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程寶麗踏著她的鳳凰牌自行車,車座後麵帶著兒子回家了,一路上風吹幹了眼淚,等騎到職工樓大院兒的時候,他們樓下正聚集了一堆中年婦女在聊天。

當時那一堆人正議論新搬來的陳靈靈一家呢,那些婦女們也真是有恃無恐,就直接在程寶麗他們樓下聊天,程寶麗他們就住在二樓,又是露天大走廊,樓下人聊什麽窗子一開就能聽到,一點也不避諱陳靈靈他們家。

幾個女人當時正長舌婦說陳靈靈有樣貌有臉,可什麽都不會做,還不是個懶貨什麽的,還說她沒工作也不是國企工廠的職工,說那些話的時候,一臉“浩然正氣”,好像陳靈靈真是什麽狐狸精需要他們這些正派人士斬妖除魔一樣。

程寶麗當時臉上的淚水吹幹了,眼睛也不怎麽紅了,和那撥人打了個招呼,抱著兒子就上樓開門回了家。

一關上門坐上沙發,程寶麗就摟著兒子哭了起來,她覺得委屈極了,房子也不是要分給她的,她隻是幫著她姐說了一句話而已,竟然就把人扇了一巴掌!人在傷心的時候總能又恰逢其時的想起更多不愉快的事情,程寶麗在那裏時候不無難受的想起過去在娘家受委屈的點點滴滴,還有走之前洋洋外婆的責備,她是好心要回來看看,結果還被人戳著脊梁骨說她活該,說她吃飽了撐的回去,還不如在家帶孩子。

程寶麗抱著兒子邊哭邊自言自語一般道:“我真是犯賤犯賤!!”

鄭海洋心疼他媽心疼得要死,一輩子勞作辛苦的女人,一生享受不到什麽福氣,他說“媽媽你別哭了”“媽媽不要哭”“洋洋會保護你的”,可是沒用,女人傷心起來那眼淚水就跟不要錢似的朝下落。

鄭海洋知道她媽自己也有問題,她媽不是那種腦子特別靈活特別會來事的人,甚至都沒有樓下那撥喜歡說別人閑言碎語的老太太激靈會變通,他外婆家分房子這件事稍微有點腦子裏的人都不會主動去攙和,可她媽就是因為從小跟在他姨媽後麵當跟屁蟲,經年累月跟的時間長了,竟然也跟出“奴性”來了。鄭海洋知道,他媽對著他姨媽的這點“奴性”要是不改掉,以後還會惹來一堆麻煩事情,要知道鄭海洋的上一世,他爸鄭平就因為一句話得罪了他姨媽家,他姨媽竟然還挑撥他媽媽離婚,挑撥了一次又一次,把他們鄭家鬧了個雞犬不寧。

鄭海洋從女人懷裏掙脫出來,程寶麗就趴在沙發上哭,大約也是哭累了過了一會兒就安靜了下去,隻是肩膀一抽一抽的梗塞。

鄭海洋正愁著該怎麽辦呢,突然隔著房門聽到走廊裏幾聲腳步聲,聽著像是隔壁的,鄭海洋腦子一轉,立刻打開門邁著小腿跑了出去,果然看到是隔壁陳靈靈走了出來。

陳靈靈中午睡了個午覺,起來之後憋得難受,本來想出門到樓下晃一晃透透氣的,結果大門才開了個門縫就聽到樓下一群七大姑八大姨在議論她。

陳靈靈聽了兩句,聽到樓下一個女人是這麽說的:“外麵大城市來的又怎麽樣?還不是沒工作整天抱著孩子在外麵瞎溜達麽?也真是可憐了他們家孩子了,沒有國有廠的背景,以後出來找工作都難的。”

陳靈靈噗嗤一口在門後麵就笑了出來,索性也不出門了,直接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後麵,窗戶開了個條縫隙,聽樓下那群完全不認識的八大姑七大姨議論“自己”,全當是聽免費說書的。

結果一聽真是把陳靈靈給聽樂了,這人的想象力還真是無邊無際的,這些人裏有些可能隻是早上去上班的時候見了她一麵,有些也可能隻是在巷子口瞧見她在附近隨意溜達,有些搞不好見都沒有見過她,就是這麽一群人,竟然也能把她的“前後十年”說得跟真的似的,還能替她家寶寶操心,操心有她這麽個狐狸精的媽,以後被人在背後說閑話。

如果說陳靈靈一開始是閑著無聊當笑話聽聽,那到最後,她已經聽出了幾分“敵意”了,她這個從外省大城市來的年輕漂亮女人,已經無意間被這個國有工廠的職工們給魔化了。尤其是說到她家寶寶的時候,那口氣,活像觀世音下凡看到了躺在泥潭子裏的可憐蟲。

陳靈靈索性站了起來,敞開了屋子大門,大門甫一打開樓下的女人的聒噪聲就跟瞬間被打了個靜音符號一般安靜了下去。

陳靈靈穿著一身上下兩件式的睡衣,睡衣是紫色綢緞的,趁著她白皙的皮膚更加光滑水亮,一頭長發隨意批在腦後,頭上戴著個漂亮的蝴蝶結發箍,脖子上還有一銀色細鏈子。她走了出來,目光傲氣的垂眸朝樓下一掃,在露天陽台上一靠,冷冷看著樓下圍坐著一群女人。

這欺負人還真是欺負到家門口了!!樓上樓下都沒幾米的距離,這些女人要說閑話也不知道躲遠一點麽?柿子挑軟的捏,她看著就這麽像軟柿子?還有你們不是要說的麽?怎麽現在不說了?

