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家
李無憂、蕭溫菊在急雨中身形飄忽,頃刻就沒了蹤影。天色漆黑,風雨交加,在暗處有兩人看得心中驚悸,正是偷偷折回的陸無歸和高行天。今天形勢複雜,他倆擔心小鎮有伏,解圍後沒有妄動。
窺到李無憂隔空熄燭,陸無歸訝然道:“竟然真的是李無憂親至,幸好沒有動手。”
高行天習慣的握握手,刀已不在。他的心中頓失所寄,在蒼茫的夜雨中長歎一聲。陸無歸救了他,他至今卻並無一言道謝,高行天冷道:“今夜本來不關你的事情。”
“今夜當然與我相關。”
“蕭溫菊索走的是‘清明時節’?”
“不錯。”
“為了救我,你竟願意讓出這個盒子,據我所知,這盒子流落出金家後,想要得到它的人大有人在。”
陸無歸道:“這盒子本來也不是我的東西。”
高行天不由道:“不是你的東西,卻在你這被劫,你豈非失信於人?”
“這次行蹤暴露,找上門的仇家沆瀣一氣。遲早我也留不住盒子。”陸無歸決然道:“與其遲早丟掉,不如現在換兩條人命。”
“換兩條人命?”高行天不屑道:“要說換命,隻要我們還活著,將來就有許多人活不了。”
陸無歸笑道:“高兄有趣。”
大雨滂沱刷掉高行天一身的血色,澆得傷口泛白,他卻沒有呻吟一聲。高行天搖頭打量著陸無歸,冰冷道:“作為一個殺手,你身上的多餘的感情太多了。今夜你雖救了我,但我不會感激你。”
陸無歸撇撇嘴道:“多餘的感情未必沒用,我交朋友不為圖人感激,你身上的傷還能撐得住吧?”
高行天不接話,他移到長街一處遮雨簷下。
孤獨角落裏,高行天撕下衣襟包紮左臂。他單手捂弄很不應手,陸無歸想幫忙但感覺插不上手,高行天就像一隻舔著傷口的野狼,即使是療傷也渾身帶著警戒,此人無時無刻不透漏出一種訊息,那是一種漠然的拒絕。
我們不會是朋友。
不會。
殺手自應獨來獨往,把一切牽掛都拋在腦後,不會對他人伸出援手,也不會指望他人的幫助,有了朋友的殺手死得最快,高行天深信此道。他把頭一仰,用牙牽扯著布條去係傷口。布條錚得一下從齒下脫落,呲牙咧嘴的高行天顯得匪氣十足。
高行天一邊感覺著傷處纏係的鬆緊,一邊道:“這麽巧又碰到你,除了可靠的中間人我很少與人碰兩次麵。”
陸無歸笑道:“高兄,你被追殺,小弟亦好不了多少。我在這西北兜了一大圈,東奔西藏,被仇家逼得一天都不安寧,這不和你撞到一處了。”
高行天淡淡道:“你不是回家了嗎?”
陸無歸悻悻道:“這次完全暴露行蹤,盯上我的人太多,憑一人之力衝不回去。如果回去了,就不怕人追殺了。”
“那是一個什麽樣的家?”高行天對陸無歸口中的“家”終於有了興趣。陸無歸開口欲言,忽聞長街遠處響起一聲馬嘶,他的神色顯得緊張起來。
二人目光所及處,兩匹神駿黑馬拉著一駕馬車破開雨幕,闖入長街。
高行天看著遠處疾馳的馬車,冷道:“找你的?”
