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城郊有人家娶媳,田間小道上,喇叭嗩呐一路吹吹打打引來沿途路人引頸張望。桑陌站在高處看著這喜紅色的隊伍一路蜿蜒向前。到底是寒門小戶布衣人家,轎子是雇不起了,一頭老牛牽著輛掛了彩綢的破車就當是喜轎了。鑼鼓敲得震天響,三四個人的小迎親隊終不免露出分寒酸。路邊有人交頭接耳地偷偷議論:“聽說肚子都大了,這才著急著辦事。”

“是嗎?這事真是……嗬嗬嗬嗬嗬……”

看來新婦將來的日子必不好過。不禁憶起當年,太子選妃,皇家大喜,京中萬民攢動,爭相一睹儲妃芳容。光是嫁妝聘禮就鋪開三條長街,更休提那鑲金嵌寶的鳳輦與百官隨侍的排場,氣派得幾百年後的今時今日還叫人記憶猶新。

“怎麽挑了這麽個破落地方,風多大呀!”身後走來一個宮裝女子,秋末冬初的時候,她上身一襲輕羅衣,下著一條柳花裙。烏發挽作飛天髻,麵上一雙逐煙眉。額間一點桃花鈿,一抹濃紅伴臉斜。

走近桑陌身畔時,來人嬌氣地皺起眉頭,用袖子掩住口鼻:“喲,怎麽這麽大的血腥味兒?”

“小的給妝妃娘娘請安。”

桑陌回身,作勢要拜,被稱為妝妃的女子嘻嘻哈哈哈地笑開:“拜什麽呀?多少年前的事兒了!當年我就受禮受得再也不想受了,如今你還給我來這一套!”

她本是前朝宮中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幸福女子,三千佳麗裏,懷帝獨愛她一人,聖寵經年不衰。有趨炎附勢之徒讚她貌若天仙,即使素麵朝天也勝過旁人萬千妝扮。“妝妃”的名號就此叫開,久之。連懷帝都如此喚她。當年炙手可熱不可一世,如今卻隻是孤魂野鬼一隻,差別之大仿佛雲泥。好在她卻看得開:“去他的金皇帝銀皇帝,隻要找到我的三郎,他是個要飯的我都跟他!”

桑陌在她身側坐下:“找著了麽?”

“總能找得著!”

或許當年懷帝專寵於她確有緣由,桑陌看著她的笑臉,嘴角不禁跟著勾了起來:“慢慢找,或許他也在等你。”

妝妃卻不領情,一轉臉指著桑陌的臉嘮叨不停:“我說你呀你,好好的一張臉,畫成這樣做什麽?男不男,女不女,妖裏妖氣!”

“做鬼不就是這副樣子麽?”桑陌答得避重就輕。

“本宮是拿你當親弟弟才囉嗦。”女人的臉委屈地皺了起來。

桑陌無奈地起身:“別光說我。你才是。好好的婦道人家,做什麽豔鬼?”

“這樣才能保住我的美貌啊,不然,三郎他怎麽認得出我?”妝妃笑得柔情蜜意,含羞帶怯。

“呼呼”吹過一陣小風,桑陌抖落一身雞皮疙瘩:“最近冥主下界,你呀,還是躲躲吧。”

身後的女人也不知是點頭還是拒絕。

依舊猜不透那豔鬼想要用那人像幹什麽,偶爾路過他的房前,總能看到他在人像前忙碌。梳頭、擦臉、或是什麽都不幹,隻是光對著他癡癡地看,說話刻薄的豔鬼可以在屋裏安靜地待上一整天,神色哀傷。

“是我對不起你……”歎息聲輕得不能再輕。

空華站在他的房外,偏巧聽得這一句。

這一日,門前來了個衣衫襤褸的雲遊老道,一目已眇,胡子稀疏灰白:“府中有惡鬼作祟。”口氣不容置疑。

南風對著這位大大咧咧登堂入室的客人慌得手足無措。空華拱手位禮,態度恭敬:“還望道長施法相救。”言罷,回望了桑陌一眼。

近日難得出現的豔鬼懶懶地靠在椅上不以為然地撇撇嘴,一言不發。行走江湖,招搖撞騙的玩意。倒要看看這位惡鬼中的惡鬼的冥主大人玩什麽花樣!

