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99章

第99章

胤禛麵不改色道:“兒子治家不嚴,是以離府才月餘,家裏的奴才便與外賊勾結,差點害了弘暉和弘昀的性命。兒子膝下就這麽兩根獨苗,還未能好好看護,是兒子的不是。”

康熙皺眉。

胤禛繼續道:“兒子昏聵無能,清理門戶竟也未竟全功,導致仍有家賊內外勾結,傳遞消息,造謠中傷……請皇阿瑪責罰。”

康熙歎了口氣,溫言道:“你起來。”

胤禛起身,康熙道:“李德全,拿給他看看。”

李德全躬身上前,從袖子裏取出一道聖旨捧給胤禛,胤禛疑惑打開,不同以往滿篇的駢文,隻區區幾行字:查禮部侍郎王寧,行為不撿,發配寧古塔與披甲人為奴,遇赦不赦,子孫五代內不得為官。

這聖旨收在李德全那裏,分明是康熙早就寫好的,且康熙若要貶謫官員,不知道能找出多少罪名來,但這道聖旨上,罰的極重,罪名卻隻是一句含糊敷衍的行為不撿。了解康熙的人都知道,這並不代表王寧無過,而是說康熙心中對此人已經厭惡到了極點,更是對幕後之人的一個警告。康熙向來極重子嗣,幾個兒子之間明爭暗鬥,他樂得隔岸觀火,細看其品行,但是對那麽小的皇子皇孫下手,卻不能容。

胤禛豁然動容,掀開衣擺,再次跪下叩首,聲音略帶哽咽:“兒子不孝,將近而立之年,卻還讓皇阿瑪為兒子的家事操心……”

康熙長歎一聲,道:“老四你起來。老四,朕罰了王寧,並不是說你便毫無過錯。你熟讀史書,應當知道,以外族身份入主中原,是何等艱難!當年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讓多少漢人對我們恨之入骨?大清建國近百年,為了天下歸心,朕和先皇費了多少心思?先皇駕崩留下‘永不加賦’的遺言,為的是什麽?我大清入關時,前朝百姓早已民不聊生,各地義軍紛起,朕自認在我大清治下,雖不敢說百姓盡皆富足安樂,但是低賦稅、輕徭役,賑災修渠從未怠慢,他們的日子勝過前朝百倍,但是各地反清複明的呼聲卻從未斷絕!何以至此?想來無非一是異族二字,二是入關時殺孽太重,三是滿漢之間矛盾重重……唉,朕知道,你一直覺得朕手段有些疲軟……“

“皇阿瑪……”

康熙揮手打斷胤禛的話,繼續道:“不是朕覺得他們不該死,也不是朕要貪圖這仁君之名,而是我們大清朝,需要一個仁君,需要一個人將漢人心中滿人嗜血濫殺、狂暴不仁的印象抹去……”

“皇阿瑪,兒子知錯了。”

康熙搖頭道:“你的錯,不在於殺人,而在於殺人之後……有些事,可做而不可說,有些事,可說而不可做……老四,記住我今日說的話。”

胤禛應是。

康熙點頭,示意李德全將聖旨拿去頒了,等李德全出去,臉又沉了下去,道:“諸學民是你的門人?”

胤禛微微一頓,沉聲道:“是。”

康熙冷哼一聲,道:“那道密折也是你讓他寫的?”

胤禛滯了滯,道:“是。”

康熙冷聲道:“朕說過,不許皇子與朝臣勾連,你當朕的話是耳旁風不成?”

胤禛抬頭,麵露無奈,道:“兒子也是萬不得已……”

“萬不得已?好一個萬不得已!”康熙從袖子裏掏出一封密折摔在胤禛臉上,冷然道:“你在密折中寫到讓朕賜死環兒,也是萬不得已?”

胤禛咬牙道:“是。”

“好啊,”康熙怒極反笑道:“朕準奏!朕賜賈環鴆酒一杯,你去傳旨吧!”

胤禛駭然道:“皇阿瑪!”

康熙冷著臉不答。

胤禛跪伏在地,額頭觸地,連連叩首道:“千錯萬錯都是兒子的錯,兒子萬不該自作聰明,求皇阿瑪收回成命!”

康熙冷哼道:“你果真是在乎他的很。”

胤禛道:“且不說兒子是真心稀罕環兒,便是隻看他救了弘暉和弘昀的命,兒子也不能看著他被人算計了去……皇阿瑪!”

康熙冷哼道:“所以便對朕使出這欲擒故縱之計?”

