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魚苗事件(1)
因為頭天晚上和張平原喝酒,一高興,就喝過了。楊誌遠第二天一早起來還感到頭昏腦漲,他到衛生間裏衝了個涼,這才趕到長途汽車站,坐上了回新營的汽車。在新營,趁回鄉鎮的車開車還有些時間,他到郵電局找黃曉楠催了催電話安裝的事,黃曉楠告訴他快了,就這一、兩天的事。黃曉楠那丫頭很熱情,一個勁地留楊誌遠吃飯,楊誌遠掛念著家裏的那攤子事,婉言謝絕。黃曉楠見沒留住楊誌遠,心裏竟然有著一絲淡淡的失落。
開往鄉鎮的汽車一般都承包給了個人,司機都以追求經濟效益為目的,從來都不會準點發出。楊誌遠坐的這趟車也是這樣,離發車時間都過半小時了,汽車走走停停,竟然還沒走出車站一百米。坐這趟車都是周邊鄉鎮的鄉親,一上車總能遇到些熟人,也有跟司機熟的人跟司機開玩笑,說老周,你這哪是開車,你這是在壓螞蟻。那老周就憨憨地笑,說鄉親們多擔待,現在生意不好,隻能多上幾個客,混口飯吃。鄉裏鄉親的,一般都好說話,又沒有誰有要緊的事,也就由了他。
楊誌遠在北京四年,除了楊家坳的鄉親,和周邊的鄉親自然沒什麽聯係,認識的人更是屈指可數。他一上車就選了後排靠窗的位置坐下,一坐下就在車裏打盹,雖然開了窗,可汽車裏悶熱異常,自然也不存在什麽睡不睡著。
迷迷糊糊之間,汽車踩了一下刹,楊誌遠明白,老周又做了一筆生意,又有乘客上車,他打了一下眼,這次上車這人他認識,竟然是白宏偉。他一興奮,瞌睡一下子就跑了。他一招手,白宏偉看到了他,也很是興奮,說:“誌遠,怎麽會是你啊,幹嘛去了?”
楊誌遠邊幫白宏偉把行李往行李架上放邊說,“剛上省城去了一趟,這不剛回來。你呢,看你大包小包的樣子隻怕是今天剛回吧?”
白宏偉說:“是。這不一接到家裏的電報就急急地往回趕。”
省城到新營上午就一班車,按說白宏偉不應該這會到,一問,原來白宏偉和朋友一塊回的,朋友的弟弟在省城和新營間跑貨運,就順便把他們捎帶到新營。
待白宏偉坐好,楊誌遠和他開起了玩笑,說:“宏偉看這般急模急樣的,隻怕是想媳婦想瘋了吧?”
白宏偉擂了楊誌遠一拳,罵,“去你的誌遠,你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就不能說點別的。”
有個人說話,坐在車上,自然也就不覺得悶了。楊誌遠問:“現在廣東經濟形式那邊怎麽樣?”
白宏偉說:“不錯,外資企業林立,就是外國老板太黑,我們做活的根本就沒什麽尊嚴。”
這年的三月七日,珠海“三·七罰跪事件”在全國引起轟動。此事件的起因是韓資企業珠海瑞進電子有限公司的韓國老板金珍仙因為員工上廁所超過了公司規定的五分鍾時限,竟然命令在場的一百二十多名工人下跪。在不跪就炒魷魚的脅迫之下,一百二十多名工人中隻有河南南陽22歲的孫天帥沒有下跪。此事件經媒體報道後,全國為之震驚,人民的憤怒感可想而知。
楊誌遠在得知這件事之後,為此還在學校裏發表了一篇《兄弟,挺直了,別趴下》的演講,為孫天帥呐喊助威,對韓資企業傷害中國人民情感的行為,進行的猛烈的抨擊。但在冷靜過後,楊誌遠也在反思這個事情,一直在思考這樣幾個問題:為什麽在凶神惡煞的韓國女老板麵前,工人為什麽因為害怕失去工作而下跪?如果工人們都挺直了腰杆,不可一世的女老板還能那樣不可一世嗎?有關部門又是怎樣執法的呢?楊誌遠經過反複思考,發現問題的症結就在於中國的農村人口太多,農業發展滯後,沒有科學的發展規劃,造成農業不賺錢,農民沒有錢,農民生活貧苦,迫使大量的農民放棄農業生產,大量的湧進城市,造成一崗難求,所以用人單位有資本態度傲慢。這其實就是經濟發展的自然定律:在一個國家經濟發展的初級階段,由於經濟基礎較差,工業經濟剛剛起萌,崗位欠缺,勞動力大量過剩,企業主表現強勢傲慢在所難免。而當經濟發展到一定的階段,工業經濟蓬勃發展,農村生活富裕,那麽隨著勞動力資源的短缺,企業主的強勢和傲慢也就不複存在,工人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也就得到相應的提高,像珠海瑞進電子有限公司這樣敢於傷害人們情感和尊嚴的企業即使不被人民的唾沫淹死,那它肯定也會被經濟發展的自然規律自行淘汰。用經濟學解釋這一現象,對於個體而言,那就是自身的經濟實力決定了腰杆的硬度,而對於國家而言,一個國家的綜合實力決定了國民的尊嚴和自豪感,也就是所謂國民的安全指數。
楊誌遠問白宏偉:“假如有一天,大家都像今天的你一樣,不再離開家鄉,而選擇在家門口幹活,那你說那些老外還敢不敢動不動就對工人指手畫腳?”
