麵二、三十丈高的山崖,陡峭一如刀砍斧劈出來的,崖上有兩堆高高壘起的石堆,中間一根巨圓木,圓木上卷著鐵鏈,兩頭各有幾根固定鏈條的鐵棒,構成一個簡易而巨大的絞盤。這絕壁孤零零地立在湖中,周圍再無與之相連的島嶼,底部最寬處不過十幾丈的樣子,頂上更是窄得容下了絞盤就再容不下幾個人了,猶如一根擎天巨柱。
有幾個人遠遠地在絞盤旁拉扯著鐵鏈,賀老六則帶著船上幾十條漢子使勁拽。
小靳心道:“這些烏龜們在幹什麽?撈水裏的棺材本麽?”乘著船東搖西晃的當兒滾到船邊,放眼看去,刹時臉都白了。
原來在那絕壁下,有一天然形成的洞穴,高數丈,寬則十丈有餘,下半泡在水裏。那洞穴前一扇門,全是由粗大的原木製成,兩旁掛了鐵鏈,正被這夥人拉得緩緩上升。
小靳再度慘叫道:“這……這又是什麽?”臂上一緊,已被兩人抓住,還未回過神來,身子騰空而起,落入水中,那兩人跟著跳入水中,一左一右托著他飛也似向那洞穴遊去。
小靳拚命仰頭,叫道:“陸老大……咳咳……你們陸老大說……咳咳咳!”嗆了幾口水,再說不出話來。
岸上船上的人都是一陣轟笑。賀老六冷冷地道:“沒讓你立刻給兄弟們賠命已是我們陸老大開恩了。自己在這裏好好待著罷,每天有人給你送吃的,餓不死。好了沒?放了!”
那兩人慌忙將小靳送到洞口,一人掏出刀子將他身上繩子割斷,往洞裏一推,推到一處略露出水麵的岩石上,紮兩個猛子遊出老遠,叫道:“好了好了!”
賀老六一聲令下,船上的人再度齊聲喊起號子,慢慢將門放下。
小靳見那巨門上削得又尖又光的木柱向自己壓過來,陡然有一種被野獸吃入腹中,眼睜睜看著鋒利的牙齒慢慢合上的感覺。他拚命往後滾去,隻聽“砰”的一聲巨響,木門合上,激起的浪頭將小靳往裏推出老遠,重重撞在石壁上。
待他掙紮著回過神來時,外麵船號子喊得山響,水匪們興高采烈唱著不葷不素的山歌揚長而去。賀老六笑道:“小王八蛋,乖乖待著罷,這牢門你這輩子是別想自己打開了。”不多時轉過一處蘆葦叢,再見不到了。
小靳吐口唾沫,罵道:“你奶奶的,唱吧唱吧,統統喂王八。”走到岩邊,小心涉過齊膝深的水來到門前,挨著一根根摸過去,希望找到一處寬鬆的地方。但那門做得特別密,再大的地方也最多隻能擠出身子,小靳又大又圓的腦袋那是說什麽也出不去。他又將頭伸進水裏瞧,卻見水下岩石被人削齊了做成一個門檻形,門上的木樁就整齊地擋在門框外,也無任何漏洞可鑽。
這洞穴顯然被水匪們開發已久,門上的木頭比戰場上阻截戰馬的暗樁還粗,又大又沉,縱有絕世武功,也休想弄斷一根,看來是專門用來關押重要人票的。小靳看著摸著,突然悲從中來,放聲號涕。
※※※
幾個時辰之後,太陽已落下西麵山巔,腦袋頂上的天由藍變成墨綠的顏色,遠處山頭上卻有一抹嫣紅的雲。小靳扶著牢門,淚眼惺忪地歪著頭看,越看越覺得好似阿清翹起的小嘴。
有一陣子風吹著蘆花滿天飛舞,他低下頭揉揉眼,再抬頭看時,那一片雲早散了,入眼的隻是越來越深的藍色的天,不經意間又變成灰色,再眨眨眼,已經是蒼黑一片了。
小靳心頭沒由來地亂跳,想:“啊呀,天怎麽黑得這麽快啊。這地方連個燒火的都沒有,會……會不會有孤魂野鬼來啊。對了!這洞裏說不定就有不少死在裏頭的冤死鬼……”想到這裏,背脊上寒氣一道接著一道。
他想著乘天黑前在洞裏找找究竟有沒有死人骨頭,可是說也奇怪,平日在屍體堆裏翻撿慣了,今日卻突然間連回頭看看的勇氣都沒有了。好象道曾一走,自己的膽氣都通通跟著跑光了,他就這麽緊抱著牢門,心驚肉跳卻又無助地看著天一點點黑下去,黑下去,直到眼前隻剩下些微星光。
湖麵上風吹得獵獵作響,也有魚會突然蹦出水麵,“咕咚”的一聲響,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聲音。
“媽的。”小靳仰頭看了半天,仰得脖子都酸了,月亮卻還未出來。
“大概要到後半夜吧……月亮出來。”有個聲音靜靜地道。
小靳的褲襠險些再度一熱,不過這次卡在關口處收住。倒並非小靳膽氣上來,而是在心髒跳出喉嚨口的緊要關頭突然聽出發聲的人是誰了,況且要他這“江湖上響當當的漢子”在一個女孩子麵前尿褲子,豈非自墮漢家氣概?
