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下雨了。”

課程結束的時候,畫室外就淅淅瀝瀝地開始下起了小雨。

夏日的天氣總是如此多變,明明早上還是晴光明媚,轉眼就陰蒙蒙地開始落雨。畫室中出來的學生多數都沒有帶傘,此時六七個人聚在一起對著街道張望。

不過能在這裏學畫的學生家境多數不錯,來學畫都是父母或者保姆接送的,所以也並不著急。

費奕真站在屋簷下的走道上等著他家的司機出現,卻不料葉名河不聲不響地進了繪畫老師放置畫具和小辦公桌的隔間,沒一會兒就拿了一把小折傘出來,然後就撐開了打算回家。

費奕真以前幾乎都沒有關注過葉名河是怎麽回家的,就算也許以前知道,不過隔了許多年大概也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他開口問道:“沒人來接你嗎?”

葉名河回答道:“我家人比較忙,我習慣自己回家。”

費奕真突然想起來,好像記得什麽時候聽人說過,葉名河從小就是單親家庭長大,他隻有媽媽,沒有爸爸。但是具體是哪裏聽來的,是不是真的,費奕真卻又不是很記得了。

他看著葉名河撐著傘,套上雨鞋,在淅淅瀝瀝的密密小雨之中漸漸走遠,突然發現原來他成長的過程中,錯過了很多人的故事。

他想,十三年後的葉名河,應該也是一個有很多故事的人。

費執明果然說話算數,過了幾天,就給費奕真傳來了好消息。

有一位出版社的主編對於費奕真的小說和十二歲就能寫出這樣完整成熟劇情生動小說的費奕真都非常感興趣,有意出版《大荒》。不過在正式出版之前,對方更想見一見寫出了這部小說的費奕真,看看他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小孩,如何能寫出像這樣天馬行空,但又劇情跌宕起伏,完全沒有處女作生澀感的小說。

對方如此捧自家兒子的場,費執明自然是十分高興的。所以這一天他在朋友的酒店定了一桌極為豐盛的菜肴,早早就帶著盛裝打扮的妻兒等候在了包廂,比平日談生意的時候還多了幾分積極。

費奕真從事自由業多年,養成了宅氣十足的個性,平常就是偶爾出現在酒宴聚會上,打扮也一向以休閑舒適為主,如今穿著母親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的小西裝,總覺得脖子被領結勒得有些不舒服。不過想著父親為他盡心盡力,幾天內就讓他的小說越過了正常的審稿流程,直接進入了出版預備役,他也不可能為了穿著而抱怨。

他在桌前坐得端端正正,凡是有長輩跟他說話他就露出靦腆的一笑,有敬酒也來者不拒,大人樣地倒上飲料和對方碰杯,看上去乖巧,但是表情上又帶著三分孩子氣,倒是贏得了大部分人的好感。

他本來就思路敏捷,巧舌如簧,和朋友同行鬥嘴時從來就沒見輸過,人稱業界第一毒舌。此時哄起人來,也是字字珠璣,每每能搔到人心頭癢處,讓費家父母都驚異異常。

待到宴席快要吃完,突然有人開口問道:“奕真你怎麽會想要寫這樣的故事?能給叔叔說說你的想法嗎?”

費奕真抬起頭,發現問話的正是費執明之前向他介紹的,那個有意向出版《大荒》的主編廉先生。

別人的問話可以插科打諢過去,但是既然這位主編是決定拍板出版自己作品的人,而且對方問的又是作品相關問題,費奕真自然不能隨便地含糊過去。他想了想,然後說道:“非要說的話,我隻是想寫一個比較有新意的故事,而且我覺得未來科技和神鬼法術碰撞的場麵會很壯觀很漂亮。”

“我注意你到你的‘未來’裏麵,星際探索的主力和現在的主流影視作品都不同,並沒有以機器人,變形金剛等作為主要力量,能告訴我為什麽嗎?你不喜歡機器人?”

