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棄
陸無歸這麽一說,連金寒窗也來了興致。他好奇之餘,更不解陸無歸的性情變化,這不是陸無歸的風格,至少以前不是。
金寒窗與陸無歸結識甚早,陸無歸還沒有加入蟻窩他們就認識了。
兩人結識於少年時代。
落花時節雅竹軒,翩翩少年偶相逢。
少年陸無歸是一個隨性且溫和的人,金寒窗第一眼看到陸無歸,就知道自己差太多。
差在人情世故上。
金寒窗比陸無歸年紀小,按理當然不比陸無歸成熟。
但是陸無歸在其父身邊躬身肅立,烹茶接物,落落大方,見到金月遊敬仰的稱呼“金伯父”,另不忘親切的招呼聲“窗弟”,扯著衣袖把臂細話,這一切都不是金寒窗能夠模仿的。
少年陸無歸眼眸明亮,總是透著真摯。
他的恭敬和親和是十分自然的,一切發自內心。
發自內心的舉動是模仿不來的。
那時候,金寒窗覺得雖和眼前這人差了幾歲,但是在某些方麵卻差了十萬八千裏。
兩少年相交甚歡。
金寒窗喜歡自己比不了的人,他就愛獨樹一幟的氣質。
他覺得陸無歸身上那股子勁兒就很好,很特別。
除了真摯,陸無歸吸引金寒窗的還有一個地方。
那就是不服輸。
兩人比劍。
金寒窗擅長的並不是劍,表情輕鬆。
說是切磋劍技,金寒窗耍鬧的成分居多,若不是雙方家長在場,他早就嬉皮笑臉了。
金寒窗看一眼對麵的少年。
對方一絲不苟,表情肅穆,冷然拔劍,端端正正的起手式。
金寒窗心想,弄得真像那麽回事,都說你家的劍技厲害,但我也不怕你,來吧。
雙方交手。
三招,金寒窗長劍脫手。
對方用巧勁一卸,他感到手中劍就像泥鰍一樣飛向了天空。
會輸,但沒想輸得這麽快。
還沒過完癮呢。
金寒窗訕訕一笑,伸出大拇指向對方讚道:“厲害!”
對方卻搖頭道:“你太差了,還是不要用劍了!”
金寒窗驚奇的發現,對方身上那股子隨性溫和沒了,有的是一種傲然。
近乎苛刻的傲然。
金寒窗甜滋滋的表情頓時變得有點酸,酸溜溜的掛不住。
金月遊也掛不住了,比試輸了乃是正常,但言語氣勢也輸,那就丟大了。金月遊道:“陸兄,我看窗兒技拙,貴家公子卻正興起,我手下倒有幾個劍術庸手,索性讓他們陪公子比劃兩下,如何?”
座上人未語。
場中少年已答道:“恭候賜教。”
錚錚作響的語音刺得金寒窗心裏一個激靈,他對陸無歸的起始印象全被打翻了。
劍一在手人便狂。
現在這家夥,好傲!
座上人隻是凝望著其子,默然不語。不讚同,不反對,他的態度是一種近乎撒手的放任。
金月遊一拍手,場中便上來一個人。
金家家仆“四時劍客”寧維德。
金寒窗輕喚一聲:“爹”。
金月遊隻一招手,示意他回來。
退出場前,金寒窗扯著寧維德的衣袖。
寧維德微笑道:“公子請回。”
說完,寧維德眨了下左眼,看上去就像劍光的一閃。
金寒窗心裏更寒。
寧維德定是會錯了意,這個平日最愛護他的老仆以為他是在撒嬌,以為他要陸無歸難堪。其實他是要寧維德手下留情,但礙著父親的臉麵沒敢說出口。
金寒窗回頭怯看陸無歸一眼,隻見孤傲的少年咬著下唇。
原來他也是緊張的啊。
寧維德可不是虛名,身為金家四大家仆之一,一手四時劍法精妙絕倫。金月遊的眼光何等厲害,他兩眼就看清了這十五六歲少年的深淺,他不會讓臉丟兩次。
寧維德柔聲道:“陸公子請。”
陸無歸道:“你請。”
寧維德笑道:“陸公子……”
陸無歸斷然道:“剛才我先,這次你請。”
寧維德斂容道:“如此失禮了,陸公子看劍。”
他出手就是看家的劍法,寧維德手中長劍一顫,劍光如幾多春雨漫天而起。
四時劍法之春雨無聲。
他知曉主人的意思,上來並不藏拙。
陸無歸神情冷毅,迎著對方劍勢,挺劍前刺,“叮”的一聲,這一劍擊在對方劍身,劍勁相交把他彈出去數步,但已破去了對方憧憧劍影。
寧維德劍影一消,化繁為簡,一劍直擊,劍風呼嘯,威勢絕倫。
陸無歸退走。
他身法靈巧,知道這一劍接不下,立時就退。
少年腳步變化,寧維德更有後手,其第二劍冬日白虹出到一半,就算準了對方的方位,他身隨劍起,淩空變招,斜劍兜掃,臨時變招為秋鶩齊飛!