“你……”小靳拚命壓住狂跳的心,一麵粗聲粗氣地道:“你怎麽又跑來了。不是叫你滾了嗎?你沒聽見呀!”
“哦。”
水聲潺潺,阿清從水裏鑽了出來,黑暗中看不到她的身影,可是小靳仿佛看見了她水淋淋的樣子。
他暗自提一口氣,盡量裝作閑散的口氣道:“你走罷,這裏你幫不了什麽的。看這門,嘖嘖。”曲兩指在門上敲得梆梆響:“可是上等的好木。這是什麽地方?天地牢籠!皇帝老子落難也就這排場了,哈哈,知道嗎?好了,走了走了,別看了,黑燈瞎火看得清啥呀?這湖裏鬼怪本來就多,你一個女人跑來,陰氣十足,隻怕來得更多了。快走快走,你不怕老子還想睡個安穩覺呢。”
阿清始終一聲不吭,隻有依稀的水聲不時傳來。小靳腦子裏冒出她平日坐在岩石上的樣子,兩隻又細又白的腳在水中**啊**的。他聽得有一忽兒的發呆,要不是遠處有隻魚咚咚連跳兩下,幾乎忘了自己該說什麽了。
他惱火地抓抓腦門,過了一會兒又道:“好了,沒事的。我是什麽人物,嗯?‘東平雙傑’這個名頭……你聽說過了嘛。那是尋常人能叫的麽?再說,這夥人的頭,陸老大,知道嗎?跟我那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嘿嘿……隻不過今天死了幾個兄弟,怎麽也要委屈我一下了。明天就好了。明天他來請我喝花酒,看搶來的女人。媽的,若是看見了你這胡小娘皮可不得了,非扒了皮做下酒菜不可。快走快走!別把老子也連累了!”
阿清還是沒回答,不過這一次,踢水聲似乎沒有了。小靳側著耳朵聽了半天,有點沒把握地道:“喂,小娘皮,你還在嗎?”
夜風帶來一陣鶴鳥鳴唱之聲,斷斷續續咕咕地叫。這樣的夜裏,聲音仿佛是有形的,小靳看得見它們迤儷向北,一路越過起伏跌**的蘆葦**,翻過遠處星光下隱約的山巒,終於不見。
“走了。”小靳長吐一口氣。但是這口氣吐出來,胸口反而憋得難受。他退後幾步,一屁股坐在石頭上喘氣。沒想到越喘氣越急,到後來幾乎咳出來,全身的血更是沒天良地直衝上腦袋,漲得麵紅耳赤頭暈目眩。
他扶著石壁勉強站起來,向旁走兩步,不料暗中看不清楚,腦袋重重撞在頭頂突出的岩石上,“咚”的一下,洞穴裏隱有回音。他慘叫著捂住頭蹲下,卻聽見洞外也是“咚”的一響,阿清焦急地道:“你撞到頭了?傷得重不重?”
小靳屁股象被針紮了一般跳起身來,渾然忘了頭痛,幾步搶到牢門前,叫道:“你在哪裏?你在哪裏?我看不到你啊!”
他在牢門後躥來躥去,不知為何,這個時候心中卻比之下午麵對陸老大時還要驚惶,隻覺若是見不到阿清的臉,自己的魂就會飛了一般。
突然牢門左側一響,小靳飛身撲過去,臉擠在門縫間,想看清門外的動靜。他正拚命用力擠,驀地有一隻手摸到臉上,阿清貼近了牢門,輕輕地道:“我在這裏。”
小靳的心刹那間靜了下來,一下午的焦躁不安被這一句話統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他呆了半晌,說道:“你終於……你什麽時候來的?”
阿清道:“我一直在水裏跟著船走的,早到這裏了。不過天沒黑,我怕還有人監視,沒敢出來。你別急,等我看看這牢門有什麽大一點的縫隙沒有,你人小,應該能夠鑽出來罷。”
小靳覺得阿清的手又暖又軟,摸在臉上好不舒服,隻想她再摸久一點,卻又不好意思說,便道:“我……我臉旁這縫有多寬你先摸摸,看我腦袋還差多少才擠得出來?”
