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蟻窩(中)

陸無歸思量間,高行天已把最後一口麵湯嗖嚕進嘴,咕噥讚道:“好吃,流汗。”

高行天用手在腦門上比劃著。殺手額際生出了細微的汗珠,瓷碗則掛著的油珠,兩者一個清,一個亮,高行天酣暢的麵上卻同時掛著這兩種表情。

常人喜好浮誇之言,廚師卻更滿意食客的吃相。

行動的表達往往先於語言,真實過語言。

尤量感對高行天的吃相印象頗佳,老廚師望著用手在腦門比劃的人,懂得了高行天的意思,於是他問:“你不再流汗是在什麽時候?”

高行天呼出一口氣,想了想道:“是殺風不免之後。”

殺手的問話,隻有殺手才懂。

尤量感道:“水路風煙的好手極多,風不免是南疆總領,那邊雖然不是水路風煙的重心,但能派去主持的也自然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殺了他的確可以名動天下,處亂不驚。”

“那一次為了等到機會,我潛伏太久導致身體僵硬,一刀之下風不免還有餘力還擊。肋下被他犁雲手傷到,鳳不免的手可是斷筋碎脈的,我躲在提前選好的避難所,足足躺了一天一夜才能動彈,險些送命。”高行天站起身來喃喃道:“從此以後,我就很少流汗,因為血流多了人就會懂得控製自己,不得不控製自己。”

尤量感道:“你現在能隨時保持冷靜?”

“隻是不流汗,心態平和一點,但也隻是大多時候而已。有時想到某些人、某些事,心中都流了汗。”

尤量感饒有興致的追問:“譬如?”

“殺司馬。”

尤量感一震,高行天留下二十文錢,隨陸無歸出了店門。

刺殺司馬窮途!

尤量感是殺手小鎮的老一輩開拓者,殺司馬這種話他許久沒有聽到了。現在鎮中的殺手聽到“司馬窮途”四字就會露出五雷轟頂的驚懼表情,殺手喪膽最為可悲。有些事情希望渺茫,並使你承認自身的失敗。但如果連想都不敢想,無異於一敗塗地。

殺司馬,嗬,殺司馬!

尤量感想自己是什麽時候不再做這個夢的呢?

高行天、陸無歸出了“尤記麵館”直奔鐵匠鋪。

陸無歸堅持要買刀。

高行天一臉輕鬆,無所謂。似乎丟了“五色”,天下無刀,再沒有什麽能讓他看得上眼。

陸無歸再次提點道:“見過蟻王,擺在你麵前的就是一場殺戮,就算你有刀,最後也會砍到卷刃,這次試煉非同小可,絕無假作。”

“你懷疑王不破的話?”

“白追與霍離生怎麽可能聯手推薦郞永絕,王不破這樣說,是他還不了解我們三人已經到了什麽地步。”

“蟻窩的鐵律是窩內不可相殘。你們三人在窩外呢,就沒有鬥過?”

陸無歸道:“我們三人在窩內也是可以動手的,隻不過誰都不是白癡。蟻王不插手的話,什麽鐵律都是空話。我們三個相處日久,大約知道對方的實力。任意兩人相爭,都是第三方漁人得利。”

高行天道:“王不破又是替誰傳的話?”

陸無歸不答反問:“對上郎永絕,你有幾分把握?”

“生死?”高行天聽到這個名字,眼睛閃現精芒,語氣顯得異常慎重。

“不錯。”

“你說‘試煉’就是一場殺戮,這意味著隻有活下來的人才能加入蟻窩?如果郎永絕也在這場試煉中,那麽我們必須要分出生死?如果兩敗俱傷,又會如何?”高行天領悟的很快。

“最終留下的必須是一個人。蟻窩會等,一直等到試煉場分出生死,或者雙雙死去。”陸無歸的回答很冷酷。

高行天忽道:“你對上白追抑或霍離生又有幾分把握?”

