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風知道我們的事
第十一章風知道我們的事
江曼和周克結婚以來,春節都在老人院度過。
大年三十的一早,江曼來敲她房門。
新年新氣象,江曼今天沒穿工作服,換了青色高領毛衣和妮子長裙,腳上是一雙小牛皮高筒靴。
這身裝扮使她整個人都容光煥發,愉悅的心情溢於言表。
李久路還睡著,麵朝裏,整張臉都埋在被子中。
江曼坐床邊,輕輕拍她:“路路,起床了!”
久路咕噥一聲,翻了個身。
江曼無奈地搖搖頭,掀開床尾棉被,將她一隻腳搭在大腿上,給她穿襪子。
她動作極盡寵愛,看著麵前細細的腳腕,忽然失神。
“媽。”
江曼手一抖,看她的時候目光還有些茫然。
李久路猶豫片刻,把腳縮回來:“我自己穿就行。”
江曼微微愣怔,用幾秒鍾的時間緩和了下,換上笑臉:“叫你都不起,大過年的也睡懶覺。”
她把襪子扔給她,去衣櫃裏拿來前幾天給久路買的新衣服,催促著她去洗漱,綁好頭發後,母女倆站在鏡子前。
久路穿一件紅色冬款連衣裙,蕾絲領口,細長的緞帶紮成蝴蝶結,袖口是層層疊疊的荷葉邊,裙擺到大腿中部,下麵即使穿著厚厚的打底褲,她一雙腿仍然纖長筆直。
江曼看著鏡中的女兒,滿意的點頭。
“媽。”
李久路也在鏡中看她:“你現在過得幸福嗎?”
江曼一愣,笑了笑,點一下頭:“你呢?”
久路眼中平靜:“我也是。”
母女倆身高幾乎相同,江曼微弓身,將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我們都要好好生活。”
在房中磨蹭半個來小時,去老宅那邊吃早飯,院裏一半的老人被兒女接回家過年,剩下都是五保戶和有特殊情況的。
久路一眼看見陳英菊,她平常跟馬蓮坐一起有說有笑,今天獨自一人,不和別人講話,顯得無精打采。
她湊過去坐在她身邊,一頓早飯時間,把陳英菊逗得眉開眼笑。
為了給老人們營造歸屬感,在這之前,江曼耗費好多功夫去采購,吃完早飯後,她帶領幾位值班的護工忙活起來,有人貼對聯貼福字,有人掛彩燈和拉花,剩下的都去廚房幫忙準備年夜飯。
李久路被陳英菊拉回房間貼窗花,薄薄的紅紙花樣繁複,貼在窗戶上很有年味兒。
她剪了很多,叫久路把剩下那些分給其他房間。
走廊的窗戶也要貼。
陳英菊越來越喜歡這個安靜的小姑娘,事情不多做一分也不少做一分,不像同齡孩子那樣鬧騰,有時默默待在她身邊,不嫌老人麻煩,像是一種陪伴。
陳英菊站在走廊裏:“往左點兒,往左……哎呦丫頭,又歪啦!”
“外婆。”
陳英菊聞聲轉頭,馳見一身休閑裝束,正從門口那一頭走過來。
他今天的穿著很特別,一件棗紅色連帽棉外套,前襟敞開,裏麵是妥帖的黑色高領毛衣。
與以往不同的是,他下麵穿一條收腿運動褲,雪白運動鞋,大冬天的,腳踝就那樣光裸地露在外麵。
讓人看著都打哆嗦。
陳英菊迎上去,笑逐顏開:“我小見來了啊!吃飯沒有?”
“沒呢,外婆。”
馳見弓身抱了抱她,討她歡心:“起早給您買水果,沒顧上呢。”
他手裏大包小包,手指被帶子勒得充了血。
陳英菊笑著埋怨,“又買這麽多亂花錢,院裏什麽都有。”
“過年了。”
馳見笑著:“您怎麽站這兒啊?”
“哦,我和小丫頭貼窗花呐。”
她炫耀地說,回頭向後指了指:“那笨丫頭……哎,人呢?”
馳見抬眼看,窗邊已經沒有人。
他其實進來第一眼就看見了她,她踩著小凳,窗外陽光灑滿身,明淨的走廊上,那一抹亮色驅走了他身體裏的寒意。
她穿紅色真的很好看。
李久路逃到109房間去,進門後心還砰砰跳不停。
薑懷生正擺弄他那台舊收音機,薑軍昨晚要接他回家,兒媳婦和孫子都來請,但他死活就不走。
他被她嚇了一大跳,假裝嗔怪:“你這孩子,就不能穩當點兒。”
“對不起,薑爺爺。”
久路抿抿唇:“我過來貼窗花。”
薑懷生一努嘴兒:“桌上呢,貼吧。”
接著又低頭倒騰收音機去了。
李久路走到桌子前,裝模作樣的塗膠水,她心根本沒在這兒,不經意回想剛才他在走廊出現那一瞬間。
她不是自欺欺人,知道那一陣陣心悸代表什麽,也不是躲他,她隻是還沒找到一種舒服的狀態和他相處,也怕氣氛尷尬。
“塗到桌上了。”
久路一抖。
真是怎麽尷尬怎麽來。
馳見以為她沒聽見,咬著香蕉:“你塗到桌上去了。”
“哦。”
她抽出紙巾抹幹淨,垂下眼,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氣味。
久路沒回頭,但她知道兩人離得應該挺近,溫熱的鼻息吹在頰邊絨發上,她覺得耳朵很癢,也很熱。
“你……昨天幹什麽去了?”