胤禛抬頭,道:“前日兒子讀到一則野史,說到唐代宗時,宦官程元振為陷害郭子儀,令人在民間散布謠言,說郭令公病重,然後領代宗去寺廟,看見廟中人山人海,皆為求佛保佑郭令公病體安康而來……代宗大怒,以為天下百姓隻知有令公不知有皇帝,差點自毀長城,誅殺國家棟梁……雖是如此也收回郭令公軍權,這才有之後的內外交困,洛陽長安先後陷落,代宗東逃,國家危如累卵……正是郭令公率二十騎收拾散兵遊勇,才救國於千鈞一發……”

康熙冷哼,打斷他的話,道:“在你心裏,朕就是這等不能容人之人?環兒你稀罕,難道朕就不稀罕不成?”

胤禛頓了頓,又道:“皇阿瑪聖明,自然絕非唐代宗可比,但卻擋不住有人要枉做小人,想要效仿那程元振。何況,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從古到今,死在流言之下的人,數不勝數……”

康熙沉著臉不答,胤禛破釜沉舟道:“兒子記得皇阿瑪說過,民心此物,雖看似虛無縹緲,卻是國之根基所在,民心如水,隻能利用,不可壓製,越是壓製,越是洶湧……皇阿瑪也說,我朝現今最重要的就是收攏民心……既如此,皇阿瑪何不順水推舟……”

康熙緩緩起身,胤禛伏在地上,隻看著明黃色的衣角從臉側劃過,康熙的沉緩的聲音入耳:“老四,換了衣服,陪朕出去走走。”

康熙倒是聽王祿說過賈環鋸木桶的事,卻沒有親眼看到來的震撼……賈環袖子挽得高高的,衣擺也被掖到腰上,頭發盤在脖子上,那扮相倒像個幹活的。正灰撲撲著一張小臉,頭上零星沾著鋸末,和一個放倒的大浴桶較勁兒。

旁邊七八個下人,扶桶的扶桶,扶人的扶人,扶鋸子的扶鋸子……至於為什麽要扶人,是因為賈環並非站在地上——那桶豎起來有大半個人高,而賈環的大工程才剛剛開始,是以從最上麵開始鋸,偏鋸子又不夠長……賈環嫌抬著手做太累了,隻得找了個凳子站著,還偏學人家做慣了活的匠人,要用一腳踩著桶……那桶麵是圓的,時不時還轉一下,他一腳站在凳子上,一腳踩著桶,如何站的穩?就康熙看的那麽一小會兒,已然被旁邊的人搶救了數次!

賈環第無數次掉下來一半又被下人抱上去以後,終於有了法子,從凳子上跳下來,嚷道:“真笨真笨,我變高不穩當,可以讓它變矮啊!快拿鐵鍬來,挖了坑把桶埋一半兒下去!”

正忙亂呢,耳中聽到一聲熟悉的冷喝:“賈環!”

茫然抬頭,就看見胤禛臭著一張臉看著他,眨眨眼,有點委屈又有點心虛:好久沒見了,要不要這麽凶啊……不是說過兩日才來的嗎,現在才第一天好吧!算術會不會啊!

“賈環!”胤禛咬牙道:“給我過來!”

賈環磨磨蹭蹭的過去,眼角卻掃到另一個人,頓時如蒙大赦,歡呼道:“阿瑪!”

頓時加快了速度,一溜煙跑到康熙身邊:“阿瑪,你怎麽這麽久不來看我?我都想你了。”

“這不是來了嗎?我前些日子忙的很……”康熙笑道:“不過,我可不是來給你當擋箭牌的……”

努努嘴,示意他去看胤禛那張黑臉。

賈環無奈,賠笑道:“四哥……”

胤禛咬牙道:“你怎麽答應我的?!”

賈環閃爍道:“你說不許坐著木桶下水玩,又沒有說不許做木桶玩兒……我又沒有下水……”

“過來!”

賈環蹭過去,被胤禛一把揪住後麵領口,賈環泥鰍一般在他手裏扭來扭去:“四哥!四哥四哥!阿瑪阿瑪,四哥欺負我……”

胤禛將手從他後頸伸進去,摸了背心一把又縮回來,冷著臉道:“又汗濕了,怎麽這麽不小心?還不快去換衣服!不然回頭又著了寒!”

“哦……”賈環應了一聲,卻不回房,走到木桶邊上,從裏麵揪出一個小人來,拎著他的後頸在他的掙紮中把手伸進去摸了一把,又在額頭上敲了一記,學著胤禛的口氣斥道:“又汗濕了,怎麽這麽不小心?還不快去換衣服!不然回頭又著了寒!”

待康熙看清楚那個被賈環折騰的小家夥是誰的時候,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對仍在賈環手裏掙紮著要來請安的弘暉揮手道:“先去換了衣服再來。”

胤禛的臉早就黑了,冷然道:“剛出了汗,不許洗澡!”

賈環回頭做個鬼臉:“知道了!”牽著弘暉的手回房。

看著那一大一小兩個手牽著手走遠,康熙道:“你什麽時候把弘暉送了來?”

