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第114章

第114章

縱然賈環千靈百巧,也萬萬想不到在他這裏受了氣的康熙會去找他爹麻煩。

康熙原懷著一腔怒火而來,但看見戰戰兢兢跪在地上,刻板酸腐的賈政,不知怎的就覺得沒意思起來。

“起來吧,”康熙沒好氣道:“回頭環兒又說朕欺負你……”

賈政恭敬道:“小……”

他原想說小兒無狀,但是突然就想起來,那可不是他的小兒了,頓時噎住,一個生硬的轉折道:“是微臣的不是。”

康熙更覺得沒意思,道:“坐吧。朕今兒來,就想找你聊聊家常,不用拘禮。”

聊家常!

賈政隻覺得心驚肉跳,他和皇帝之間有什麽家常可聊的?難不成聊元春?給他一百個膽子都不敢……剩下還是能是誰?賈環!

兩個月不見,剛回來住了一個晚上就又開始惹事!

四爺八爺九爺十爺……一個一個朝家裏招,這回好了,連康熙都給招來了!

猶豫了一陣還是向下跪倒:“都是微臣管……”管教?教導?培育?他一連在心裏換了好幾個詞,最後隻得道:“都是微臣照料不周,萬歲爺念在十五爺從小在寺裏長大,性情難免孤僻任性了些的份上……”

“罷了。”康熙不耐煩的揮手讓他起來,想起從旁人口中得知的寶玉的形象,不由一陣腹誹:幸而你照管不周,要是周到點兒,還不把環兒也弄成那副德性?

想起寶玉,不由冷哼一聲,朕養那麽多的兒子,那一個不是文武全才,這個賈政,就養了一個寶玉,還養出這麽個東西來,朕哪點不如他?

想到這裏,心情稍好了些,挨著扶手斜靠在椅背上,微抬下巴,李德全知機的退了下去,康熙道:“賈卿家中的茶不錯啊。”

賈政剛將屁股挨上凳子,又忙起身連聲道不敢。

康熙甚感無趣,這個人,讓人找他麻煩的興趣都沒有。不過既然來了,姑且坐坐,看著賈政在他麵前誠惶誠恐的樣子也挺解氣的。

提起茶,卻想起一事,道:“朕方才進門之時,看見一群奴才抬著幾個大桶上車,桶中似有茶香溢出……卻為何事?”

賈政道:“這是抬去山上施給過往香客的涼茶和綠豆粥。”

“哦,想必是你府上老太太的主意了?”

“不,此事與家母無關,是微臣的意思……”賈政微微猶豫了一下,解釋道:“環、十五爺年幼之時……”

康熙聽到十五爺三個字從賈政嘴裏冒出來,感覺別扭的很,道:“朕既說了環兒對爾等一如既往,你也不需十五爺十五爺的叫,稱他環兒就是。”

賈政應是,繼續道:“環兒年幼時,身體孱弱,幾次都差點救不回來,微臣找了無數大夫,隻說便是暫時保住一條命,也萬萬活不過十二歲……如今環兒已經將要十四歲了,臣想來想去,除了慈雲大師醫術高明以外,未必不是因為佛祖的護佑,不然當初一個五歲的孩子怎麽偏偏就吵著要去廟裏呢?”

“微臣聽跟著環兒的小廝提起過,他住在廟裏的時候,每逢初一十五,便會和慈雲大師一起去半山腰的草棚前,夏天施舍涼茶,天涼就架了爐子,現煮熱湯水……雖環兒不耐寒暑,每逢冬夏都去山裏住著,可是也會將親手製的茶葉交給慈雲大師,代為布施。環兒現今不在廟裏住,而且回來以後再沒去過廟裏,微臣心裏有些不安,便將他放在莊子的野茶悄悄取了來,吩咐下人每逢初一十五仍去那裏施舍,環兒雖不曾親去,但茶卻是他親手製的,喝的人哪怕隻有一絲感念,佛祖總不會將賜給他的恩典再收回去……都是微臣愚昧,也是為求個心安罷了……”

康熙忽然便沉默了下來,靜靜聽他說完,問道:“這些事,環兒不知道?”