“啊?”
馳見說:“我昨天在院裏待一整天,江主任說你不在家。”
他身體錯開一些,手掌撐著桌麵,探頭看她:“躲著我?”
久路抿住唇,視線一偏,看見桌上那隻大手,他手背被凍成不均勻的紅色,關節泛白。
“說話。”
馳見拿肩膀頂頂她。
“哦沒有,我去遊泳館遊泳……”
“遊泳館過年期間不休息?”
“……”
“真他媽能撒謊。”
馳見嘀咕了句,懶洋洋直起身體,手中的香蕉三兩口吞進去:“貼玻璃上?”
“……”久路說:“對。”
“哪邊兒?”
“兩邊都貼。”
馳見把她給擠開,接過窗花。
窗戶前麵有張桌子阻隔,如果她自己來需要站上去,可馳見腿長手長,前傾身體就能夠的著。
他找準一個位置:“看看歪不歪。”
“好像不歪。”
“站遠看。”
他扭頭指揮。
他好像也沒糾纏她躲著他的問題,氣氛慢慢變融洽。
李久路向後退了兩三步,不自覺放鬆下來,“再高一點兒。”
“這樣?”
“太高了,稍微往下點兒。”
“這回行不行?”
“又低了。”
馳見“嘶”一聲,不耐煩道:“到底高還是低?”
他以前說話那種口吻回來了,語氣透出一點嫌棄、一點煩躁。
李久路暗自彎彎唇角,“可以了,位置剛剛好。”
薑懷生不知何時出去的,房間裏隻剩他們兩人,那台舊收音機扔在**,沒調準頻道,發出呲呲雜音。
久路走過去,往另外一張窗花上塗膠水,目光微偏,再次落到他的大手上。
她忍不住問道:“你手很冷嗎?”
“怎麽,想給我暖暖?”
久路白他一眼。
馳見笑笑,忽然攤開手掌,輕輕擱在她光潔的後頸上。
一股涼意襲來,那處的皮膚好像突然失去感知能力,不知是冰冷還是灼熱。
愣兩秒,李久路縮著肩膀往旁邊躲,可他手臂太長了,她躲一下沒躲開。
他欠揍的說:“這麽一比較,還真是挺涼的。”
手心觸感溫暖嫩滑,窄窄一截,仿佛一隻手就能圈過來,馳見下意識捏了捏,在她掙紮以前主動放開。
久路說:“你現在當玩笑,等歲數大了,關節疼得動不了就知道後悔了。”
“這口氣挺像咱外婆。”
“誰跟你咱。”
久路頂完他就及時閉嘴,這幾個字的語氣充滿鬥嘴嫌疑。
馳見手臂盤在胸前,轉個身,靠在桌邊歪頭看她。
久路避無可避,隻好說話衝淡這種氣氛:“剛才那位薑爺爺,他走路一瘸一拐你看見了吧,他膝蓋不好,就是年輕的時候上戰場,在雪地裏趴了一夜給凍壞的。”
“真的嗎?”
他好像並不擔心,閑閑的問。
李久路看他一眼,扭回頭不吭聲。
“那我穿多點兒。”
馳見裝乖扮巧,欺近道,“你以後記得經常提醒我。”
以後……
這個詞忽然微妙了起來。
她驀地想前幾晚與薑懷生的對話。
——那時候啊,看著她,把兩人的一輩子都規劃完了。
馳見在她麵前打了個響指:“想什麽呢?”
“沒。”
她緩過神回來,把窗花遞給他:“塗好了。”
馳見一整天都混在老人院,不遠不近的跟在李久路屁股後,她做什麽,他也跟著做什麽。
本是普天同慶的日子,大家聚在一起熱熱鬧鬧,所以他那點小心思也不留痕跡。
吃過晚飯,護工把調好的幾種餡料和麵粉搬到活動室,老人們齊動手,歡天喜地的包起餃子來。
時針恰好指向八點,幾位主持人盛裝出現在電視屏幕裏。
沒參與勞動的老人坐在小桌旁,吃糖果嗑瓜子,外麵偶爾響起炮竹聲,升到半空的煙花驟然綻放,點亮半邊天。
年味兒已經十分濃鬱了。
馳見和李久路分別坐在陳英菊的兩側。
漸漸的,他發現外婆有些反常,明明一整天都很開心,這會兒窩在座椅裏,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
馳見剝開一顆糖果:“外婆,吃顆糖。”
他哄小孩兒一樣柔聲道:“您不開心?”
