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清早,黑羽赤目的夜鴉撲翅飛來,乖巧地停在空華窗前。
“被盜走了?”冥府中曆來有凡間各朝的詳細記載,偏偏唯有楚氏王朝自靈帝起,相關記錄不知所蹤。
“誰?”
“桑陌。”夜鴉口吐人言,“按律,施剮刑以儆效尤。”
“難怪。”空華想起那豔鬼身上縱橫交錯的鮮紅痕跡。剮刑,是將人曳於竹槎之上,肉盡至骨,然後杖殺。縱然鬼魂之身殺之不死,不過剔肉削骨也是剜心之痛。
仔細回想,似乎三百年前確實有這麽件事。高堂之下的人黑發白衣,滿臉血汙,承受著足以令人瘋狂的疼痛。真是,盜那些記載做什麽?過去的早已過去,連xing命都已不在,往事中的些微蛛絲馬跡又能證明什麽?
高坐於冥府深處的冥主總是無法理解那些執念,十年,百年,千年,日複一日,被拘押而來的亡靈們往往一臉憤恨不甘:“大人,我冤枉……我不甘願……”或為名,或為利,或為情。無愛無欲的冥府之主靜靜地聽著,心中一片空空蕩蕩。佛祖說:“那就親自下凡去經曆一遭吧。”歸來時,自己卻再也不記得在塵世中做了什麽,隻是覺得遺失了一件東西,使他麵對冤靈們的哭訴時再也不能保持漠然。
“那些記載呢?追回來了?”
“屬下辦事不力,始終未能找到。”
“知道了,去吧。”
是誰取走了刑天?豔鬼為何會同一個平凡書生同住?還有,豔鬼精心製作的人像又是誰?無解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居然牽扯上三百年前那段連他執掌人間生死的冥主都不知曉的過往。熹微的晨光裏,空華若有所思。桑陌,你我之間會是什麽關係?
南風去了城南的學館,家裏剩下各懷心思的兩人。一日,相安無事。傍晚,苦讀了一天的書生在桌前忙碌地張羅飯菜,桑陌不經意地靠到空華身邊:“我想邀殿下一同夜遊,不知殿下是否賞臉?”
居然是張親熱有加的笑臉,半點不見前幾日的厭惡憤恨。空華盯著他看了半晌:“好。”他又想打什麽主意?
夜半,天上掛了一彎弦月。桑陌一言不發地在前頭領路,空華跟著他躍過城牆,又穿過城郊的樹林,來到一片荒野之中。桑陌伸手向前一指,道:“到了。”衣袖在夜風裏飄飛。
空華上前一步走到他身畔,空無一人的荒野中悠悠飄來一點紅燈。然後,一盞又一盞,紅燈接連點起,轉瞬間,眼前燈火閃爍,浩如星海。燈下漸漸浮現出了人的影子,黑黑的,三三兩兩擠作一堆。有叫賣聲入耳,男女老少的影子越顯清晰。荒涼偏僻的野外瞬間變作熙熙攘攘的街市。
“鬼市?”從前在冥府中曾聽說過,人間百鬼夜行,每月月初集結成市,往來交易,各取所需,如同真正的人間集市般熱鬧。
桑陌自他答應同行起就又換上了一副冷麵孔,隻是略一點頭,舉步走進了燈影中。空華不以為意,跟著他穿行在鬼眾之間。誰料想,剛跨入鬼市中,迎麵而來一個紅衣女童,指著空華“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周圍人群紛紛側目。
“你的臉,他們都認得的。”桑陌回頭指著空華道。這下,臉上不單有冷漠,連不耐都露了出來。
放眼一看,周圍已經有人尖叫著拔腿就跑。空華心道,果然,那張好看的笑臉是裝出來的。略微一想,撕下一片衣擺蒙住眼睛和大半邊臉:“這樣如何?”
桑陌哼了一聲,走出幾步卻不見身後有人跟來。回身一看,空華卻還站在原地。
“我看不見。”他伸出手,嘴角邊掛著一絲狡詐的笑意。紅光下,墨色的衣衫和漆黑的發一起發揚。
本來就不想帶他來,可是沒有他又辦不了事,更何況,這時候再扔下他,先前的笑臉也白裝了。桑陌咬咬牙,一把揪住空華的衣袖:“跟著我。”
身後的人“嗬嗬”地笑,順勢握住了他的手腕。貼上來的手掌心是涼的,桑陌怔了一下,拉著空華大步向前走。
身邊是此起彼伏的叫賣聲,空華任由桑陌帶著在人流裏穿梭:“你偷楚氏的國史幹什麽?”不是逼問,有些閑聊天的意思。
可惜有人並不領情:“看看。”
“看完了呢?”
“燒了。”
大概是因為彼此看不到對方,斷斷續續的談話一路進行了下來。
指腹摩挲著掌中滑膩的肌膚,空華問:“那個人像是誰?”