陸無歸想了片刻,展顏笑道:“是我多慮了。”

生死不是空談。

“刀不順手不如無刀,拖著把不順心的,心氣就不順。”高行天認為這裏根本買不到他想要的刀。

陸無歸立刻道:“那是金家的鋪子。”

高行天聽了這話才同意去看看。這其中好奇心占了多半,金家的兵器打造和機關布置堪稱天下一絕,螞蟻窩竟然有金家的店鋪,這太稀奇了。

小鎮沒有高過二層的建築,江湖盛傳螞蟻窩的深度都在地下。小鎮經營數代,地下工事縱橫,四通八達比真正的蟻窩亦不遑多讓。

高行天腳踩踏實的青石小路,感受著螞蟻窩的風光,隻見矮矮的房屋襯得蒼天很高,雲朵因為遮著日頭透出絲絲暖意,已是深冬,小鎮放眼望去到處是寒冷的色調,本該熱火朝天的鐵匠鋪也熄了火。一個年方弱冠的公子耷拉著腦袋坐在門口,身體歪斜,兩袖看來就像是風中的陳舊對聯。

“這就是金家的店鋪?怎麽連個打鐵的都沒有。”高行天不是失望而是不信。

陸無歸笑道:“有名氣的都不能看表麵。打鐵的沒有,掌櫃的卻在這。”

高行天指著那垂頭喪氣的小公子,道:“這人是掌櫃?”

陸無歸點點頭,溫聲道:“金公子,陸某來了。”

金公子一搖冠帶,不抬頭,隻悶聲吭氣的道:“刀不是托人送給你了麽,這裏沒有像樣的爐灶,鑄不了好兵器。不過,我給你的那把刀還是勉強可以用的。”他像是活在寒冬的楊柳,生氣全無。

“那刀人家看不上眼,所以再來麻煩你一次。”

金公子猛地抬頭,怒道:“什麽?看不上?這人懂不懂刀?那雖是一把爛刀,可隻有金家人才有資格說他爛!”

陸無歸向高行天笑笑,他對金公子突變的態度習以為常,陸無歸反向暴躁的金公子一揖。

金公子本是騎在板凳上,此刻忽而一跳站了起來,用手指著陸無歸疑道:“你,你,你有點怪……”他連道三個“你”,連退三大步,不悅續道:“你沒事你拜我做什麽,你這樣準沒好事,我告訴你,現在我不欠你。”金公子嘴上強硬,動作卻慌張,他離家出走分文未帶,一直都是陸無歸周濟著他大手大腳的開銷,吃人嘴軟,用人手軟,細說細話起來他總覺得寄人籬下,矮人一頭,然而形勢使然,他也沒能力離開這裏。

陸無歸語氣柔和道:“寒窗,你即使欠我,那些舊賬也從此一筆勾銷。”

金公子金寒窗眨眨眼,搖頭道:“不對,不對。”

“這有些銀兩,公子拿去先用。”陸無歸從懷中掏出兩張銀票,遞上前來。

債主上門,不要錢反送錢。

金寒窗“哇呀”著不接銀票,心裏憋的想吐血,叫嚷道:“有什麽事情快說,他娘的,要逼死我啊!莫非是我家裏的事情?快說我家裏出了什麽事?”

陸無歸撓撓頭,道:“我這麽出去一趟當然給你捎回點家中消息,但我首先要跟你說的並不是這個。”

金寒窗皺眉道:“那是何事?”

陸無歸看定金寒窗,嚴肅中帶著歉然,賠禮道:“寒窗,對不起。我把盒子弄丟了。”

此話一出,金寒窗立刻呆住了,張了張嘴,終究沒說出話來,繼而公子哥的麵色由木然變為鐵青,一扭身進了屋子。鐵匠鋪的木門被“咣鐺”一甩,震在一起。

高行天一直冷眼旁觀,此時道:“可以走了麽?”

陸無歸道:“還沒完。”

吃了閉門羹還不算完?

鋪門緊閉,內裏傳來劈裏啪啦的響聲,有人在裏麵翻箱倒櫃。果然不一時,屋門被人從裏麵一腳踢開。金寒窗麵帶殺氣衝了出來,除了殺氣他還帶出一把傘。

傘是黑傘,傘式看起來也很普通,但是質料並不是尋常油紙,薄薄的黑更近於鐵色。

金寒窗一言不發,擎傘朝陸無歸奮力一揮。

攻擊一旦啟動,這傘就不再像是傘了。

黑傘傘蓋於抽揮中綻放,然而,它一打開就停不下來。傘蓋如被狂風吹捋,完全反折,傘骨瞬時並攏成一條直線,傘蓋傘柄相連如同長槍。更為奇特的是,這僅僅是最初的變化,隻見傘蓋不斷打開,反折,並攏,極為快速的重複著這個過程。

怪傘節節高節節長,已經長如旗杆,完全就是一杆攢射的傘槍!