白宏偉想了想,說:“那肯定不會,像我打工的那家電子廠,像我這樣的工人就有好幾千人,真要都回家不幹了,那老板還不知道要急成什麽樣,你想要真沒人做事了,那停一天工得損失多少錢啊。不過這種情況,現在隻怕還沒有可能,你不知道我們工廠門口,每天排隊等工作機會的人有多少。就拿我那個工作崗位來說,我前腳剛走,後腳就有人頂了進來。別說我們老板,就連那負責招工的人都牛氣的不得了。”
這就是目前中國的現實,一時半刻還真沒法改變。楊誌遠說:“慢慢來,一年不行就兩年,兩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五十年,我就不信經過五十年的發展,中國還發展不起來。”
白宏偉叫:“五十年,也太久了吧,真到那時我都七十好幾的人了,我還打什麽工啊。”
楊誌遠拍了白宏偉一下,說:“我也就是個比方,我相信用不了那麽久,頂多就是個一、二十年的光景。”
白宏偉點頭:“就是,現在廣東那地方發展蠻快的,幾乎是一天一個樣。不像我們楊家坳,幾十年都沒什麽變化。”
楊誌遠現在有了底氣,說話更是自信:“快了,我們楊家坳的春天就要來了。”
白宏偉說:“那就好。我這次回來,你安排我幹什麽活?”
楊誌遠笑,說:“你這麽急幹嘛?回來了,你目前最主要的任務就是趕快和李丹給我養個小侄子出來,不然以後事情一多,我怕你到時騰不出時間來。”
白宏偉嘿嘿一笑。
汽車進入周洛鄉界已經是一點多了,楊誌遠心想現在趕回楊家坳早已經過了飯點了,沒必要麻煩家裏,就想著等下到地方後隨便找個小店和白宏偉對付一下算了。沒想汽車拐過一個山坳,竟然走不動了。楊家坳所在的鄉鎮,天高地遠,又沒有煤和其他礦產資源,山道上平時也沒幾台車跑,塞車的現象幾乎不存在。可今天偏偏就塞住了,隻見前方不遠處,鄉政府所在地,人山人海,把公路擠得水泄不通。
司機一看,車根本就沒法移動,一看差不多到地方了,於是打開車門,說:“鄉親們,辛苦大家走幾步路,看樣子我是挪不了窩了。”
大家於是紛紛下車,有鄉親嘀咕,說:“今天好象不是趕集的日子,這麽多人,隻怕還是為了農業稅。”
鄉裏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個約定俗成的規矩,每月逢五、十五、二十五這三個日子,四麵八方的鄉鄰都會趕到鎮子裏來購置生活上的必需品,有買有賣,客商雲集,熱鬧非常,俗稱‘趕集’。
楊誌遠背了白宏偉的幾件行李,和白宏偉下了車。既然今天不是趕集的日子,看眼前這情形,那就隻能是哪個村的村民因為農業稅的事情到鄉政府來找事了。鄉民貧窮,鄉政府的工作自然難做,根據《關於對農業特產收入征收農業稅的規定》。農業稅由國務院根據全國平均稅率,結合各地區的不同經濟情況,分別加以規定。但是在征收農業稅(正稅)的時候,還允許地方根據實際需要,在一定的比例內,附征一些稅額,由地方使用,這就是農業稅地方附加,也叫“地方自籌”,到了鄉裏,就成了“三提五統”等稅外收費。
由於“三提五統”等稅外收費的自由度大,各地都沒有統一的提留標準,農民的意見很大。拒交賦稅的情況時有發生。可‘三提五統’是鄉鎮的重要財源,鄉鎮人員的工資福利和提留有很大的關係。都知道附稅難收,新營縣就給各鄉鎮下達了硬性指標,製定了相應的考核標準,哪個鄉鎮不能完成任務,就根據完成情況,扣減部分工資。一方千方百計想多收稅,另一方則想方設法拖延時間,農村幹群關係緊張在所難免。