下一瞬,手掌被狠狠地甩脫。桑陌忽然停住了腳步:“不關你的事。”
“既然不關我的事,你又找我幹什麽?”接話的是一個粗啞的聲音。
“找你要兩樣東西。”
粗啞的聲音沒有答話,大概是被桑陌瞪了。空華暗自揣測。
接著,一陣難聽的笑聲,隻聽那人道:“我這兒的東西,現在你一樣都換不起。”
“我說了,是要,不是換。”桑陌的語氣一如既往地帶著輕鄙。
蒙著眼睛的衣料被拉開,空華看到自己麵前站著個矮胖的老者。頭上稀疏幾根白發,一雙眼眸都藏在了細小的眼縫裏,鼻頭卻碩大,一眼望去分外顯眼。
桑陌兩手抱胸,道:“張太醫,這位故人您總不會忘吧?”
“晉王千歲!”老頭先是一臉驚訝,瞬即神色恭敬得甚至能看到他一身肥肉都在輕顫,“啊,不,應該是冥主殿下。”
立刻有兩隻小瓷瓶送到了桑陌麵前。
“這是最近新製的藥膏,比上次那種更好些,用完這兩瓶你身上的剮痕就應該能消褪了。不是很久沒這樣了嗎?什麽人能把你逼到絕……境……”張太醫飛快地看了一眼桑陌身邊的空華,機敏地止住話題。又從袖中取出一隻小盒,“這是你上次要的定魂珠。時間太緊,我才弄到兩顆,剩下一顆你自己再想辦法吧。”
原來特地請他來是為了要這兩樣東西。空華站在一邊一言不發地看著桑陌將瓷瓶和小盒納入袖中。
“賬先賒著,下次一定還你。”
“我等著。”老者的視線從頭至尾沒有離開過空華,一臉諂媚,“每次你來找我就是我走運的時候,三百年前是,現在也是。”
桑陌似乎並不願聽他提過去的事:“客氣了。那是找你自己掙來的。”
走出幾步再回過頭,被稱為張太醫的老人還站在紅燈之下。空華發現,他的右手被齊齊剁去了三根手指。
還指望著豔鬼過來蒙住他的眼睛繼續牽著他走,才一個轉身,白色的衣衫就已經飛速隱沒在了人群裏,半點沒有要顧及他的意思。
真是,過完河就拆橋。搖搖頭,空華飛身而起掠過點點紅燈,卻見鬼市之外,站著一道白色影子。
“他的醫術是最好的,可惜,更愛權勢,氣死了他爹。”一路無語,回到大宅時,桑陌忽然出聲,平板的口氣,“你大哥和父皇中的毒就是他幫你配的,算是你的心腹。可惜,等他死了,你已經不認識他了,剁掉了他三根手指。他再也不能把脈行醫。這就是跟著你的下場。”
“那你呢?”
回答他的是“砰”的一聲關門聲。
對著緊閉的大門,空華好心提醒:“你不是還差一顆定魂珠麽?我有。”
門那邊始終沒有動靜,空華叩了叩門板:“你如果不急,可以慢慢找,反正也就比其它東西更稀罕一些而已,或許能找著也說不準。”冥府中沒有他要不到的東西,相反,讓誰得不到某樣東西,於他而言也是易如反掌。
片刻,大門洞開,臉色難看的豔鬼站在門檻另一邊,眼睛裏能噴出火來。空華揮手招來一隻夜鴉,口中叼一顆墨色琉璃珠。
“條件?”桑陌冷聲問道,望向空華手中的視線卻夾雜著一絲渴望。
“他是誰?”這個“他”是指桑陌房中的人像,那個讓總是冷言冷語的豔鬼展露出另一番麵貌的人。
桑陌並甘願:“跟我來。”但無可奈何。
立在空華肩頭的夜鴉撲騰著翅膀飛走,落下幾根烏黑的羽毛。大門再次“砰”的一聲合攏,空華看著桑陌的背影,心情大好。輕而易舉,扳回一城。
依然是豔鬼幹淨得近乎簡陋的臥房,連門口高掛的匾額都被灰塵覆蓋得嚴實。始終保持著溫柔笑臉的人像被放置在屏風之後,桑陌正小心地掰開他的嘴將三顆定魂珠依次喂入。
空華看著他的動作,有這樣一種感覺,如果自己不在場,眼前的豔鬼或許會采用更親密的方式。說不清是為什麽,有些不舒服。
兀自出神的時候,三顆定魂珠相繼入口。可以清楚地看到人像的喉頭在滾動,死板的表情漸漸起了變化。很溫柔,應該是個很溫柔的人。
“你的情人?”
桑陌始終沒有回頭,隻是慢慢地撫摸著自己的傑作,而後將他整個擁入懷中:“我也希望他是。”
空華看到豔鬼的嘴角翹了起來,彎彎的,不嫵媚,不誘人,不暗藏算計,但是很好看。這才是他真正的笑容吧?這樣想著,人已經走到了房外。回身替他把門關上,房內的豔鬼全然不查,高興得快要落淚。
“梓曦。”他聽到桑陌這樣稱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