老道神神叨叨地在院中開壇祭法,桃木劍舞得虎虎生風。末了,燒盡一張朱砂符,取來一碗清水,將灰燼盡撒其中:“諸位公子隻要喝下我這碗老君賜下的驅邪符水,自當百鬼不侵,家宅安寧。”

空華笑著自袖中取出些許銀兩交到他手裏:“道長辛苦了。”

“小弟家中急難,怎能讓空話兄您……唔……”南風急急阻止。話未說完,空華一手取過桌上的符水,一手攬過他的肩,將小半碗符水喂到了他口中。

“咳咳……你……”南風再度無言,那人一邊攬著自己的肩膀,一邊伸舌舔過自己留在碗邊的水漬。

小書生把臉漲得通紅,站在對麵的表兄雙眼半闔,神色淡漠,仿佛什麽都沒看見。

“還剩下一些是桑兄的份。”空華將碗遞到桑陌麵前,眼中笑意盈盈。

小半碗符水在碗中晃蕩,清澈如許。

“客氣!”桑陌伸手接過,一飲而盡。

老神在在的冥主笑得更歡:“凡事幹完了,都別忘了擦嘴。”

桑陌扭頭避過他伸來的手:“您也要記得。”敷著重重鉛粉的臉上波瀾不驚。

難受。痛苦難以言喻,骨縫間似有什麽正努力鑽鑿而出,又有什麽在四肢百骸中肆意啃噬。頭痛欲裂,眼睛被滴落的冷汗蒙住,什麽都看不清。用盡全身氣力去抵抗周身苦楚不至於丟臉地喊出聲來,恨不得咬碎一口銀牙。“撕拉”一聲,被麵被扯破,桑陌順勢翻下床榻,汗津津的背脊觸到冰涼的青石地麵。

“呼……”精疲力竭地閉上眼睛,疼痛稍有緩解,轉瞬又再加劇。

耳邊傳來腳步聲,不用張開眼睛都能想像得出他的臉,必定還是老樣子,俊美無儔的臉上半分yin鬱半分憐憫。

“一介孤魂野鬼居然要吾主親自下手教訓,真是好大的恩典。”桑陌癱軟在地,任由來人站到自己身邊。稍稍一想就能明白過來是誰在老道的符水裏耍了花樣,這位冥主下手還真是不輕。

空華蹲下身,好心地替他拂去搭在臉頰邊的濕發。縱使疼得冷汗淋漓,這豔鬼臉上的囧囧卻還是蓋得嚴嚴實實,說不清為什麽,有些失望。

“噬心。每月定時而發,痛楚逐次而增,發作時苦痛難當恨不得挖出心肺來咬噬。放心,除非你自我了斷,否則,隻要挨過發作這一夜就沒事了。”冥主的聲音總是有些低沈,似乎還能從裏麵聽出些溫柔好意,“疼嗎?”

“你說呢?”桑陌驀地睜開眼睛,狠狠地瞪他一眼。

墨色眼瞳裏的笑意更盛:“既然你還有力氣,那我們就開門見山吧。刑天呢?”

世傳,上古時曾有利刃名曰刑天,女媧以東海惡龍之血為其開封,可以誅仙。但是,似乎誰都不曾見過,隻知流落凡間。直至本月月中,此地紅光衝天驚動三界。他奉天帝禦旨下凡,取回神兵重歸天界,可惜來到此地時,刑天卻已被人捷足先登。

“我說了,不在我手裏。”將尖利的指甲刺進掌心裏,疼痛卻有增無減,桑陌咬牙切齒地看著麵前的男人,“如果我有刑天,你以為你還能活著?”