阿清側著頭,上上下下仔細地摸,小靳此時已借著星光隱約辨出她圓潤的臉龐,微微翹起的小鼻子,禁不住又往縫裏使勁拱了幾下。
阿清道:“別動!”蹲下順著縫摸下去,略一遲疑,縱身跳起來,直爬到兩、三丈高的牢門頂端,歎道:“這條縫不行,你出來罷,我再找找看。”
阿清說完,一根木頭一根木頭地摸過去,過了一會兒,忽又跳入水中,良久探出頭來,有些迷茫地道:“怎麽沒有一個洞呢?喂,你還在那裏擠什麽?”
小靳不好意思地嘟著嘴傻呼呼地道:“……夾著腦袋出不來了。”
阿清走過來用手抵住他腦門,力道一吐,小靳“哎喲”一聲退出老遠,覺得兩邊臉頰涼涼的,伸手一摸,擦破了好幾處。但是此時要逞英雄,當然不能被這些小傷嚇倒,便道:“嘿嘿,好險,幸虧我先用無上神功護體……”
阿清懶得聽他胡扯,道:“這門太牢了,我到洞頂瞧瞧,看有沒有洞穴是通到下麵的。”轉身便走。
小靳忙道:“喂,天黑得象鍋底,你可別一腳踏空摔下來了。還是等天亮再說吧!”
阿清道:“別叫!天亮了還不知……怎樣呢。”說話間已繞到山崖背麵去了。
小靳知道她原來想說:“天亮了還不知你有沒有命呢。”隻好閉嘴不說,趴在門上豎起耳朵聽聲音。
隻聽阿清的聲音從上麵傳來:“這山上全是石頭,連根草都沒有啊。”
小靳隨口答道:“是啊,大概這牢裏死的人多了,陰氣重吧……”
阿清忙道:“行了!別說。”小靳笑道:“我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原來也這麽膽小。我才不怕呢!”渾然忘了剛才險些尿褲子的事。
阿清沉默了一陣道:“我不是怕。我隻是……不想聽而已。”
小靳道:“算了吧,你老是來這套,誰信呢……”突然間頭頂風聲大作,小靳嚇得一縮腦袋,“砰”的一下,有樣事物掉進水裏,激起老高的水。小靳心猛地一縮,尖聲叫道:“你……你摔下來了?喂!”
阿清冷冷地道:“沒有,隻是想看看從這個地方推石頭下去能不能砸到你腦袋上。”
小靳一麵扶著石壁往洞裏退一麵破口罵道:“臭小娘皮!害老子窮擔心你!”
阿清道:“你擔心我?你怕是擔心石頭砸頭上吧。哼,還有呢!”洞頂隆隆聲響,又有幾塊石頭滾落,不過這次卻沿著陡坡而下,掉進離洞口老遠的水中。
小靳呆了一陣,嘿嘿地笑,阿清聽他笑得陰陽怪氣,便問:“幹什麽笑成這樣子?嚇傻了麽?”
小靳道:“沒有,沒什麽,你自己忙去罷。”
阿清怔了片刻,隨即醒悟他是笑自己嘴上說得凶狠,其實反而將石頭拋得更遠,不禁臉上一熱,也不便再順著話題說下去。
她在崖頂借著星光搜尋了一陣,並無一處可下去的地方,想了想,又尋了些小石頭,往一些去不到的黑漆漆的地方丟去,凝神聽,卻都擲在了堅硬的岩石上。忙了小半個時辰,把這崖頂幾乎摸了個遍,仍然不得要領,不覺深為氣餒。
小靳在下麵叫道:“喂,找到沒有啊?多半沒有,這鬼不下蛋的地方,有那種地方還關什麽人啊。算了,別找了,下來陪我說說話吧。”
阿清歎口氣,起身剛要下去,突然想起剛才小靳不懷好意的笑,立時又回身坐下,道:“我不下來了,水冷得緊,我就在上麵坐會兒。你有什麽話愛說便說罷,反正我也不愛聽。”
小靳道:“哎呀,我真有事才說啊!”
阿清道:“你能有什麽正經的話?”