陳靈靈懶散靠在陽台上,胳膊支起來撐著腦袋,正要對著樓下一群八婆說什麽,突然地,隔壁家的小崽子洋洋跑了出來。

鄭海洋不好意思的拉拉陳靈靈的衣角,昂著小脖子頂著一對滴溜溜的眼珠子道:“阿姨,你能跟我來一下麽?”

“洋洋?”陳靈靈暫時把那群八婆拋到腦後,彎下腰來問道:“怎麽啦?”

“阿姨,來,你來……”鄭海洋說著就拉陳靈靈,陳靈靈拖著腳下的拖鞋就朝著他們家主屋的大門走去。

樓下幾個女人偷偷拿眼睛斜眼兒看二樓,手裏要麽擇菜剝豆子要麽在打毛線,看到陳靈靈進了屋子,有人站起來拿著小椅子就走了,這撥女人也就散了。

陳靈靈進了屋子,一進門就看到程寶麗坐在沙發上,肩膀一抖一抖的,明顯就是哭過。

陳靈靈愣了下,低頭看了看鄭海洋,鄭海洋用求情的看著望著她,女人便懂了,她摸摸孩子的腦袋,在程寶麗旁邊的沙發上坐下,“姐,你怎麽了?怎麽哭了?”

如果程寶麗是個很有擔當很有能力的女人,她一定會擦幹眼淚笑笑,說沒什麽,自己扛著,可顯然她不是,鄭海洋也知道他媽不是,便想到讓陳靈靈來安慰,他現在太小了,就算頂著三歲的軀殼說出成年人的道理來,她媽也不會得到半絲安慰,再說女人了解女人,該怎麽說要說什麽,他覺得陳靈靈這個聰明女人應該知道,再說就算安慰不了也沒什麽關係,有個成年人在這個時候陪陪她,鄭海洋都覺得安心。

程寶麗一開始也不可能和陳靈靈說自己家裏的那些事情,但陳靈靈確實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她安撫了程寶麗的情緒,又講了兩個笑話,終於把程寶麗給逗樂了。

程寶麗笑出聲,陳靈靈便循循善誘,漸漸的,程寶麗這個沒什麽心眼兒的女人也就和她把娘家分房子的事情說了,說得沒什麽重點也沒什麽邏輯性,但陳靈靈一直很耐心地邊聽邊點頭。

鄭海洋這期間一直安安靜靜坐在一旁,順便自己也把事情梳理了一邊,聽完她媽沒重點的闡述之後,果然和他知道的那些沒什麽差別,隻是多了些可有可無的細節罷了。

陳靈靈旁觀者清,一聽之下就知道是程寶麗今天被她親姐姐給推出來當了人肉靶子,這事兒和程寶麗根本半點關係也沒有,洋洋舅媽當時就是需要有人站在她這邊,如果程寶麗今天什麽都不說,也就沒什麽事情了。而且從細節上,陳靈靈也聽得出來,程寶麗在娘家沒地位,她姐姐程寶雅是個厲害的女人。

陳靈靈果然沒有讓鄭海洋失望,她知道自己一個外人沒立場說什麽,便反問道:“那姐,你看,你覺得這事兒你應該管麽?”

程寶麗想了想,心裏立刻跳出一個答案——不該管,可她轉過來又想,那是她姐姐要的房子哎,她姐姐要是不爭,在藍安縣就真的一個安身的地方都沒有了,一想到這裏,她就猶豫了,道:“我覺得……不該吧,但是……”

陳靈靈沒等那個“但是”後麵的內容被說出來,就立刻道:“既然你知道自己不該管,那還去插手幹嗎?”

程寶麗想了想,道:“可是……”

陳靈靈握住程寶麗的手,美麗的眼睛凝視程寶麗,安撫道:“沒有可是和但是,你知道自己不該管,卻還是猶豫想要說服自己去管,你有想過為什麽麽?”

為什麽??程寶麗腦子裏一下子就搜尋到答案——為什麽?當然是因為兩方其中一方是她姐程寶雅呀,因為她姐,她才表態的。

陳靈靈道:“姐,我懂的道理也不多,但我家那口子就時常和我說,人啊,尤其是女人,一定得先對自己好,你得讓自己過得好了,才能管其他事情。我一個外人也不好說你娘家的事情,但我想吧,既然分房子也沒你什麽事情,你倒不如在家裏教洋洋看看書寫寫字什麽的,你把時間花在其他地方,給你的家庭你的孩子你自己的時間就少了啊。”

陳靈靈沒有說很多,點到為止說了些,把程寶麗的情緒安撫下去也就走了,畢竟家裏還有個小寶寶在,她也不能離開太久。

然而程寶麗在聽了這番話之後猶如迎麵一股清風撲來,讓她感受到了從所未有的“不同一般”,這些話從來都沒有人和她說過,什麽“女人要先對自己好”“在其他地方花了時間自己的時間就少了”……,簡直就是一股新鮮的血液融入到她的認知中,讓她那慢慢被生活和瑣事壓榨後幹涸的心田陡然受到了雨露的滋潤,整個人都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程寶麗把兒子抱到腿上坐著,鄭海洋便趁熱打鐵道:“媽媽,我們最近不要去外婆家了,你教我寫字吧。”

程寶麗愣神回頭,原本心裏又冒出了“姐姐”二字,可這次不知道為什麽,那兩個甫一冒了個尖兒竟然就被心裏的什麽東西立刻撲了下去,於是程寶麗便沒什麽猶豫道:“好,洋洋,媽媽就教你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