賈政道:“慈雲大師去世以後,環兒消沉了好一陣子,總不願提起之前的事……他剛回來那會兒,安靜的不像個孩子,現如今總算好些了,微臣也不敢激起他的心事,終歸不過是白吩咐下人一句的事罷了。”

康熙嗯了一聲,半晌沒有說話,又道:“我倒不知道他還會製茶……取一點來給朕嚐嚐。”

賈政苦著臉道:“這可使不得……都是賤物兒……”不過才勸了兩句,便在康熙的目光下投降:“微臣這就找人去取……”

不多時,李德全親手提了個銅壺進來,用茶盞倒了一盞,康熙看著水色橙黃清亮,似乎泡的極濃,卻不見渣滓,他以前曾見過鄉農喝的茶葉末泡的茶,和這個全然不同,喝了一口,微帶苦澀,倒是清涼爽口,問道:“那麽多桶茶水,都是這樣?”

“是。”賈政道:“家人們半夜便起來弄,今兒一早便開始一撥一撥的朝山上送……此刻府裏還剩著好幾大缸。”

康熙想來也是,這般快速的便取了來,又是沁心涼的茶,不應是現煮的。

皺眉道:“這麽多桶茶水,須耗多少茶葉?”

這麽濃的茶煮這麽多……那環兒豈不是什麽都不用做了,一天到晚製茶就夠他忙了。

“不費多少,”賈政道:“微臣也問過環兒。說這是湖廣那邊一種名為‘三皮罐’的茶葉,湖廣那邊,說‘一片葉子’時都說‘一皮葉子’,三皮罐顧名思義,三片葉子就能泡一罐茶,一桶也隻許十多片葉子便夠了。環兒特意托人帶了種子,種了一小片地,隨便人去摘,聽環兒說,不管老的嫩的都行,摘下來也不用炒,直接洗淨上籠晾幹了就能用。”

康熙沉默下來,這些事,他都是首次得知,知道賈環會製茶,知道賈環初一十五的時候會在山上施茶……也許,他還有很多事不知道,也沒想過要知道。

他忽然有點明白起來,為什麽賈環對他這個無能的爹這般惦記,因為他這個爹同樣也惦記著他……

“當初……為什麽會把他送去廟裏?”

賈政微微遲疑了一下,道:“環兒自幼體弱,打從會吃奶就會吃藥。他剛生下那會兒,微臣也是喜不自勝,誰知道之後就……太醫把門檻都踏破了,便隻有一句話,拖吧,拖到哪一日是哪一日。那孩子發病的時候,整個人縮成一團,抽搐的不成人形……臣看著都覺得疼,可他就是不哭,手捏成小拳頭,眼淚大滴大滴的掉……微臣、微臣看了心裏跟刀割一樣,有時候就想,反正是要去的,何必還要這麽苦熬著,還不如早點……”

賈政原想著,八成是賈環又惹禍了,想說點好話又沒那個資格,見康熙問起,便撿賈環的可憐處說,也好讓康熙心軟一些,誰知想起當時的情景,便當真傷感起來,頓了頓,又道:“就這麽著一直拖到了兩歲,他大哥便突然去了。那麽好好的一個人,年輕好學、孝順聽話,剛娶了妻子,孩子還在胎中,怎麽就那麽突然就去了!老臣當時幾宿幾宿的睡不著覺,後來環兒又犯病,雖救了回來,可太醫說,無論如何也拖不過十二歲……老臣是被老大嚇怕了,想著,反正是要去的,現在越疼他,等到走的時候就越難受,還不如……就狠下心不見他不管他,除了照常給他請太醫治病,便隻當府裏沒了這個人……是以當初他吵著去廟裏,賤內再一勸,臣狠狠心便允了,想著,就當他已經去了……”

“不想佛祖保佑,竟讓他活著回來了,長的都那麽高了,又幹淨又漂亮……臣欣喜如狂,他雖看著冷冷淡淡的不愛理人,可是臣也顧不得了,隻要人還活著,能跑能跳,就比什麽都強。”

康熙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緩緩道:“說說你其他兩個兒子吧。”

賈政不敢有違,稍稍整理一下思路,道:“微臣的大兒叫賈珠,極懂事聽話的,因是嫡長,微臣對他寄予厚望,日日督促他勤學苦讀,許是臣逼得太緊……竟就這麽一病去了。二子名喚寶玉,是個不爭氣的,被後宅婦人嬌慣太過,整日隻知道說些昏話,讀書也不肯上進。臣怕他步了他大哥的後塵,不敢逼他太多,可又怕他將來沒了生計,就這般鬆一陣緊一陣的,卻反倒害了他!弄得現在文不成武不就,除了會念幾首歪詩,什麽都不會。幸好萬歲爺慈悲,賞了臣一個爵位,將來寶玉也有了著落,現在臣也不逼他了,隻要不為非作歹也就罷了。”