胤禛道:“就是昨兒……前兒受了驚嚇,福晉正病著,弘暉又向來怕兒子,想來想去,也隻有環兒能幫我開解一二,弘暉最肯聽他的話。”

康熙不置可否,道:“回去吧,省的兩個小家夥又要多跑一趟。”

賈環收拾好了出來的時候,便聽到裏麵有人在講笑話,已經到了最後一句:“……‘你凍我的兒子,我也凍你的兒子!’ ”頓時一陣哄堂大笑。

這個笑話流傳甚廣,在座的都是博學多才之人,如何能不知道?隻是放在這個時候講來,卻另有一番風味。

賈環如何不知道是在取笑他,板著臉進去,冷哼道:“笑的人沒有午飯吃!”

笑聲先是一頓,後又更大聲的響了起來。

賈環氣道:“阿瑪,你們一起欺負我!”

康熙笑道:“誰讓你欺負弘暉的?”

賈環怒道:“那四哥先欺負我你怎麽不說?”

康熙道:“沒聽說抱孫不抱子嗎?誰讓你比弘暉高了一輩兒呢?”

賈環頓時一噎,目光轉向方才說笑話的人,他原就發現康熙身邊多了兩個生人,本以為是康熙身邊的從人,此刻見他們入了座,還說笑話兒解悶,應該不是下人,這般年紀,當然不會是皇子,那應該是大臣了……他剛才一時大意,在大臣麵前叫出阿瑪兩個字,不知會不會惹麻煩。

在那二人眼中,賈環的目光卻是好奇的,被他看的那人含笑道:“下官馬奇,見過……小公子。”

賈環點頭道:“馬大人好。”

另一人亦道:“下官佟國維,見過小公子。”

“佟大人好。”

康熙招手道:“環兒過來。”

賈環哦了一聲,有些遲疑,他以往在莊子,總對著康熙和一堆正牌皇子,每次自動自覺的在最下首坐著,這會兒他們卻將康熙身邊的座位空了一個出來,明顯是留給他的……他一個康熙的便宜兒子,阿瑪什麽的不過隨口叫叫而已,讓他坐在大臣的上首……不妥吧。

康熙又催道:“環兒快過來坐。”

賈環隻得過去坐下,康熙含笑對那二人道:“環兒自幼在廟裏長大,化名陳三跟在慈雲大師左右,後來慈雲大師過世,才認了回來……”

賈環訝然抬頭,康熙對他微微點頭,繼續道:“小湯山朕名下的那座莊子,便是環兒住的……”

賈環一愣,那座莊子原是他自己的,對外稱是在胤禛名下,怎麽從康熙嘴巴裏一過,倒像是成了康熙為了安置他專門置的宅子一樣?而且“認了回來”這幾個字,也很讓人誤會啊。

馬奇啊了一聲,一臉的不可思議:“陳三?!臣在坊間聽到一些傳言,說牛痘之法便是慈雲大師身邊一位陳三公子所創……莫非……”

康熙點頭,望向賈環的目光慈愛而滿足,道:“正是環兒。”

馬奇和隆科多對望一眼,目中閃過了然之色。

賈環察覺事情有些不對,不安的望向胤禛,胤禛皺眉斥道:“我不是說了不許洗澡的嗎?怎麽又不聽話?禦醫說你身子弱,剛出汗不能洗澡!你什麽時候能稍稍聽話一點?”

賈環微微一愣,給他診治的雖的確是禦醫,但是對外向來隻說太醫的,以胤禛的性格應該不至於剛好有外臣在的時候說漏嘴才對,心念電轉,口中卻反駁道:“我哪有我不聽話?我又沒有洗澡!”

胤禛道:“沒洗澡辮子怎麽濕的?”

賈環一噎,道:“……你又沒有說不許洗頭!”

胤禛斥道:“還敢狡辯!真要我找下人來問不成?”

賈環急了,道:“我真的沒洗澡!就是用熱毛巾擦了一下……我倒是想洗來著,可是這莊子的澡盆都……咳咳!”抬頭看天花板……沒聽到沒聽到,他們什麽都沒聽到……

康熙忍笑道:“你把莊子的澡盆都禍害完了?”

賈環急道:“不是我!是他們自己總是做不出我想要的東西,才把澡盆都糟蹋掉的,還剩下最後一個,我怕他們浪費了,所以才自己親自動手!可是他們笨的很,四哥又不在,所以弄來弄去中弄不好……”

見康熙的臉漸漸扭曲,賈環聲音越來越小,呐呐道:“王叔說……已經派人回京去買了……晚上就有的用……”

康熙搖頭失笑,對胤禛道:“老四,前些日子,真是苦了你了。朕這才知道你和老十的辛苦啊!”

賈環不解:“啊?”

胤禛麵無表情道:“還好,兒子應付的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各位大大的支持,真的很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