“沒有啊。”
她把糖果含進嘴裏。
馳見孩子氣的“嘁”了聲:“我要不了解您,真就不孝了。”
他逗她說:“說吧,有什麽要求?”
陳英菊看看窗外,默默歎了聲:“也不知道你馬奶奶現在怎麽樣了,大過年的,她一個人在醫院裏可怎麽過。”
馳見和李久路對視一眼,他道:“就為這個?”
陳英菊說:“也不知道她晚上吃了沒有。”
馳見說:“那還不簡單,我去醫院看一眼,正好把那幾兜水果給她帶去點兒。”
陳英菊眼睛亮了亮,卻還擔心:“天這麽晚了,你自己出去不太安全吧。”
“那沒事兒,讓李久路跟我去一趟。”
“……”久路瞥了瞥他,隨後對上陳英菊期待的眼睛,幹巴巴說:“對,我和他去。
順便先煮些餃子給馬奶奶帶過去。”
馳見衝她滿意地勾勾唇角。
李久路轉回頭。
“還有……”
陳英菊不敢直視他,欲言又止。
“能不能給你舅舅打個電話,今年收成少,他要養活一家人,也不好過……”
馳見臉色冷下來。
她連忙又說:“你要是不想跟逢山說話,那幫外婆撥過去,我來和他講好不好?”
窗外再次燃起煙火,闔家歡樂,其樂融融。
而這位被親生兒子拋棄的母親,討好地看著馳見,眼中充滿哀求意味。
李久路去和江曼請假,江曼本來不準,周克在一旁當說客,客觀開導一通她才放行。
臨走前她給久路限定時間,最晚十點必須回來。
馳見在院子裏等半天,晚間氣溫降至最低,寒風刺骨,他這身裝扮好看卻凍人,不由盤緊手臂,縮成一個大蝦米。
有什麽東西冰冰涼涼落到臉上,一觸即化。
原來天上飄起小雪。
李久路終於從台階上走下來,江曼跟在身後:“你們不準亂走,看完病人馬上回來。”
馳見保證:“放心,江主任。”
兩人快走出大門江曼才回去,久路回頭瞥了眼,暗暗鬆口氣。
“你媽平時都管這麽嚴?”
她點點頭,早就習以為常。
馳見將衣服拉鏈拉到頂,看她一眼,陰陽怪氣的哼哼兩聲。
李久路:“你想說什麽?”
“你家的教育方式,是個物極必反的好案例。”
久路沒聽明白,等著他解釋。
“現實版‘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
就是因為你媽管太嚴,你才逃課、不學習、撒謊、刺青、喝酒、偷著談戀愛。”
馳見離近一些,肩膀擦著她肩膀:“……還偷偷和人接了吻。”
久路腳步倏地停住,馳見衝出幾步,回過頭,對上一雙含羞帶怒的眼。
她唇抿成線,臉頰粉紅,不知凍的還是被氣的。
“你怎麽停了……”
久路轉身往回走。
“哎,哎,上哪兒去……”馳見兩步追過去擋她前麵,聲音低軟:“說翻臉就翻臉呢。”
“沒有啊。”
久路說:“天太冷了,要不你自己去吧。”
她說著要往右邊走,馳見跨一步給攔住,久路又轉左,他欺身向前,拿手臂擋了她一下。
兩人身體頂著勁兒碰撞幾次,馳見歪頭含笑,像逗小貓兒玩似的,手臂始終鬆鬆控製著她,嘴角那一抹弧度將氣氛搞得曖昧不明。
久路停下,昂著頭氣咻咻看他,鼻間霧氣變濃,胸口輕輕起伏著。
他們還站在老宅圍牆外,頭頂路燈發出陳舊的暖光,映襯著飄搖的白雪,落在她黑發上。
馳見手掌搭著她肩膀,忽然間,兩人都不說話。
雪花頑皮,在天空中打著旋兒,輕飄飄停在久路鼻尖上,眨眼的功夫,就融化成一顆晶瑩小水珠。
忽然間,沒了炮竹聲,雪夜很靜,兩人呼吸都顯得小心謹慎,害怕用大了力,彼此的氣息就會糾纏到一起。
馳見喉結翻滾,透過白霧,低垂的眉眼從她睫毛落到她唇上,他突然想起那個莽撞而倉促的吻,可無論怎樣回味,都記不起當時的感覺和味道。
馳見深深吸氣,壓製住自己蠢蠢欲動的心,最後目光轉向她鼻尖閃爍那點水光,抬起手來,輕輕給抹去。
他將這種旖旎氣氛打破:“真生氣了?”
她提著的一口氣偷偷吐出來。
“沒有。”
李久路其實真沒有。
最近這段日子,她行為反常,但她一點兒都不想承認這是恃寵而驕,那時她還不懂得運用男人賦予女人的這項權利。
馳見害怕是他操之過急了,後退著看她:“這麽小氣?”
久路說:“沒你大度。”
馳見看了她幾秒,忽地一笑:“那咱們還去不去醫院?”