“告訴你做完事記得擦嘴。”男人說話慢條斯理,“你身上有刑天的殺伐之氣。”

桑陌閉上眼睛,渾身劇痛幾乎使他說不出話來:“隨你怎麽想。”

夜色漸深,南風的讀書聲已經聽不到了,想必是睡了。空華屈指一彈,燭台中燃起一豆微光。

桑陌忽然猛地翻過身背對空華。空華察覺有異,急忙伸手轉過他的臉來。卻見他雙目緊閉,臉色潮紅,原本被冷汗浸透的肌膚甚是燙手。

“你……”回頭瞥見窗外的夜空,空華不禁恍然大悟,“真不巧,今晚是月晦。”

世間妖精鬼魅常以吸收月之精華來提升修行,故而每到月末便是精氣最弱之時。此時為增精補元,殺人吸血者有之,勾魂攝魄者有之,那麽對豔鬼而言,最渴望的自然是……

捏著桑陌下巴的手指慢慢地沿著他的脖頸向下,湊近一些,可以看到他輕顫的睫毛。手掌已經貼上了他因衣襟散開而囧露出的肌膚,空華俯下身,與桑陌臉貼著臉,湊到他耳邊低語:“刑天在誰手裏?”

驕傲的豔鬼牙關緊閉,身體開卻始顫抖,可以清晰地聽到他逐漸紊亂的呼吸聲:“我說我把刑天封在南風身體裏,把他開膛破肚就能取得,你信麽?”

“南風?你舍得?”這幾天他可看得清楚,這隻豔鬼把他的假表弟當**似地維護。

桑陌不甘示弱地回嘴:“舍不得的是你吧?”

空華卻不再說話,視線落到他半遮半掩的身上,隻見原本白皙的軀體上仿若正被人用匕首刺劃般露出道道紅痕,完全拉開他的衣襟,可以瞧見,不消片刻,紅痕已經布滿全身。身下的豔鬼再也無力承受噬心與本身囧囧的折磨,呻吟聲自牙縫間泄露而出。

“你受過剮刑?”答案對他而言並不重要,空華低頭,舌尖舔上觸目的紅痕,耳邊立刻傳來壓抑的吸氣聲,“誰拿走了刑天?”輕柔囧囧的口吻。

“嗯……把你的手拿開!”雙手被製住,男人的手已經悄悄來到了他的下身,桑陌搖頭甩開鋪天蓋地而來的情欲,“如果……我用別的東西交換呢?”

“前朝楚氏……靈帝,共有皇子四名……太子則昭,為皇後嫡子。唔……次子魏王則明精悍強幹,三子齊王則昕溫和儒雅,而四子……四子晉王則昀……與太子同母,皇後臨盆時,見……哈……見黑麒麟從天而降直射入腹……呼……此子降生即克死其母,宮中皆稱其為不祥。”

身上的人不再有動作,桑陌長舒一口氣,灰色的眼眸直視空華:“而三界皆知,您冥府之主的原形正是黑麒麟。”

“繼續說。”

“解藥。”疼痛依舊在體內肆,桑陌強撐起身體與空華平視,灰瞳中盛滿恨意,“給我解藥,我就告訴你。”

“幫我找到刑天。”

不知他從何處找來一碗清水,桑陌服下,疼痛逐漸消退。看了一眼抱胸而立的空華,豔鬼維持著席地而坐的姿勢:“你大哥太子則昭體弱多病,能撐到什麽時候誰也不知道。至於你……靈帝恨不得沒有你這個兒子。皇位的歸屬不是魏王則明便是齊王則昕。”

“後來?”

“後來,你毒殺親兄嫁禍魏王,又害死了老父,弑君奪位。”

“說完了?”空華蹲下身來,臉上顯露半分哀憫,“我忘了告訴你,解藥隻能解這一次,下個月你要用什麽來換呢?”

“我好像也忘了告訴你。”桑陌偏頭避開他的手掌,起身穿衣,“最後登基的是齊王則昕,也就是亡國之君楚懷帝。”

兀自得意的冥主明顯愣了一下,桑陌嘲諷似地勾起了嘴角:“你,晉王則昀,喜歡自己的三哥。兄弟,真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