農業稅分夏、秋兩季征收,此時隻是夏季,正是農業稅的征收時間,鄉鎮工作人員與農民的衝突時有發生,本鄉自古民風彪悍,因此發生這種堵鄉政府大門的事不足為怪,習以為常。
既然是習以為常的事情,楊誌遠也就不想生事。看這樣子肚子問題是沒法在鎮子裏解決了,楊誌遠心想還是早點趕時間回楊家坳去得了。白宏偉這大包小包的,走三十裏的山路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楊誌遠四處張望,琢磨著看能不能遇上臨近鄉親的拖拉機、自行車什麽的,行個方便。
這一琢磨,竟然就發現了楊雨菲。楊雨菲看到楊誌遠頓時欣喜萬分,迎了上來,說:“小叔叔,你總算回來了。”
楊誌遠一看楊雨菲的表情,就知道楊家坳肯定有事,隻怕事情還小不了。楊誌遠的心當即‘咯噔’了一下,心一沉。果不其然,楊雨菲一拉楊誌遠的手,說:“快走,家裏出事了。”
楊雨菲說家裏有事,卻不往楊家坳方向走,偏生帶著楊誌遠往鄉政府那人多嘈雜的地方去。楊誌遠心說,糟糕,這次圍堵鄉政府大門隻怕是楊家坳鄉親為首。楊誌遠帶著行李跑不快,他停下來把行李塞給白宏偉,轉身跟著楊雨菲往鄉政府跑。
前些天,楊石和他提起過鄉裏催繳‘三提五統’這方麵的情況,楊家坳村有其特殊性,整個村子就是一個傳統的部族,楊石雖然說是村長,代表政府管理村務,可他更是楊氏宗族的首領,代表宗族利益。鄉親們都不願意交,他自然不會像其他村莊那樣強製執行,因為那樣多少還能收上來一些。也正因為如此對於鄉上的催繳楊石自然是陽奉陰違,光說不做,鄉裏的‘三提五統’兩年來一直是分文沒交。這些天楊誌遠手頭上的事情比較多,本來合計著把手頭的事情條理清楚,就去鄉政府跑一趟,找相關領導協商一個雙方都可接受的雙贏的方案。因為老這麽拖著肯定不是回事,畢竟人家也是要吃飯的,怎麽可能輕易善罷甘休。鄉政府雖說是小,可畢竟也是一級政府機構,和政府對著幹,即便是最大的宗族也隻能是自找沒趣。可因為事情一多,這事也就拖了下來,這回自己到省城也就幾天時間,沒想到自己害怕發生的事情還是提早發生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看來任何事情都不能心存僥幸,一旦麻痹大意,出事就勢在必然。楊誌遠告誡自己一定要從這件事上汲取教訓,今後做任何事情都要慎之又慎,容不得半點馬虎。
楊誌遠跟著楊雨菲跑到鄉政府,鄉政府前裏三層外三層地擠滿了鄉親,外圈是臨近鄉村圍觀看熱鬧的人群,楊誌遠好不容易才和楊雨菲擠了進去。到得裏圈,反而輕鬆,裏圈都是楊家坳的人,自然認識楊誌遠,一看到楊誌遠回來了,自覺地閃出一條路來。楊石是村長,按說這種圍攻鄉政府的事情,他隻需在幕後指揮,沒有必要親自跑到前台來拋頭露麵。這次例外,他竟然親自出馬,在前麵坐陣。楊誌遠到了楊石跟前,問:“叔,村裏這幾天出了什麽事,竟然搞出這麽大的動靜?”
楊石一看是楊誌遠,頓時鬆了口氣,說:“你回來了就好,鄉派出所抓了楊呼慶,都關三天了,一直扣著人不放。沒法子,隻能到鄉裏來搶人。”
楊誌遠一聽,知道這事情隻怕不那麽簡單,村裏即便是欠著鄉裏的‘三提五統’沒繳,按說鄉裏也不可能隨便抓人,真要鬧到要抓人的地步,也不應該是楊呼慶,他就一個村小小的民兵連長,連村委都不是,犯不著和他過不去,肯定是另有原由。
楊誌遠靜下心來,細細地問起事情的來龍去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