她點頭:“再不去餃子快涼了。”
馳見挑挑眉。
“走嗎?”
“走。”
他說。
馳見沒立即邁步,先將久路身後的帽子掀起來,扣在她頭上。
視線拉平:“李久路,其實你一點都不乖……”他不輕不重的拽了拽帶子,麵無表情的哼笑:“都是裝的。”
馳見直身,率先邁步向前。
今天日子特殊,兩人走出很遠才叫到一輛車。
醫院在小泉鎮的西麵,中途經過那條汙水河,司機著急回家把油門踩到底,此處地勢空曠,怒號的風聲不斷拍打著玻璃。
街上行人車輛都少,平常一刻鍾的路程,今天五分鍾就到了。
進入住院部,向值班護士詢問馬蓮在哪個病房,然後乘電梯一直到11層。
這一層是腫瘤科,住進來的都是些重症患者。
這裏並沒想象中那樣冷清,幾乎每個房間都有病人和家屬,對他們而言,大年三十跟每個普通日子沒什麽區別,甚至更難熬一些。
李久路錯後一步跟著馳見,四下打量一圈兒,悄悄問:“你見到馬奶奶想說點兒什麽?”
馳見說:“新年快樂。”
走廊上方掛著“保持肅靜”的白色燈牌,護士來去匆匆卻步伐輕快。
久路更小聲:“沒了?”
“沒了。
你呢?”
“說點兒讓她高興的吧。”
“嗯。”
馳見遷就她的身高,側低著頭,把耳朵湊過去。
她想了想:“告訴她好好養病,大家都盼著她回去呢,尤其陳奶奶。
還有,不用擔心活動室裏那幾隻鳥,護工會幫忙好好照顧,她養的水仙和君子蘭也開花了……”
馳見縱容地看她一眼,笑著問:“這麽話嘮?”
久路沒理他的奚落,兩人距離近了,她輕輕推他一下,抬起頭:“剛才說在哪個房間?”
“1109。”
“……在這兒。”
他們腳步不自覺放輕,門上的小窗口能看見裏麵情形。
這是個普通四人間,布置簡潔,空間還算寬敞。
馳見站在後麵,越過她輕輕推開房門,裏麵除了馬蓮還有一個人。
兩人不約而同停住腳步,對視了眼。
屋裏傳來一個男人低低的哀求聲。
“媽您不想看見我也行,求求您,把餃子吃完,我馬上走。”
病**的人緊閉著雙眼,胸口輕淺起伏。
久路沒想到,幾天不見馬蓮會瘦得脫了人形。
那男人仿佛完全沉浸在悲痛中,並沒發現門口有人。
“這餃子是我親手給您包的……您最愛的韭菜雞蛋。”
他把飯盒放下,埋著頭,身體不自覺前後晃動著:“我麵皮擀不圓,總是擀出些奇奇怪怪的形狀,您瞧,是不是很難看?”
麵對著一個人,卻變成自言自語。
“我有點想念您包的餃子了……記得上大學放假回來,您包餃子總是兩種餡兒,一種韭菜雞蛋,一種肉三鮮。
您愛吃素,我愛吃肉……您掌握的特別準,那些肉餡餃子裏,肯定會有一隻完整蝦仁,沒多過,也沒少過。”
說完之後良久沉默,男人用力抹了把臉:
“其實……其實,您不是愛吃素,隻是舍不得……”他的臉埋進手掌裏:“媽……”
男人聲音哽咽起來:“媽,我錯了,是兒子不孝……您睜開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他身體向下滑去,“咚”一聲,膝蓋直挺挺跪在地上:“求您原諒我……”
這一聲響天搖地動般沉重。
李久路緊握著拳頭,掌心汗津津。
馳見抓著她手腕,力道很大。
“媽!”
病**的人突然睜開眼,瞳仁顏色暗淡無光。
“媽,您肯看看我了?”
馬蓮費力的吞咽一下,望著天花板:“你小學在鎮外,我推自行車過鐵道給你送中飯……酸辣土豆絲、青椒炒茄絲……發麵餅,你同桌那個男孩兒嘴很甜,說……最愛吃我烙的發麵餅……”
男人趕緊道:“我記得,您一送就是五年。”
她說話已經很費力,語速極慢:“你叛逆期來得早,上初中學會打架、抽煙……我被老師叫去過十五次……賠了四次醫藥費,你被人打壞兩次……勸退過……”
馬蓮痛苦的咳嗽了一通,胸口絞痛,嗓中腥澀,隻感覺一股股**爭先恐後往上湧。
男人緊張的站起來,“您喝口水吧。”
她緩緩搖頭:“還好高中夠努力,給我爭氣……九五年你考上大學,我恨不得把全鎮……全鎮瞧不起咱娘倆……的請來……”
馬蓮上身突然挺起,嘔出一口鮮血。
久路身體抖了下,下意識後退,被馳見抓住肩膀。
馬蓮狀態不對,開始胡言亂語:“……七六年你出生,沒錢去醫院……鄰居大娘幫接生……我抱著你,你爸沒在家……你爸跟人跑了……”
“媽,媽您怎麽了!”