說到此便停了下來,剩下那個,現在可不是他的了。

康熙卻微微歎了口氣,合上眼。

賈政此人,做官迂腐無能,做父親也是一塌糊塗,三個兒子,一個逼死了,一個縱壞了,還有一個從小養在寺裏,倒是出息了,可惜現在卻不是他的兒子了……

可就這麽個糊塗父親,在賈環心中卻勝他百倍,非因親生故,隻在用心二字。

賈政為保賈環平安,笨拙甚至愚昧的為他買替身,替他施茶,而康熙,卻要在他落水之後,才派了太醫,叮囑幾句;賈政會為賈環四處打聽廚娘,而康熙,卻是知道此事後,才吩咐胤禛幫他尋一個;賈政會親自盯著賈環吃藥膳,而康熙,卻隻在賈環寫信要了果子時,才交代李德全,以後有吃的用的給他留一份……

賈環何等聰明的人,又如何看不出來這其中的差別,又如何不分外珍惜賈政對他的好?

半日之前,他還自認從未對人如賈環這般好過,此刻回想,他對賈環好在何處?閑來無事時來看看他,和他說笑取樂,便是他的好?興致來時帶他去逛街消遣,便是他的好?沒有因他一時放肆而降罪,便是他的好?

可曾擔心過他的身體?可曾憂心過他的前程?可曾操心過他的學業?

自己對他好?好在何處?

“阿瑪,你不能把兒子當成臣子一樣的養,這樣是不對的……”

“我隻是失望……”

“我原以為做父親的教訓孩子,都是為了孩子好……”

還有那句未出口的:“原來,不是的……”

這句話並未出口,他卻似乎聽到了賈環失望的聲音:“原來,不是的……”

他圈老大是為了老大好?不是的……

他廢太子是為了太子好?不是的……

這兩個,好歹也是自己先有了錯,可是老十三呢?那孩子的冤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若有錯,就錯在太過正直,太過俠義,太過……

長歎一聲起身,今兒他已經耽擱太久了,也該回去了。

賈政忙起身相送,出了正廳不久,便見一個小廝快步上前,道:“老爺,四爺帶了十五爺回來了。”

賈政看了康熙一眼,問道:“在哪?”

“就在前麵,十五爺睡著了,四爺背著他回院子。小的們想接過來,四爺不讓,說怕吵醒了十五爺。”

一早上,康熙去了又走,胤禩等也不敢多呆,隻得也回了,不過好歹也算賺了一頓早飯吃。胤禛也不便多留,午飯也等不及便要離開,他既要走,賈環一個人留著也沒意思,便和他一同回來了。

胤禛冷著臉將所有下人遣走,將背上的人向上挪了挪,道:“怎麽又輕了?你不是說你正長個嗎?怎麽越長越輕?”

賈環也懶得睜眼,就趴在他背上,道:“我明明長高了,是四哥上次沒勁兒,所以才覺得我重,現在有勁兒了,就覺得我變輕了。”

“還要狡辯……你的骨頭都硌著爺的背了!這些日子,又沒好好吃飯是不是?”

“才沒有!人長個的時候,都會變瘦……土話說叫抽條,抽條能不瘦嗎?”

胤禛失笑道:“就你歪理多!”

“才不是歪理。”賈環頓了頓,也覺得自己似乎太過狡辯了一點,又道:“四哥,我明白你說的那種滋味了。”

“什麽滋味?”

“就是……為了見四哥,拚命的幹活,好快點回來的滋味。”賈環道:“我有好好吃飯,可是我每天睡到太少,所以就瘦了,不過我真的長個了,不行回頭你量。”

胤禛心中既甜蜜又心疼,責道:“誰讓你這般拚命,等我閑一點,自然會去看你,犯得著那麽急嗎?”

賈環歎了一口氣,口氣無奈道:“可是我就是急了,怎麽辦呢?”

“下次不許。”

“不要下次了,”賈環悶悶道:“以後我還是在家等四哥來見我好了。”

“也不用你等,以後我走哪裏都帶上你不就好了?”

“四哥連甜言蜜語都不會說,你應該說,以後我哪裏都不去,隻在家陪著你不就好了?”

“好,”胤禛縱容道:“我以後哪裏都不去,就在家陪你!”

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賈環滿意了,將頭又垂了下去,他是真累了,又累又困。

迷迷糊糊中,似乎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方才在莊子還好好的,這又是怎麽了?”