小靳怒道:“你這丫頭……不說便不說,你以為我是青蛙啊非要叫兩下子。”當下閉嘴不語。
阿清坐在崖頂一塊突出的岩石上,雙足在空中**來**去,輕風襲來,吹麵不寒,蘆花清香若有若無,好不愜意。過了一陣,聽見“咚咚咚”的響,卻是小靳有一下沒一下地向水裏扔石頭。
阿清這個時候突然覺得心情大好。她自小生長在豪門之中,除了不苟言笑的父母,就是畏畏縮縮的丫頭下人,她要撒潑也好使性也好,別人隻有忍讓包容,從未跟這樣的混帳小子這樣地賭過氣。陡然之間,天地仿佛就隻剩下自己與小靳兩個人,所有的紛爭、屠殺、逃亡、屈辱通通若隔世之遠了。阿清忍不住站起身,清清喉嚨,唱起歌來。
剛開始還是細聲細氣地唱,深怕那小子聽到了嘲笑自己,但漸漸地情自心生,神遊天外,不覺放開嗓子,縱情高歌,聲音若黃鸝出穀,珠落玉盤,極盡清越婉轉之妙。
刹那間,風似乎也停住了腳步,帶著清潤的湖水的芬芳在她足邊縈繞,不時輕輕牽起她那寬大的袍袖,露出纖細手腕。
阿清就用這手腕,合著曼妙的音律在空中不住伸展、翻飛,順著風勢劃過長長的距離,柔若無骨。她的纖足在涼如水的石上一點,再一點,身子已翩然舞在空中,仿佛隨著歌聲逐漸拔高,身體也變得通體空靈透徹,禦風而行一般。
一行夜歸的夜鶴緩慢地劃過山崖,在阿清頭頂旋繞不停,齊聲鳴唱,將歌聲引向空中。驀地眼前一亮,在那山巔之上,在極遠極遠的天穹邊上,一輪圓月慢慢升了起來。
“嗚哇!嗚哇!嗚哇!”
小靳突然間放聲高叫,當真聲震雲霄。阿清嚇了一跳,收回心神,隻覺腦中一陣眩暈,後退兩步,一跤坐倒。她搖搖腦袋,清醒過來,隻聽下麵小靳又哭又叫,忙撲到崖邊,喝道:“叫什麽叫?你又不是狼,幹嘛見到月亮要叫?”
“不、不是啊!誰他媽是狼了!”小靳慘道:“長潮水了,沒看見嗎?媽的,這些水耗子怎麽好死不死偏偏把牢房修到水裏,每個月這麽來幾次,淹死一窩,不是虧老本了嗎?”
他生平最怕的就是水,眼見著水麵漸漸漲高,就要漫過自己蹲的最高的岩石,深怕停不下來,那天下第一神販可真是死不暝目了。
忽聽洞外呼呼風響,阿清頭朝下如箭一般“撲通”一聲插入水中,隨即冒出頭來,遊到牢門邊,嗔道:“別叫,難聽死了。洞穴這麽高,怎麽漲也漲不到洞頂啊。”
小靳道:“那可說不定啊。或許來個百年大潮,不說淹到洞頂,就淹得剛高過最高的岩石,再加我小靳的身高,那可不死翹翹了?”
阿清道:“你真的一點水都不會?”
小靳猛點腦袋。
“那可有點難了。”
小靳忙道:“是吧,你也知道有這種大潮的對不對?”
阿清道:“不是。懶得跟你說。我是在想以後的事……以後怎麽救你出來。”
小靳苦著臉道:“行行好先想想怎麽幫我熬過今晚吧。”
阿清似乎想到什麽事,有些神不守舍地在水裏隨意地遊著,小靳叫她幾聲方聽到,怔怔地想了想,一拍手道:“也好,趁這機會,先教教你如何閉氣。”當下仔細講了些在水中閉氣的要訣,以及一些簡單的遊水技巧。
小靳性命攸關,聽得特別仔細。末了,阿清叫他就趁著潮水在淺水中練習。夜涼水凍,小靳在水裏遊了兩圈便爬上岩石,哆哆嗦嗦地道:“不、不行了,再、再練要冷死了!”
阿清知他全無內力,此時尚未到驚蟄,到了晚上水仍然冰寒刺骨,無法抵禦寒氣,隻得做罷。
幸好過了一陣,潮水不再上漲,小靳長舒口氣,道:“小爺我今日命不該絕,以後有這些水耗子好瞧的!”
阿清道:“哼,不知道是誰在說什麽這地方人進去了就別想出來,還有什麽蛇啊鬼的。”
小靳神色尷尬,好在暗中看不出來。正想拿什麽話題岔開,突然靈光一閃,猛一拍大腿,叫道:“我想到了,這些話定是那些商賈傳出來的!”
“為什麽呢?你一定百思不得其解想要問我對不對?”他不待阿清開口,繼續得意地道:“既然你這樣知恥上問,我也知無……嗯,就說了。其實我早該想到的。這地方雖然荒僻,可是正因為荒涼,戰亂兵禍才不會燒到。這兩年無論東麵還是西麵,無論是到魯郡還是高平郡,不是漢人殺過去,就是胡人殺過來,哪裏太平過一天?所以這裏反而成最安全的地方,而且還有山有水,能做大宗買賣。如果不是因為商賈都往這裏跑,怎麽可能養得起這麽多水耗子?媽媽的,老子……哎喲!走眼了,以為守住了平頂、牛頭兩山就可以遍殺四方,卻原來都從這裏混過去了……”嘮嘮叨叨罵個不停。
阿清不聽他的,自己靠在門上,想著如何才能救他出來。想了一會兒,突然覺得奇怪——這家夥又羅嗦又賴皮,整個一個小混混,跟自己非親非故,連身世都不清楚,怎麽會如此著急地想救他出來?