寧維德劍勢避開陸無歸要害,直取他手腕。
陸無歸讓金寒窗三招棄劍,他也要讓陸無歸三招丟劍。
金寒窗瞪大了眼睛。
一劍掃過,陸無歸劍仍在手。
寧維德卻收了劍,神色尷尬。
全場氣氛凝重。
場中的少年麵無表情的看著手腕,那裏緩緩的一線殷紅,鮮血便淌了出來。
鮮血流的寂靜,交融四周的靜隘無聲。
寧維德俯身拜倒,沉聲道:“在下一時失手,不想竟傷了公子,誠惶誠恐,請主上責罰。”
陸無歸回頭看向他的父親。
座上人依舊無言。
金月遊長身而起,肅聲道:“維德,你如此不知深淺,看我回去不重懲於你,蠢材,還不替六公子包紮傷口。”
寧維德靠前,少年卻不受,他向座上一拜,提著劍徑自去了後院。
金寒窗看見少年腕上的鮮血一滴一滴的落,看見陸伯父的眼睛淡漠如常,他忽而明白了陸無歸傲從何來。
少年的傲氣來自於他的自尊。
那是劍在人在,劍狂人亦狷的自尊。他生來就被訓練如何保衛這種自尊。
他被教導,在這個世界上能保衛的隻有這自尊。
此乃家訓!
星點迤邐的血跡看在少年金寒窗眼裏,宛如一記無聲長嘯。
可是而今,骨子裏那麽狂傲的一個人竟會輕易低頭。
變了,這天大的變化讓金寒窗有點不敢相信。
他瞄瞄陸無歸的手腕,夜色下看不清楚他就彎下身子湊近去瞧。
陸無歸手腕一翻,上麵隱約可見一條淡淡的疤痕。
“每次不相信我的話,就來看我的手腕,你這怪毛病什麽時候有的?那天倒也多謝寧叔手下留情,否則我這隻右手早就廢了。”
金寒窗直起身來,納罕道:“真的是你啊,但為什麽不像你呢?你說的那人姓甚名誰?連你也這麽服氣,老子倒想去會會他。”
陸無歸眼中帶著笑意,道:“你去了等於自投羅網。”
高行天猜測:“朝廷的人?”
“獨眼侯。”陸無歸聲音很輕,但這三個字無疑是三塊沉湖的巨石,份量十足。
金寒窗驚叫:“獨眼候居右禪?”
陸無歸點頭:“是居右禪!”
高行天臉色陰沉。
陸無歸道:“居右禪自刑部退休,就隱居在盤古路開天岩,開天岩是盤古路的出口。居右禪梅妻鶴子,從不離岩,我們若去十分有八分能撞上他。”
金寒窗敬仰道:“居老侯爺在任時,主管天下捕快差役,是天下捕快的老祖宗。的確不能殺,殺不得,而且他老人家兩袖清風,德高望重,為官時不光辦了不少大案要案,也清肅了不少枉法的惡捕,殺不得殺不得,不,這事,想都不要想。他老人家選擇在此隱居,就是為了震懾蟻窩吧?”
陸無歸不置可否。
江湖傳言居右禪之所以隱居開天岩,的確有壓製螞蟻窩的意圖。
開天岩幽靜宜人,是個好居所。選擇在開天岩退休也是居右禪本人自願,不過背後難保不有更深的考量。官府明裏看似放任螞蟻窩不管,可是放個武功卓絕、德高望重的公侯在開天岩,無疑是暗示螞蟻不要太無法無天。
殺心難扼,但以德鎮之。
高行天沉吟道:“居右禪也不是殺不得!”
陸無歸詫言:“你要得罪天下所有的捕快?你要背上殘殺賢德的罵名?”
金寒窗瞪著高行天,隻吐出兩個字:“畜牲!”
高行天解釋道:“我隻是說可以殺,沒說一定要殺他。我們定要從盤古道出窩,這條路是走定了。”
金寒窗聽的連連點頭。
高行天續道:“如果他一心清修,不找麻煩,自與我們無事。如果他硬要阻我們出窩,通風報信,管他不該管的事情,那就休怪我無情。擋我路者,我向來還之以死路,神佛不計,何況區區一公侯。”
金寒窗聽了這後半段就不舒服了,怒道:“就你那兩下子,休要狂言。居老侯爺武功蓋世,功力已入化境,就你一把破刀,去了無異於束手就擒。”
高行天冷問:“傳言隻是傳言,他年事已高,又眇一目,還能有當年幾分功力?”
金寒窗氣道:“欺人年邁傷殘,更是豬狗不如。”
高行天道:“人有許多地方本就比不上豬狗。不過你的鼻子是個例外,比狗還靈,一點魚腥也能給你引來。”
金寒窗被噎的說不出話來。吃人嘴短,何況與人罵架。
高行天道:“事不宜遲,現在就動身,到時若撞見居右禪,見機行事就是。”
金寒窗叫道:“不睡一夜再走啊?”
高行天道:“不怕地坤堂的蚯蚓偷走你的腦袋,你就在這睡吧。”
陸無歸忽道:“如果開天岩還有其他人在,那又如何?”
高行天道:“你是指誰?居右禪桃李滿天下,交遍十五州,常去看望他的人不少,但總不至於撞上司馬窮途吧?”
陸無歸道:“開天岩出現司馬窮途亦不足奇,他倆都是老臣,交情極深。”
高行天冷道:“你怕了?”
陸無歸望著茫茫夜色,猶疑道:“走西邊,小心謹慎也是可行,一定要走盤古路?”
高行天決然道:“我是一定要走的。”
金寒窗毅然道:“我也要走。”
陸無歸歎道:“走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