陸無歸有些不自然道:“或許……”
馬蹄踏破雨水,蹄聲敲散雨聲。跳躍的水波四綻如花,八隻馬蹄就像奔在透明的鮮花之上,禦者頭戴鬥笠、身罩蓑衣,他幾次抖動韁身,馬車已經馳到高行天、陸無歸二人身旁。
車夫呼喝一聲,兩匹駿馬前蹄揚起,短嘶一聲,馬車穩穩停下。車夫是一個六旬老者,他一抬鬥笠,雙目睨視著陸無歸,儼然一副尋上仇家的眼神。
陸無歸靠在牆上的脊背微微弓起,他的緊張絲毫不亞於在客棧內與蕭溫菊對峙的時候。
高行天的態度是一無所覺。
馬車近側的簾幕一開,先聞幾聲清越脆響,再現一隻玉手。脆響在亂雨像挑開了另一道隱秘簾幕,玉手潔白在暗夜中美麗的耀眼。
響動來自玉手腕際的三隻碧玉鐲子,鐲鐲相撞,聲亦濯濯。伊人玉手曼妙一展,妖嬈無比,仿佛淩亂的雨水滴落到她瓷也似的指尖的時候,也在碰發出悅耳的鳴響。
聲音竟然會轉移,這是高行天的錯覺。但這隻手好看到高行天願意相信自己的錯覺。
感覺這東西因人而異,車中探出的玉手似乎牽動著陸無歸全身的神經,他全神戒備,沒有一點男女間的審美意象。
玉手作掬水態,這是一個類似無聊時解悶的動作,毫無威脅。而陸無歸死盯著這手,膝蓋微彎,身軀前傾,完全是一觸即發的狀態。看他的神情,彷佛這隻手暗藏著比厲嘯蘭“連心神槍”更可怕的手段。
老車夫興師問罪道:“陸無歸,夫人找你,你可知所為何事?”
陸無歸搖頭道:“在下不知。”
老車夫眼中怒芒一閃,長身而起。他本坐在車駕上,看似並不高大,不過在車上一站而起就恍若聳立了一座塔,高行天身量就頗高,而這個車夫恐怕比高行天還要高一個頭,超過了九尺。老車夫捏著馬鞭,昂然道:“卑賤之徒!事已至此你還心存僥幸。把東西留下,再摘下一雙招子,可以考慮給你們一條活路。”
高行天濃眉一軒,此人劃下門道說你們,就代表自己也要留下一雙眼睛。一個車夫就如此囂張,到底是何門何派這麽霸道。
陸無歸斜看鐵塔樣的車夫一眼,又將注意力轉回那隻玉手,他悶聲道:“東西不在,恕難從命。”
老車夫冷笑一聲,他顯然不信殺手的話。老車夫從馬車上一步下跨,就要動手,馬鞭在他手中一繃如槍,彈出無數雨末。
車中人發話,“雲伯,少安毋躁。”
車中人喝止。她的聲音竟比玉鐲的鳴響還要清脆動聽,車夫稱其為夫人,這個夫人的聲音竟如少女一般。
雲伯一隻腳已快觸到地麵,他的重心也已經傾斜。此時聞言雲伯斂足一縮,借腰腹發力就又把重心扳回了車上。看上去他活像一個不倒翁,卻是鐵塔一樣的不倒翁。
雲伯這一跨一回,不倉促,無破綻。高手打量高手,一個動作就知道對方深淺,加上剛才車夫化柔為剛,以鞭做槍,高行天終於承認這個車夫有點門道。
車夫如此,主人又是什麽水準?
高行天想難怪陸無歸如此緊張,看著那隻手,好奇心終於從他內心某個角落複蘇起來。
夫人續道:“陸無歸,東西現在何處?”
陸無歸凝神道:“被李無憂劫走,剛剛。”
雲伯失聲道:“什麽!”
夫人道:“如此來說是我們來晚了?我知道李無憂來了這芙蓉山一帶,這一帶也算是他能影響得到的地方,不過你拿他做擋箭牌,以為……”
陸無歸截道:“在下絕無虛言。”
他與車中人對話能短則短,似乎多說幾個字就會分散他的注意,他的精神都在那一隻手上。
潔白玉潤的手,冰冷幽綠的鐲。
車中人道:“你身邊找了幫手,可惜重傷在身,算不上戰力。你若騙我,追殺你的會立刻再多上兩大世家,天下有鑄劍的地方就有殺你的劍,有飛舞的暗器就有三分向你,我可保你此行回不到窩中。”
陸無歸沉聲道:“東西被劫,‘大羅教’‘三清三世’也在場,李無憂離開不久,夫人一查便知,無歸一向對自己的言行清楚在心。”
夫人忽柔聲道:“窗兒如何?”