費奕真想了想——他隻是以後世流行的方式選擇了一種未來的走向,十幾年後,在未來科幻類的作品裏麵,機甲之類的終究不過是一種工具,一種襯托,而機器人早早脫離了人類生死大敵的隊列,而成為了一種點綴,一種未來的象征。

最後他開口說道:“也許機甲和機器人作為主流的故事也是可能有的某種未來的發展路線吧,我隻是選了另一種有可能的走向而已。而且機器占據主要畫麵的故事太冰冷了,很難受到所有人的喜歡。說到底,所有故事都應該是以人為中心的,隻有人和人之間的情誼,憎恨,傷害,撫慰才能引來人的注意和共鳴。這也是為什麽在整個大荒的故事裏,中心始終還是人和人之間的親情,友情,愛情;勇氣,善良,尊嚴。雖然他們擁有強大的力量,能夠呼風喚雨,但這終究不過是為了增加整個故事的畫麵張力,中心始終在於‘人’。隻有這個,不管是在古代還是現代還是未來,都是始終一樣的。深刻的,真摯的感情,是故事的靈魂。”

他想了想,又說道:“當然我不是說機器人的故事不吸引人,隻是覺得這樣的題材有點過於偏僻,隻能引來一部分人的喜愛。但是,如果隻是作為人與人之間的愛恨情仇,喜怒哀樂,那樣子每一個人都多少體會,也更容易被觸動。”

廉先生點了點頭,又開口道:“我注意到你的故事是以男女主角的經曆作為線索,一點一點地串起冒險途中各種各樣人物的故事,有點類似於西遊記這種結構。但是你故事中夾雜的小故事又和西遊記不同,感覺很多人的故事都很複雜。比如貓女這一段,貓女銀鈴性格悍勇,果敢,堅強,自尊,但是你偏偏又給她加上了好妒這個缺陷,她一邊把柔婉的金鈴庇護於羽翼之下,一邊又各種打壓金鈴。而金鈴也是,她一邊厭惡著自己的軟弱,羨慕妹妹的堅強,想要獲得力量能夠反過來保護自己的妹妹,一方麵當她得到力量而失去妹妹時,卻又全盤地崩潰——我了解到你想從這裏表達出金鈴心靈的軟弱,力量並不能使她強大,重要的是心靈,然後最後她被同樣沒有力量卻堅強勇敢的木鈴帶走時,我突然不了解這個故事的含義。”

費奕真說道:“叔叔,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存姿態,我寫金鈴,是因為這樣的人是現實存在的;而我寫銀鈴,也是這個世界上總是存在著這樣的人。我覺得看故事的人也許會和銀鈴產生共鳴,就好像我的同學裏麵也會有人拚盡全力隻為了壓著自己的朋友一頭,然後在朋友解不出一道題目的時候花費半天口舌為她講解,然後洋洋得意接受對方的親密和討好,但是偶爾他們也會因為過於高傲和好妒而被朋友討厭和排斥。當然也有像金鈴這樣的人,她們總覺得自己什麽也不會,羨慕向往著同朋友那樣的能力,想要成為像別人一樣的人,但是她們不理解,她們本身具有的才能,是讓別人覺得愉快。”

廉先生毫無不耐,一字一句聽完了他的解釋,點了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希望做到的是讓人看完這個故事之後,銀鈴性格的孩子會從銀鈴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尤其是銀鈴懷著悲傷,對於自己妒忌心理的厭惡,以及對於金鈴可能不再需要自己的絕望,最後為了救金鈴而死的時候,一方麵她終於從嫉妒心理之中解脫了出來,做出了為了親情犧牲的抉擇,另一方麵又從金鈴的痛苦和絕望之中,說明了銀鈴的存在價值並不僅僅在於她的力量,而她也是可以受到金鈴的保護的。而對於與金鈴站於類似處境的孩子來說,你又給予了金鈴相應的力量,在另一方麵告訴了她們能力不代表一切——雖然看的人未必了解你想表達的意思,但是卻會代入各自的角色而喜愛上相應的人物。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

費奕真毫不羞恥地點了點頭。

這本來就是他自己的感悟。

本來嘛,所有的故事,要讓一個人真正喜歡上故事裏的角色,隻有在感情上可以產生共鳴,才能讓人真正代入到故事裏。

文字不是畫麵,不能隻依靠妝容就讓人死心塌地。而隻有讓人感覺到角色的生動,歡喜,掙紮,痛苦,它們才會從紙麵上立體起來,讓讀的人和它們一起歡喜一起憂。

這一張桌子上坐得並不全是出版相關行業的人,比如費執明旁邊的兩位,就是純粹是來圍觀“少年作家”的世交長輩。費奕真和廉先生這樣一番長篇大論下來,就連沒有看過《大荒》的人也對整個故事產生了一點興趣,然後費奕真發現,數據精靈展現的人們對於一本書的興趣,也是可以通過外部環境而改變的。