“今天……過年了?”
男人已泣不成聲,手裏攥著染血的白毛巾,胡亂點頭。
“你回家過年吧。”
她說完這句連起身的時間都沒有,一股股鮮血從嘴角溢出,順著脖子,流到雪白的被單上。
“媽——”
男人歇斯底裏,自亂陣腳,忘記床頭的呼叫器,跌跌撞撞著往門口跑:“醫生,醫生——”
他看見了門口站的陌生人,不管不顧:“快叫醫生——”
久路驀地回神,眼前一片模糊,身後沒有人,馳見早已衝了出去。
馬蓮被送入急救室,值班大夫和幾名護士快步走進去,十幾分鍾後,主治醫生劉主任也趕到。
男人拉住他:“劉主任,請您一定救救我母親。”
他聲音是刻意冷靜都壓製不住的顫抖。
劉主任說:“你別急,我先進去看看情況。”
醫生留下一句話步伐匆匆,鐵門無情關閉。
這扇門仿佛隔著“存在”與“死亡”,讓人絕望。
“手術中”的提示燈亮起,男人衝著鐵門,“撲通”一聲跪在地,毫無形象的低聲痛哭……
李久路背過身去抹了把眼睛,去拉那男人沒拉動。
馳見雙眼通紅,身體倚靠著牆壁沒幫忙,他冷冷的看著他,麵無表情,眼中半點動容和同情都沒有。
他想起了陳英菊。
男人哭到最後,聲音嘶啞。
“媽,如果您能好好活著,我不窩囊了,我接您回家……”
可是時光不能倒流,過去無法改變,這世上哪兒有什麽“如果”啊。
非要等到人死了才懂得,沒有失而複得,沒有奇跡,更沒有如果。
“子欲養而親不在”,才是最大的悲哀。
時間慢慢流逝,手術室的燈始終亮著。
馳見中途接了個電話,他拿著手機去樓梯通道接聽。
久路呆呆的坐在凳子上,眼中幹澀。
她沒想到來之前準備那些話會沒有機會說出口,帶來的餃子早冷了,花花綠綠的水果袋仍在角落,蘋果散落一地。
又不知過多久,馬蓮暫時脫離危險,從手術室中被推了出來。
她陷入昏迷,直接進入重症監護室。
馳見和久路沒過去聽病情,默默離開。
從醫院出去時,外麵白茫茫一片。
兩人的心情再也沒有來時那樣輕鬆,特殊的節日氛圍,使胸口凝聚的壓抑感更加濃重。
除了沉默不知該說什麽,兩人安靜走著,她陷入自己的世界,所以沒發現時間消逝。
馳見:“想什麽呢?”
她抬頭,不知何時,兩人走到了河邊。
“剛才江主任來電話,問我們為什麽沒回去。”
“幾點了?”
她恍然驚覺,撥出腕表看了看,大驚失色。
還有十幾分鍾就跨年,不知不覺,已經在醫院守了將近四小時。
久路要去路邊攔車,馳見拉住她:“別急,我已經和江主任解釋過了。”
“她沒發火?”
“沒有。”
馳見抬抬下巴:“去那邊待會兒。”
這條路上冷冷清清,白雪覆蓋著地麵、河麵,還有岸邊的欄杆。
馳見朝鐵欄上吹了口氣兒,手肘撐上去,點了一支煙。
煙霧同呼出的白氣混雜到一起,尼古丁的味道在夜色中更濃鬱。
“馳見。”
久路也撐著欄杆,忽然問:“你說,人長大到底為了什麽呢?”
“為了賺錢娶媳婦。”
一句不像玩笑的玩笑話,他很靜的說完。
良久,久路說:“長大不好,要麵對親人離世。”
“這就是代價。”
他說完久久沒見她動一下,她腦袋背對著他,帽子的毛絨幾乎將她麵部表情全部擋住,那瘦小的身體微微蜷縮,顯得十分孤獨無助。
這一晚或許勾起她的傷心事。
馳見看穿了她一直以來故意營造的假象,漠然、獨立、冷傲、堅強……都是假的。
馳見喉嚨梗塞,將煙含在唇上:“心情不好?”
“沒有啊。”
她動了下,拚命眨著眼睛。
馳見直起身,手掌輕輕搭在她另一側肩頭上,試探般頓了會兒,然後從後麵輕輕圈住了她。
他脫下皮手套,拉過久路的手,將她手指一根根送進去,動作很仔細。
“你不用覺得孤單,所有人都一樣。”
他說。
“路再長,再難走,也要一步步走完。
而你隻要一直往前,就會到你想去的地方。”
真的嗎?