傘槍在金寒窗手中一挺,直紮陸無歸小腹。這傘狀兵刃說長就長,傘尖銳利,突兀的一紮聲勢駭人。

陸無歸向後連翻數個跟頭,一躍至身後的屋頂,遙聲道:“我也不想搞砸的。寒窗,你把錦瑟傘收了,我傳幾句棠夫人的話給你。”

錦瑟傘一擊不到,顫動不休,如玄蛇吐信,如龍骨震怒。

金寒窗惱然道:“你他娘的放屁!當初是怎麽說好的,口口聲聲說用用就還,現今呢?你終究還是把盒子丟了!你知不知道這盒子對我有多重要!陸無歸,你是存心啊!早知這樣我死也不找你借銀子。”

陸無歸道:“沒那三千兩,你怎麽給青州府怡香樓的小芙贖身?”

金寒窗麵上一紅,強叫道:“閉嘴!快說我娘說了什麽?”

“寒窗,我是閉嘴呢?還是快說呢?”

“閉嘴!我叫你快說!”

陸無歸笑道:“你娘的話,我這樣喊給你聽,鎮裏任誰都聽見了。好兄弟,凡事好商量,先把兵刃收了。”

鋪子周圍已有人遠遠的駐足相望,金寒窗不得已惡狠狠地一扭傘把。傘蓋不斷收張並攏退回,花開花謝般轉瞬就變回一把尋常黑傘。

陸無歸來到金寒窗跟前,拍拍他肩膀,安慰道:“寒窗,盒子雖丟了,你娘卻已經原諒了你。夫人說隨時歡迎你回家,你爹也不會怪你。回去吧,盒子將來我定會再給你奪回來。”

“盒子都丟了,我怎麽還有臉回去!你嫌我闖的禍還不夠大嗎?奪回來?以為我白癡嗎?以你的身手還守不住盒子,搶走盒子那家夥的強大豈不是顯而易見!”金寒窗氣道:“再說,我不想回去。我眾目睽睽之下擊殺朝廷命官,武陵山莊都要拿我,家裏怎麽能護得住我?回去豈不是給他們添麻煩?”

陸無歸道:“難道你要在這裏躲一輩子,做個殺手?”

金寒窗左思右想道:“反正我不能回去,而你,請記得現在是你欠我,今後不要再對我挑三挑四的!”

“額,我欠你,我欠你行了吧。你再給挑一把刀吧。”

“好你個無賴,怎麽好意思又提出要求。刀?誰用?”

“他。”陸無歸把高行天一指。

金寒窗打量在一旁負手而立的漢子,慍道:“就是他看不起我的刀?那我不會再賣他刀,金家不和不識貨的人做生意。”

高行天忽道:“你的刀太差,砸了金家的招牌。”

“什麽?啊哈哈……”金寒窗譏笑道:“就你也配評刀,因這裏爐溫不夠高,鐵石不夠好,幹活的鐵匠也都是二流貨色,所以那把刀的確不算上品,不過方圓千裏之內你就是上了武塚也買不到這樣的好刀!”

“給你上好的條件,你也打不出好刀來。看你的手,細滑的就跟小蔥似的。好的鑄劍師無不是自己親自上陣,揮汗如雨的漢子。如你一般指手畫腳,讓別人代工,怎麽能煉出好刀?”

金寒窗叫道:“那是本公子尋常不願意動手,一般器件我可沒興趣。再說,你怎知我不親自動手鑄器?”

“因為你嫩的像個娘們,還是剛斷奶的。”高行天說這句話時別著臉,連看都不看金寒窗。

金寒窗勃然變色,孤傲的他因高行天的一句話,暗地裏連自己的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也恨上了。

他一怒之下就要再次出傘。

陸無歸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俗話說不打不相識,但這兩人性格不相投,一旦鬥起來就不好收場。

金寒窗不管這一套,狠狠道:“你放手!讓他見識老子的厲害!竟敢說老子是娘們,待會卻要看誰哭著喊著告饒。”

陸無歸道:“你不能對他出手。”

金寒窗怒目道:“為什麽?”

“因為他是殺手。”

金寒窗怒笑道:“殺手?這鎮子上的有幾個不是殺手!殺手怎麽了……”

“的確都是殺手,但他不同,白追你見了吧,他比白追還要純粹,你若動手,沒有勝負,隻有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