比如說,如今坐在這個房間裏的人,對於《大荒》的相關數據就有了普遍的輕微增長。

果不其然有人開口說了起來:“說起來奕真你的小說叔叔還沒看過呢,什麽時候出版了就告訴叔叔,到時候我們大家都去買上一本啊。”

廉先生笑著說:“這孩子的故事寫得很好也很有意思,就是讓人難以相信是他這個歲數的孩子能寫出來的。等到全書印出來,我給在座的每一位都免費送一本,到時候奕真你給叔叔們每人簽個名,擺在書櫃裏到時候肯定要升值的。”

費執明立刻開口說道:“你也不要把他捧得太高。少年得誌,我怕他傷仲永啊。”

當然他這是客氣話,在座的人都明白他的心理,就是費奕真也沒有當真。男人們對著費奕真又是一陣盛讚,誇得費執明笑不攏嘴。

費奕真的《大荒》出版事宜很快就被安排了下去。還沒過一周,廉先生就通知了費奕真到出版社看封麵排版。費執明有事要處理,陳雪妍就獨自帶著費奕真去了出版社。

費奕真這才知道廉先生的出版社也是這時代很有名的青春雜誌,《明月灣》的發行機構。他走進出版社的時候,正好遇上工作人員在搬運一些攝像儀器,打聽了一下,才知道《明月灣》這一期請了一位很有名的少女童星來拍封麵硬照,這時候正在布置場地。

費奕真對明星還是有點興趣的,所以隨口問了一句對方的名字,工作人員看他臉生,怕他是追星族,硬是拒絕泄露。

到了廉先生的辦公室,他才打聽出來,這是個名叫莫含雪的小姑娘。費奕真把這個名字含在嘴裏咀嚼了一下,覺得多少有點耳熟,但是又想不起來。

他稍微糾結了一下,就放棄了追究。

話說少年時候的童星,後來沒落或者泯然眾人的多得是。如果是後來出名的演員歌手,費奕真覺得自己自然不太可能想不起來。既然他沒想起來,就說明這女孩後來肯定不紅了。

費奕真心安理得地檢視起了自己第一部出版小說的樣板書。

卻不料過了一會兒,陳雪妍突然開口說道:“莫含雪......莫含雪......是不是那個演《春風辭》裏麵鈴鐺兒的小姑娘?”

“是啊,就是她。”廉先生回答道,“嫂子你也喜歡《春風辭》嗎?她最近可紅了,看這劇的人不論老少沒有不喜歡鈴鐺兒,我們也是好不容易才請到的人。”

——莫含雪,鈴鐺兒,春風辭......

費奕真總算想起了莫含雪是誰。

原來是她!

費奕真問道:“今天是幾號!?”

廉先生說道:“八月十五號,怎麽了?”

費奕真問道:“封麵硬照什麽時候能拍完?”

廉先生說道:“三點鍾吧。怎麽,你喜歡鈴鐺兒,想找她簽名?”

費奕真點了點頭,毫不羞澀地承認道:“誰不喜歡鈴鐺兒啊。我要找她多簽幾個名,幫我朋友也要一個。”

廉先生說道:“行啊,這有什麽不行。說不定以後鈴鐺兒還會想要你給她簽名呢,等她拍好照我帶你過去見一麵。”

陳雪妍猶豫了一下,拖拖費奕真的手,說道:“待會兒幫媽媽也要一個成不?”

費奕真和廉先生雙雙望向了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

鈴鐺兒隻比費奕真大兩歲,而陳雪妍是二十歲上懷的費奕真,也就是說她比鈴鐺兒大了整整十九歲。迷這樣一個可以做她女兒的小姑娘,顯然讓陳雪妍有點不好意思。

廉先生頓時笑了起來,說道:“嫂子不用為難。喜歡鈴鐺兒的人多得很,我家老婆和我媽還都是她的粉呢,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待會兒你直接去跟她要簽名都是使得的,她肯定習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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