她以手代梳,理著胸前的濕發,道:“對了,你是哪裏人啊,怎麽開口閉口小娘皮的?真是討厭。”
小靳道:“我啊。我爹娘都是嘉興人。嘉興在哪裏?我也不知道,反正怎麽也比這裏好。說來真是氣人,江南富貴之鄉不好好過,非要背包打傘跑彭城郡去,兵荒馬亂間把我生下,不到八歲就撇下我不管了,要不是遇上和尚,怕是早沒命咯。哎,不說了不說了。”
他換個舒服的姿勢躺在石上,翹起一條腿一搖一搖的,道:“你呢?聽和尚說你們羯人以前是在涼州的,後來被魏武帝遷入關內。想來你爹一定在草原上騎過馬的。對了!”一拍大腿:“你究竟是什麽人?怎麽須鴻那樣的人都來教你武功?她……她長什麽樣?她真的有一頭紅發?嘖嘖,那不是妖怪嗎?”
阿清白他一眼:“你才是個妖怪!她長得啊……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人,比我娘親還要好看。那一頭紅發真的似火焰一般。可惜你大概是永遠也無福份見到她的了。”歎了口氣。
小靳道:“哼,人人都說她美麗,誰知道不是吹的。我還懶得見她呢。聽說她下起手來可不含糊,凶惡的女人能漂亮到哪裏去……哎喲!你、你還真能扔石頭,黑燈瞎火的,怎麽還能正中我腦袋?”
阿清道:“哪裏在說壞話,我的石頭就往哪裏去。如果你那張臭嘴長在肚子上,那就是肚子遭殃咯。”
小靳忙打個哈哈道:“是嗎?原來我嘴沒長在肚子上,你眼睛倒長在石頭上……但是為什麽這些人這麽急著找道曾呢?開始我還以為是他替人亂批八字惹的禍,不過蕭老毛龜說得好象中原武林天下蒼生都跟他有關似的。今日聽陸老大的口氣,和尚的名頭竟然還在蕭老毛龜呀、謝雲呀這些人之上,真是太奇怪了。”
阿清猶豫道:“我也不知。不過他能看我幾下就知道我的師承,應該不是尋常人。”
兩人都不得要領,便東拉西扯起來,不覺夜已深了,小靳哈欠一個接一個地打,正想說點什麽提神,忽聽阿清道:“我要走了。”
小靳一驚,跳起身來,不料腦袋又重重撞在石壁上。他忍住痛叫道:“怎麽?”
阿清看著他慢慢地道:“這樣是不是清醒一點?”
小靳剛要開口罵娘,阿清低聲道:“我真要走了。”
“你、你……他媽的到底哪句是真的?”
“都是啊。前一句是幫你提神,不過現在是真的要走了。”阿清望著月色下波光鱗鱗的湖麵道:“我一個人現在救不了你,小靳,我要走了,另外想辦法來救你。”
“哦……”小靳愣了一下,隨即道:“是呀,這牢門太重,你想救也救不了。你放心,找到道曾之前,他們隻會把我當大爺供著,一定沒事的。天亮後被人發現可不好了,你……你還是快點走吧。”
阿清點點頭,身子一斜,無聲無息滑入水中。小靳心頭劇跳,但是知道此時不能再留她,伸手捂住嘴巴。也沒聽見洞外有什麽特別的響動,過了良久,小靳放下手長歎一聲,因為阿清確實已經走了。
※※※
阿清一個人走在露水晶瑩的草叢中。赤腳沾到露水,清涼徹骨,依稀有些行走在昆侖山冰湖邊上的感覺。
四麵瞧出去,白茫茫一片全是霧,十步之外,哪裏是山,哪是湖,哪是樹,通通辨不分明。但是阿清好象能看透這將陽光也遮住的霧氣一般,蠻有把握地走著。
“小嵐,你感到迷惑,隻是因為你看不清而已。”她想起爹在秋獵時曾經說過的話:“雖然這林子看似無邊無際,但是外麵一定有千裏平川的草原。雖然天空陰霾昏暗,可是太陽必定在那雲後麵。我們羯人隻要還有一口氣,草原的狼神就會聞到,隻要眼睛還睜著,天上的神鷹就會看到。那樣想,你就不會是孤獨一人了。”
“草原的狼神在哪裏呢?”她想:“就算是來吃我也好啊,總會將我的魂帶回草原去。娘……娘親一定在那裏等我。但是爹呢?天下這麽大,我上哪裏尋爹去?”