久路眼前出現一座島嶼,有一眼望不到邊的海麵和層層浪濤。
她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他手指因為寒冷顯得略微僵硬。
久路忽然止住他所有動作,輕而易舉褪下那副皮手套。
馳見脊背一僵,下一秒,手被久路握住了。
她把手套重新套回他手上,隨後攤開那大大的手掌,用自己拳頭抵著他掌心,再一根一根將他手指合攏。
“下次記得要多穿。”
新年的鍾聲敲響了,身後爆竹齊鳴,煙花爭相綻放。
“好。”
他聽見自己說。
馳見攏緊那雙小手,手臂緊緊環抱住她,他心中甚至沒有半點兒旖旎想法,隻想單純的,要給彼此溫暖。
“李久路。”
“嗯?”
久路半昂起頭。
他看著前方,安靜道:“新年快樂。”
春節像一個季節分水嶺,隨著新一年的到來,天氣也漸漸變暖和。
過完愜意的假期時光,李久路也開學了,她開始按部就班的上課下課,很快就迎來新學期第一次月考。
非常幸運,她這次數學成績終於達到及格線,不光如此,甚至還超出幾分,這要歸功於寒假期間給她補課的孟老師。
她心思再怎麽沒放在學習上,但一對一教學,有些題目死記硬背也八九不離十,恰巧這次考試涵蓋上學期的內容比較多,所以很多題型都不陌生。
她把試卷拿到江曼麵前時,江曼喜上眉梢,瘸腿的數學成績終於有起色,加上其他科目沒有那麽差,如果努努力,能搭上三本線也說不定。
這個小小的驚喜,使久路獲得短暫喘息的機會,江曼管束沒有之前嚴格,除去上課,她自己的時間多了那麽一丁點兒。
三月底的時候,久路參加了一次馳見那個團體的小聚會,和大家算是正式認識了。
馳見沒有刻意定義兩人的關係,大家心照不宣。
另外幾人都提早進入社會,還都是毛頭小子的年紀,所以說話多少帶些流氣。
飯桌上,久路成為焦點。
胖子和萬鵬兩人大獻殷勤,一口一個嫂子的叫,久路本來滴酒未沾,卻兩頰緋紅,醉意熏然。
入春時節,夜晚一天比一天短。
吃完飯時間還早,天色將黑未黑,百花路的小吃攤剛剛擺放規整,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在“黑龍”門口各自散開,洪喻打了聲招呼,帶著戈悅去逛夜市了。
胖子走時還不忘抓起久路的手:“嫂子,我今天真高興……真是高興。
我有嫂子了……見哥可是個大好人!”
他喝嗨了,完全不知所雲,拉著久路的手要往自己肥嫩的臉上貼。
可貼上了,怎麽都覺得那觸感不太對。
——粗糙的,冰冷的,還硬邦邦的。
胖子眼睛睜開一條縫,對成鬥雞眼。
他看了看眼前的手,是他嫂子的沒有錯,但中間還隔著一隻大手,緊緊蓋在他的肥臉上。
馳見麵無表情的看著他,“真醉了還是裝醉呢?
欠修理了是不是?”
胖子兩手高高舉起,滑稽的扭著屁股,嘿嘿傻樂:“真醉呢見哥。”
馳見臉色一時沒繃住,笑了下,一巴掌把他臉推遠:“趕緊滾蛋,萬鵬,給他送回去你再回。”
“好嘞,見哥。”
這兩兄弟勾肩搭背,搖搖晃晃走遠了。
馳見看著久路:“別當真,他們平時挺正常,喝多了就這德行,逗你玩兒呢。”
她拿手背貼了貼紅彤彤的臉頰:“我知道。”
“怎麽了?”
久路說:“臉有點兒燙。”
飯店門口燈火通明,不斷有食客進進出出。
他把她拉遠一些,站到光線不是很強烈的角落去。
馳見從未想過他喜歡上一個女孩會是什麽樣,也不知道洪喻或者別人是否也有這感覺,想為對方做點什麽,怕她冷、怕她熱、怕她吃不飽,總是關心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感覺自己智商都降低了。
他一麵鄙視著自己,一麵把手覆蓋在她臉上:“這回舒服了嗎?”
李久路的臉被他擠成了小豬臉,潔白的貝齒藏在軟嫩的雙唇間。
“好多了。”
由於身高差距,她整個腦袋快被他提起來:“天都不冷了,你手還是那麽涼?”
“一年四季都這樣。”
“哦。”
久路接不上什麽話,臉被他捧著,眼睛除了看他也無處可看。
心中有種預感,這姿勢馬上會把氣氛帶尷尬。
她趕緊動了動:“謝謝,不燙了。”
他專注的目光一下子被打散,放開她,頂拳輕咳:“時間還早呢,要不去店裏玩兒一會兒?”