“稟皇阿瑪,環兒是睡著了,這些日子,怕是著實累壞了他……”胤禛道:“兒子聽山上的人說,修建的時候問題很多,環兒帶著人沒日沒夜的看著,之前繪的圖紙,也被他全部推翻了重畫。兒子上次見到他的時候,正和一堆民夫蹲在一起,捧著諾大的海碗吃飯,兒子當時看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現如今,整個人瘦的隻剩了骨頭架子似的……”

康熙靜了靜,歎道:“你把環兒放下,去養蜂夾道一趟,把老十三放出來吧!就說,老十三行事魯莽,讓他回府閉門思過一個月。”

胤禛喜出望外,正要領旨謝恩,康熙揮手道:“罷了……背著環兒多有不便,免了。”

胤禛應了一聲,卻沒看見人來接人,那些下人方才已然被拒了一次,一時不敢上前,而賈政也沒膽子叫人——沒見四爺都是親自背著的?自己找下人接過來背,豈不是太過輕狂?不得已親自上陣,道:“四爺將他交給微臣就好。”

胤禛有點遲疑了,賈政現今年過五旬,又是個文官,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他能背的動環兒?

正猶豫呢,康熙上前道:“給朕吧。”

賈政惶然道:“這如何使得?”

康熙冷哼一聲:“你就背得,朕就背不得?”

此言一出,賈政哪裏還敢說什麽,胤禛遲疑了一會,也就照辦了。

康熙雖也過了五旬,但是自幼他文武雙全,弓馬嫻熟,精神也還旺盛,背個個頭不大,瘦的隻剩一把骨頭似的賈環是綽綽有餘的。

果然,康熙輕輕鬆鬆便將賈環背在背上,對賈政道:“前麵帶路。”

賈政戰戰兢兢走在前麵,忽然聽到身後傳來賈環的聲音,嚇的他腳一軟,差點跌倒在地上。

“阿瑪。”

“唔,你醒了?”

“我早就醒了,就是生氣,不想和你說話,所以才裝睡的。”

賈政再也忍耐不住,回頭去看,隻見早就醒了的賈環還賴在康熙背上,大大咧咧的用胳膊環著康熙的脖子,將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

賈政一連使了好幾個眼色,也沒能讓賈環從康熙背上下來,急出一層冷汗來。

康熙對賈政的小動作視而不見,道:“怎麽,現在不生氣了?”

賈環道:“嗯,阿瑪放了十三哥,我就不生氣了,阿瑪還肯背我回家,我就原諒阿瑪了。”

康熙歎道:“你想讓朕放了老十三,直說就是,朕自然就放他出來了,犯得著和朕生悶氣嗎?”

說一句就能放出來,賈環才不信,但是也不能戳穿他,哼道:“阿瑪主動放十三哥出來,和聽了我的話才放十三哥出來,那怎麽一樣?”

不管康熙是因為他的求情,還是因為胤禛胤禩的手段而被迫放出胤祥,他對康熙的失望仍舊還在,不管多久,總是橫在兩人間的一根刺,但是康熙自己想通,放了胤祥出來自然是不同的。

他的意思,康熙如何不懂,道:“就你講究多!膽子也肥,為了你十三哥,連朕都敢罵!”

“你自己說過,我在你麵前說誰的壞話都可以的!”

康熙頓時噎住,這算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隻聽賈環繼續道:“而且,我喜歡十三哥!”

“你不是說喜歡你四哥的嗎?”

“嗯,我還喜歡四哥八哥九哥十哥……”

康熙失笑:“最喜歡誰?”

賈環毫不猶豫道:“最喜歡四哥!四哥對我最好!”

康熙搖頭失笑,這麽大的人了,還像個孩子一樣,誰對他好他就喜歡誰——讓他說一句最喜歡阿瑪就這麽難?

卻聽賈環好奇問道:“阿瑪,你以前這樣背過四哥嗎?”

康熙搖頭:“沒有。”

“那八哥呢?”

胤禛算是半個嫡子都沒有這樣的殊榮,何況是老八?搖頭道:“那就更沒有了。”

“那你背過誰?”

康熙停了好一會,才道:“背過你二哥……小時候,朕帶著他出去逛街,回來的時候他走不動了,朕就像這樣背著他……”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目光中透出濃鬱的傷感,仿佛就在昨天……他牽著胤礽的手,走過喧囂的街道,走過狹隘弄堂,最後站在宮牆上,望著下麵的繁華盛世,說:“這些,都是朕留給你的……”

轉眼間,物是人非。

作者有話要說:我也想爆發來著,可是每次碼字都到半夜兩點,白天工作也忙……兩天裏總要睡足一晚上才好啊。真的很抱歉……

那個康熙和賈政的cp……喂,太神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