陸無歸道:“金公子安好,夫人不必操心。窩中雖亂,但不殘同門。”
“嗬,不殘同門?他幾時變成了你們的同門?你們這種同門又算什麽同門?唉,你這孩子。”車中夫人“咯咯”笑了起來,笑如雨敲銀鈴。
夫人的玉手已經掬滿了雨水,此時慵懶一翻,覆水難收,玉手又沒入了車中,她幽幽道:“那盒子非是你該持有的東西,它根本就不該流落回江湖,真不知道窗兒怎麽想的,竟把東西給了你。也罷,或許當初我們兩家就不該造這個東西出來。說是什麽信物,說是什麽憑證,說是什麽姻緣,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夢。”
“夫人後悔嫁到金家?”說話的是高行天。他這句話出得很唐突,也很危險。
雲伯因為這唐突,眼神陰沉到底。
陸無歸暗想高兄你顯露高見的時候也先分個場合,現在我二人手無兵刃,你更是重傷,卻還要言挑強敵。
夫人不理高行天,就似未聽見他的話,隻道:“陸無歸,你替我捎幾句話給窗兒,就說家裏我已經勸過了,他爹爹不會拿他怎樣,過去闖的禍就算了,惹了事就跑到外邊躲著,倒顯得金家不大氣了。你叫他還是回家吧,有事娘擔著,他畢竟是金家的寶貝。”車中人道完這幾句,輕叱一聲:“追!”那雲伯迅疾坐回車駕一振韁繩,兩匹黑馬長嘶一聲,抬蹄便奔。
車動時,車幕輕開一簾細縫,高行天便窺見了一雙明眸。明眸一睞,馬車已馳,簾幕收斂,而兩道寒芒卻像伊人不舍的眼神從簾幕裏飛射而出。
寒芒如旖思,秋波卻殺人。
這兩抹暗器如電,直取高行天額前、頷下,兩寒芒打到半途現了軌跡後,竟又散成數十道細芒,像是掃進屋簷下的一簇急雨。
陸無歸一驚,高行天麵對飄忽而至的暗器竟巍然不動。瞬間,暗器就擦著高行天的身體鑽入了他周身的牆壁。
轉危為安隻是頃刻。
陸無歸讚道:“高兄好眼力。竟看破這暗器是專門針對後發之勢而來,高兄剛才太唐突了,如不是棠夫人急於追趕‘無雙門’,真要發難,殊難預料。”
高行天無語片刻,才苦笑解釋道:“非是高某眼力好,隻是傷體沉重,無法機變。”
陸無歸失笑道:“高兄還是這樣一無所懼,一無所擾的性格,小弟佩服。”
此時兩人感覺依靠的牆壁一輕,轟然一聲,著了暗器的牆壁竟垮塌下來,兩人從垮塌的屋簷跳到雨中。
小巧的暗器卻威力至斯。
高行天麵色再變,望著馬車消失不見的方向,道:“是唐門獨門暗器‘看傾城’,那車中人是由唐門嫁到金家的唐棠?那雙手竟能發出這樣千變萬化的暗器來。”
“棠夫人嫁入金家後就逐漸淡出江湖,相夫教子,但這次遇到的確是她。那車夫是金家的老仆‘卷雲神鞭’郭伯勳,想必高兄也看出此人厲害,我出不了西北也多半因為金家的阻隔。”
“如此看來,我招惹的仇家雖多,但不及你的個個要命。”
“所以我才要急著回窩嘛,殺手現了行等於美人破了相,要不得的。”
“窩是那裏?就是你說的家?那是什麽樣的地方?”
“‘螞蟻窩’,高兄可知?”
風雨愈急,漆黑的夜空首次劃出了一道閃電,蒼白的雷殛恍如天公賁起的血脈,電光照得雨中兩人衣白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