久路看了看腕表:“我作業還沒做。”
“去我那兒做。”
“這……”
“絕對不會打擾你。”
她猶豫不決的時候,被馳見拖走了。
其實認識這麽久,李久路還沒去過“文人天下”的二樓。
這房子當初是洪喻租的,裝修風格也完全按照他喜好,二樓明顯比一樓要用心,兩間房相鄰,正好將中間“幾”字頂一分為二,小到牆角的工藝品,大到屋裏的整麵牆,都透著一股懷舊的朋克範兒,怎麽說呢,有種無病呻吟的頹廢感。
馳見一回來就去洗澡了,李久路把書包放在桌子上,靜靜打量他房間。
——地上鋪著深色地毯,床不大,但坐上去很鬆軟。
他這裏沒衣櫥,對麵一整牆的鐵藝架子,他的衣服整整齊齊碼在上麵,顏色深的,顏色淺的,長款的,短款的,薄的,厚的,擺放非常整齊。
櫃子上還有一堆她叫不出名字的水啫喱、膏啫喱……
久路撇撇嘴,不明白一個大男人那麽臭美幹什麽。
她背著手,一轉身,見馳見站在門和門框之間,懶懶靠著,正邊擦頭發邊看她。
“找金子呢?”
久路放下兩手,不自覺蹭了蹭大腿外側:“你這麽快就洗完了?”
“嗯。”
他走進來,帶進一股潮濕的清香。
這房子的屋頂要比常規高度矮,不知是不是視覺偏差,總感覺他站在這樣的空間裏,尤其高大。
“你不寫作業了?”
“……哦。”
她恍然應一聲,來到桌前,把練習冊攤開。
他說不打擾她,就真的很安靜,連走路的聲音都比平時輕。
李久路坐在桌前,背對著整間房,本來就不太好集中的注意力,被身後那人全部吸引去。
房間太靜了。
——他應該還在擦頭發,因為能聽到細微的摩擦聲。
這會兒坐到**了吧,有被褥下陷的率響。
沒聲音了,在看手機嗎?
好奇心驅使,李久路還是偷著回了一次頭。
馳見正坐床邊疊衣服,他低垂著眉眼,手上動作很輕。
這與以往他給她的感覺不同,昏黃的光線下,他側臉輪廓有一種柔和安靜的俊朗。
馳見突然轉頭:“看什麽?”
久路一抖,被抓個正著。
“沒。”
她迅速轉回去。
又不知過多久,悉率的腳步聲從右耳移到左耳,漸漸遠離。
他打開房門,出去了。
李久路神經一鬆,重重靠回椅背,從袖口撥出腕表看了看時間,又把練習冊前前後後亂翻了幾頁,無事可做。
等門的方向再次傳來聲音,李久路已經恢複到先前狀態。
馳見走近,將一個碟子放在桌邊。
竟是切好的水果。
蘋果、橙子、葡萄粒,還有剝了皮的香蕉段。
久路莫名想起江曼,每次她在房間做功課,她都會弄些東西送上樓,並逼她吃完。
馳見屁股靠著桌沿,正往嘴裏送香蕉:“先吃點兒水果。”
“你買的?”
她放下筆。
“不是,從樓下冰箱找的,可能戈悅買的。”
“你好像很喜歡吃香蕉。”
“方便,不用洗。”
一個人不擅長或疲於應付的事,會因為一個人的出現,願意去嚐試。
他的話像一隻小手,在她心尖上揪了下,久路目光上移,看向他。
他捏起一粒葡萄,遞到她嘴邊:“喏。”
久路未動。
馳見弓了弓身體,低聲道:“手洗過了。
張嘴。”
他的氣息突然籠罩過來,身上衣服有一股好聞的洗衣粉香味,明明是很普通的語氣,但那低緩的聲音旋在頭頂,她聽出誘哄的意味。
久路後腦直麻,輕輕含住:“謝謝,我自己來吧。”
兩人安靜的吃了會兒水果,馳見目光落在她的練習冊上,旁邊還有幾頁紙,他拿起來看了看,應該是從後麵撕下的解題步驟和答案。
“你在抄作業?”
久路點點頭。
“那你寫它還有什麽意義。”
他晃了晃手上的紙:“還不如我來幫你抄,你歇會兒呢。”
李久路幹巴巴笑了下,奪過來,壓在練習冊下。
她想起一件事情,問馳見:“你這周末有時間嗎?
我想去醫院看下馬奶奶。”
“是幾號?”
久路掰著手指算了算:“24、25號。”
“那可能沒時間,有活兒。”
“一整天都沒空兒嗎?”
“嗯,預約出去了。”
她哦一聲,遺憾的點點頭。
馳見說:“要不你也別去了,醫院讓人壓抑,而且她那兒子太可恨,看了來氣。”
久路未作表示,當然,也沒有聽他的。
周六,李久路臨近中午才到醫院,還是原來那間病房,不同的是,這次屋裏的四張床位都住滿了。
她沒立即進去,站在門口偷偷往裏瞧。
馬蓮的病床前有人,她兒子正坐床邊給她擦洗,後麵還站個女人,年輕靚麗的打扮,手腕上挎著正紅色小巧皮包,麵上帶笑的說著什麽,卻頻繁看表。
久路退出來,坐在對麵長椅上耐心等待。
五分鍾後,兩人出來了,那女人完全換了副麵孔,不苟言笑的走在前。
“你等等。”
男人說。
“你要我來,我來了,現在還想要我怎樣?”
仿佛刻意積攢的好脾氣瞬間崩盤。
她克製的低吼。
“你剛才那是什麽態度?”
“我怎麽了?