她這麽邊胡思亂想邊走,過了不久,隨著霧的逐漸消散,頭頂上漸漸露出了灰色的天。阿清辨明方向,悶著頭費力登上一座小丘。她略歇了口氣,待霧散得更開時,極目四顧,才發現雖然自己聽了老爹的話裝作蠻有把握地走,但其實還是不折不扣地迷了路。再看仔細點,離昨天紮竹排起程的地方也就幾裏路的距離。
“不過不要緊。”阿清坐下歇了一陣,又跳起來給自己打氣:“小靳說往北走,穿過巨野澤到東平郡去。找到道曾大師,應該可以救他了吧……”想了想,又接著打氣:“就算做不來竹排,我遊大概也能遊過去吧。”
但是很快地風卷雲動,天空愈發晴朗明亮起來,遠遠的湖中彌漫的霧氣也慢慢消散。阿清站在高高的岩石上,望著碧波**漾的湖麵由近至遠,仿佛直連到天邊去,湖中大的島嶼都多達數十個,小的更是不計其數。蘆葦**則連綿數十裏,不見頭尾。
從這裏到最近的島嶼,至少也有三十裏,不停地遊,也要起碼遊一天。這麽幾百裏遊過去,阿清水性再好,隻怕也要泡成魚了。
阿清的臉漸漸白得透明,第一次深切感到,原來有的時候看清楚了反而讓人更加迷惑。再往山上走是不成的了,就算遇不上那怪人,也找不到路,可是這湖……
阿清漫無目的地沿著湖邊走了一陣,正想著是不是趁晚上再去找一趟小靳,打聽打聽方向或是問問怎樣紮竹排,忽然眼前一亮:不遠處,一艘烏蓬船正緩緩駛出蘆葦叢。
她大喜過望,心道就算是水匪的船,那也可以搶來用啊。當下縱身跳下山丘,貓著腰,深一腳淺一腳小心地繞過沼澤裏的深潭,向船奔去。
眼看隻有十幾丈的距離,阿清見那船駛得出奇的慢,心下生疑,也放慢了腳步,借著一簇簇的蘆葦掩護悄悄靠近。
她靠近了船,見那船艙甚是寬大,張著三張帆,想來應是江南商隊一類的船。正要縱身上船,驀地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喝道:“混帳!混帳!這是什麽?這是人肉嗎?人肉是這樣的味嗎?你這個老不死的!”
“砰”的一聲,幾名女子齊聲驚叫,剛才那聲音聲調一變,卻又變得沉穩樸質,道:“與人為善,自己為善。我以無邊佛法渡你,老人家,你卻報之虛偽,豈不是自墮魔道?”
“啪啦”一響,跟著是碗碟粉碎之聲,不知是掀翻了桌還是打碎了櫃子,那聲音又變得沙啞凶狠:“人肉有這麽嫩嗎?人肉有這麽白嗎?人肉是酸的,是粗的,我吃過!我吃過!”
阿清心中一緊,想:“啊,原來是老妖怪劫持這船,要人給他弄人肉吃。想來定是他在湖邊尋找我倆,才遇上此船的。”
若是小靳在此,阿清想的這會兒功夫隻怕已經跑到兩三裏外去了,但阿清聽到吃人卻放不下,皺緊了眉頭,想著如何將船中之人救出來。
她環顧左右,可是四周除了蘆葦叢就是沼澤灘,毫無地利可言,自己又身無兵刃,老妖怪雖然瘋瘋癲癲,但功力純厚,非同小可,與之相鬥隻是徒然送死而已。她正彷徨間,艙裏“咣鐺”一聲,有人長聲慘叫,更有數位女子哭出聲來。
那老妖怪怒道:“你幹什麽?你在幹什麽?我向你傳遞佛法,我、我在替你洗去往日罪孽,我、我在幫你卸去凡塵俗世的苦惱……你竟然敢偷襲我!你是什麽東西?你……你……你簡直比螻蟻還低賤!你低賤!好,我就拿你開刀,我要殺給天下人看!”
“砰”的一聲巨響,船艙破裂,有一人直飛出來,拉出一道長長的血線。阿清心念動得極快,縱身躍起,伸手在那人背上一帶一扯,那人旋了兩圈,撞進一簇蘆葦中,不過下墜之勢終於弱了。
阿清落下地,見那人艱難地掙紮著出來,一抹嘴角邊的血,有些吃驚地看了看阿清。阿清冷冷地道:“趁還有機會,快跑吧。”
那人忽地雙膝跪下,叩頭道:“請……請幫幫忙,救救我家老爺,我勞付今後做牛做馬,定當報答!求求你!”
阿清搖頭道:“你別指望了,我不是他的對手,幫也是白幫。”
那人呆了一下,並不猶豫,立時站起身,拱手道:“那麽,你也快些走吧。”大步向船走去。
阿清見他如此果決,倒是頗為意外,叫住他道:“喂,你這個樣子了,還要回去送死麽?”
那人頭也不回地道:“送死也比獨自逃走好,我勞付可以送死,卻不知道什麽是怕死。”
阿清聽了這話,心中一動,覺得此人的勇氣倒是很象自己族人。她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叫道:“你若還想救你家人,先找個地方把自己藏好!”
那人一怔,隨即醒悟,感激地看了阿清一眼,迅速鑽入蘆葦中去。阿清四麵瞧了瞧,看準方位,往後奔去,邊跑邊喊:“須鴻大師,須鴻大師,這裏有你的舊識……”
話音未落,身後轟然巨響,震得阿清頭皮一麻,驚惶中往後瞧去,但見那偌大的船艙被人震得粉碎,無數木屑斷繩四麵飛射。
阿清倒著疾走,雙手連擊,拍落擊向自己的碎屑。待回身再跑得兩步,耳後勁風之聲大作,她判定來勢,往左一躍,“波”的一聲,有一事物重重插入她剛才所站的泥水中。阿清來不及看清那是何物,一股怪異的力道已從半空中直壓下來,既快且重,一刹時已罩住方圓數丈範圍。
阿清毫不理會,跨一步,再跨一步,就在那力道及頂的一瞬間,雙手一擋,身體就勢猛地一沉,“撲通”一聲,落入早已看中的水**之中。那人暴怒聲中,力道終於徹底壓下,激起衝天水柱,人卻早已不見。
那人縱身而起,躍上一簇蘆葦,蘆葦隨風而動,他也跟著搖擺,仿若無主的魂魄。他在上麵四下裏瞧了一遍,吼道:“出來!剛才誰在說……滾出來!出來呀!無名小輩膽敢亂叫她的名字……滾出來,老子要剝了他的皮!”
他吼了幾聲,順手扯起一束蘆葦,抖了一抖,蘆葉蘆花紛紛飛揚,隻餘光禿禿的蘆杆。那人內力聚於一線,刹時將蘆杆凝成一支支冰箭,他凝神觀察水勢,辨清方位,將蘆杆不住拋出,激射入水。
阿清在水中如魚般飛速穿梭,隻聽周圍不時颼颼作響,扭頭看去,見蘆杆箭破水而入,在身旁劃過,帶著一絲寒意。她知道這箭上帶的內力非同小可,忙扭轉身子盡力回避,一麵繞著彎地遊去,但蘆杆箭須臾便又射到身旁,始終覓著自己的方向。
阿清躲了兩次,意識到那人看得懂水勢,心中不禁有些慌亂,正在彷徨間,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她略吐了一口氣,盡力深潛,一直摸到湖底,雙手亂刨,掀起大團的沉沙淤泥,湖麵頓時渾濁起來。蘆杆箭立時失去準頭,開始胡亂射擊,範圍逐漸越擴越大。
阿清借機遊到一簇茂密的蘆葦後,偷偷探頭看去,隻見那人弓身站在不遠的蘆葦叢上,兩隻眼睛死死盯著水麵。阿清回頭看著湖麵,計算好了方位,深吸一口氣,再度潛入水中,貼著湖底向前,眨眼功夫已遊出數十丈開外。
那人射了一陣蘆杆箭,見水勢漸漸平和,心知人已遊遠,咆哮一聲,邁開雙腿,在跌**起伏的蘆葦叢上如履平地地奔跑著。突然眼皮一跳,有個小小的腦袋在遠處湖中露了出來,也不言語,隻是靜靜地望著自己。
那人吐出舌頭,無聲地笑了笑,眼中放光,神色怪異至極,似乎同時混雜著憤怒與興奮。他回身一扯手上連著的布條,那插在泥中粗大的桅杆被他象根又輕又小的竹竿一般扯出來,高高地越過頭頂,劃出一道弧線,撲通一聲,插入十幾丈外的湖中。那人拉著布條飄飄然縱到杆頂,阿清的腦袋卻已不在。他扭頭看去,就這麽一拉一扯的光景,阿清竟又已經遊出十數丈開外。
那人怒道:“什麽?什麽?比誰他媽溜得快麽?好!老子非逮住你吃了不可!”他也不嫌麻煩,跳到水裏,抱起桅杆用力一扯扯出來,謔呀一聲吼,又拋起老高,插到阿清剛才待的地方。等他縱身躍到杆頂,阿清又已向東移了十幾丈。
就這麽一個跑一個追,兩人都卯足了勁,各自並不攻擊對方,卻在不經意間用上了自己最得意的功夫,默不作聲暗中使力。
如此來來回回了十幾次,阿清始終在一個範圍內遊動,明明有幾簇又高又廣的蘆葦叢,她卻並不借機逃走,反而有兩次因為回遊得離那人太近險些被擒,好在她水性驚人,總是在最危急之時猱身躲過致命的攻擊。
再轉一陣,那人悄沒聲息地停了下來,蹲在桅杆頂上,凝神觀看阿清冒出水的地方,眉頭越皺越緊,仿佛見到了什麽讓人驚疑的事。
看了移時,那人眸子突然地一縮,失聲叫道:“你……你是那日林中的女孩!你……你是須鴻的弟子!”