她一直昏睡,我來與沒來她根本就不知道,我什麽態度重要嗎?”
“我媽會變成今天這樣子,到底是誰造成的?”
“你早幹嘛去了,現在反過來責備我?
當初所做的一切決定,我征求過你同意,你怪不著我。”
“那叫征求嗎?
你那叫威脅,總拿離婚說事兒,還拿孩子當借口,我不順著你能行嗎?”
男人聲音不自覺拔高,肅靜的走廊裏,爭吵聲驚心而突兀。
女人見他不讓,聲音尖利的吼道:“你也好意思,我跟你這些年得到過什麽?
車沒有,存款沒有,隻有間破房子,卻比狗窩還要小,你看有多餘的地方給她住嗎?
我爸死的早,就剩一個老母親,你叫我怎麽忍心不管她?”
隔壁病房有人探出頭來看熱鬧,護士從遠處快步走來,友好的阻止。
兩人站在走廊上,仇人般對視著。
片刻,男人低下頭來,聲音無力:“你那個是媽,我這個也是媽。”
“……什麽意思?”
“你不是一直要離婚嗎。”
他頓了很長時間:“我同意。”
他說完往外走。
走廊裏頃刻間靜了下來,那女人難以置信的站在原地,隔很久,望著男人離開的方向,突然尖叫:“趙子平,你王八蛋!”
女人啜泣著,狼狽的樣子毫無形象可言。
這一回,她無論是哭是鬧,已經沒有了肯為她捧場的“好心觀眾”。
一場鬧劇結束,所有人都回到自己的生活軌跡,他們的故事隻能作為其他人的休閑調劑,事不關己又無關緊要。
走廊恢複如初。
久路目送那女人的身影消失,側頭望向窗外,陽光明晃晃,枯枝從冬天的寒冷裏緩過來,滿世界都彌漫著積雪融化的味道。
她又坐了會兒才起身進屋。
意外的是,馬蓮不知何時從昏睡中醒來,睜著眼,直勾勾的望著天花板。
久路稍微愣了下,站片刻,拉過一把凳子坐在病床邊。
她不明白,原本健康硬朗的一個人,怎麽會被病魔折磨成這副樣子。
馬蓮臉色黑黃,瘦成皮包骨,連呼吸都是有氣無力。
“馬奶奶?”
她輕聲叫。
馬蓮沒反應。
李久路後來沒有再說一句話,因為幾分鍾以後,她閉上眼,再次昏睡了過去。
下午一點鍾,她從醫院出來,走著回去,到家已經半個小時以後。
天氣暖了,院裏老人們的活動場所從室內移到了外麵。
久路一眼瞧見薑懷生,他站在角落的涼亭裏,望著牆頭那幾根枯樹枝出神,沒有參加集體活動,背影挺孤單。
李久路悄悄走過去,拍了拍他:“薑爺爺,您看什麽呢?”
薑懷生背著手,緩慢回頭:“我看看葉子長出來沒有。”
“怎麽會,還得過一陣兒呢。”
她邁上台階,走到他身邊,也抬起頭來看樹枝:“您怎麽不和那群爺爺練太極?”
“沒意思。”
她抿了下唇。
李久路能體會他的感受。
身邊圍繞的人再多,卻全部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心思不在一個頻率,所以才會覺得孤獨,做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
這種空虛感不是來自外界,而是發於內心。
她很想把馳見的那句話說給他——你不用覺得孤單,所有人都一樣。
然而開口卻是:“那您覺得什麽有意思?”
薑懷生說:“什麽都沒意思。”
“要不我陪您下棋吧?
象棋還是圍棋?
但我玩兒得都不好,您還要手下留情多讓讓我。”
“我兩樣都不會。”
他說。
“……”
久路語塞片刻,想到一個他可能會感興趣的話題:“您什麽時候有時間,能再做一次麵塊兒嗎?
那次吃完,總是惦記著。”
薑懷生眼睛果然亮了亮:“真的好吃?”
“那當然。”
“好,愛吃就好。”
他想了想,朝他豎起一根手指,孩子氣的小聲說:“等哪天晚上,我們去廚房偷著做。”
久路笑著:“好。”
可沒過幾秒,他又長長歎了口氣,再次望向高牆外。
“還差一碟島上的煎鹹魚。”
“島上?”
他說:“我老家。”
久路終於明白,他這是想家了。
他嘀咕著:“我得回去一趟,去看看。”
李久路想起薑懷生剛來那一晚,他兒子薑軍怕他鬧著回老家,才勉強同意他住進老人院。
久路隱約記得,他說兩地之間相距大概八千裏,的確不近。
她說:“您兒子不會同意的,太遠了。”
薑懷生哼了聲:“腿長在我身上,他管得了?
再說他不總來,我走他知道?”
“沒有家屬簽字,江主任也不會答應。”
“我偷著跑。”
“……”
久路不知該說什麽好。
停了停:“您老家在哪兒?”
薑懷生目光定在遠處:“南令群島。”
話音落,李久路腦中空了幾秒,不由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