阿清遠遠地冒出頭來,冷哼一聲道:“你才發現麽?看來昆侖瑤池裏的玲瓏水陣,你並沒有忘記嘛。”
那人顫聲道:“真的是你……我……我……我剛才險些殺了你!”
阿清盡力裝出小靳的派頭,道:“哼,你說殺就殺得了我麽?”
那人道:“怎麽?啊!”猛地渾身劇震,好似乍見到日光的鬼魅一般縮成一團,一雙眼驚恐地四處看著,叫道:“你師傅……須……須……你師傅在附近?”
阿清點點頭,轉頭對著遠處煙波浩淼的湖麵大聲道:“師傅,你出來罷,這位老伯伯果然識得你……”
那人抖得似風中敗葉,手一揮,用布死死捂住自己腦袋,嘶聲道:“我……我這樣子怎能讓她見到……我這樣子……嗚啊!我好醜的臉啊!”忽地放聲大哭起來,聲音淒慘尖利,猶如墳地裏冤死的鬼魂。
阿清沒料到他竟會如此反應,背脊一股寒氣上湧,忙道:“你……須鴻大師她……”
那人突然奮力一蹬,碗口粗的桅杆“啪啦”一聲折成兩段,他借勢騰空而起,筆直躥高十丈有餘,跟著雙臂一展,向岸上飛去,飄然若紙鳶,眨眼功夫已沒入荒草叢中。隻聽他的哭聲遠遠傳來,似乎還在叫著:“我不能見她……我沒有臉啊……嗚,我的臉啊……”
阿清好久好久才籲出一口氣,慶幸小靳說的果然有理,搬出須鴻的名字就將此魔頭嚇走。她偷偷潛回岸上四處查尋一番,確信那人已經走遠,剛要到船邊看看,船上忽然人聲喧嘩,湧出二十多人。十幾名婦女哭得呼天搶地,其餘人則手腳麻利地收殮遺體。
先前那勞付當先,一群人簇擁著一位老者走到阿清身前,不待說話,一齊跪下磕頭。那老者哽咽道:“多謝女俠救命之恩!若非女俠出手,我勞氏一家今日就要悉數葬身此地了!”
阿清站直了,坦然受之,待一幹人等行禮完畢,方擺一擺手道:“起來罷。我隻是剛好路經此地而已,若不逼走他,自己也麻煩。”
那勞姓老頭道:“女俠如此自謙,我勞氏更是無以為報。不知道女俠為何到此,要去何處?”
阿清道:“我……我從南麵來,正想要找艘船到東平郡去呢。”
那勞姓老頭忙道:“小老兒這船雖然破舊,湖還是渡得過去的。女俠若不嫌棄,請上船一敘,也讓小老兒全家略盡心意。”
當下阿清上得船去,勞老頭子一麵吩咐人手收拾船艙,修補破洞,一麵叫過幾位婦人替阿清安排住所,一麵又有人埋鍋煮飯。
下午時分,眾人已自山中伐來圓木,七手八腳一陣忙活,將那圓木稍做整修,豎起來權當桅杆。幾個婦人見阿清穿的衣服破爛,尋來幹淨衣服替她換上。此時梳洗完畢,重又穿上了少女衣服,煥然一新地依在欄杆上,看下麵的人來來去去地忙碌,別有一番滋味。
晚飯時,勞老頭子請阿清上座,她也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上去。一船人又再三感激了一番。
用過晚飯後,勞老頭子召集全船人集中,說道:“我們勞家世代以販茶為業,傳到我這裏已是第三輩了。這兩年兵火再起,原以為憑老本可偏安江南,不曾想主上昏庸,以北伐為由橫征暴斂,激起民變,燒掠了我家。徐州刺史桓溫桓大人雖然遣兵平亂,但我家祖業已**然無存,不得以隻有重操舊業,在這賊匪蟻起之時奔走,竟不意遇到魔頭,險些在此全族覆滅。若真如此,小老兒實是我勞家千古罪人!”說到此處,滿座唏噓,更有數人放聲慟哭。
勞老頭子抹著眼道:“今日貴人臨門,我勞家卻如此破敗光景,見笑了見笑了。來人,依我們族禮,把人化了罷。”
一群年輕漢子將幾具屍體抬到早已準備好的柴堆上,點火焚化。此刻湖上的風特別的大,火借風勢,不到一刻整個柴堆便已熊熊燃燒起來,將那幾具裹著白布的軀體迅速卷入烈炎中。
四周慟哭聲愈烈,還有數人合十念經,與那柴火燒灼之聲、冷冽的風聲交織在一起。
阿清不知道自己的眼淚早已流到腮邊,隻是默默地聽著,心中翻來覆去隻念著一句話:“爹,爹……我一定要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