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袋子

第11章 袋子

近看原來是百合。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種顏『色』的百合,淡藍『色』……在老太太皺巴巴的手指間嬌豔地展放著,張揚著它無比旺盛的生命力。

忍不住伸手『摸』了下,正想問價錢,一轉頭卻赫然看到了那道本消失在了人群裏的身影。

在廣場中心那個花壇上坐著,兩手抱著膝蓋,側頭靜靜看著麵前幾個小孩拿著燈籠甩來甩去地打鬧。

燈籠濺出來的火星閃到了他的臉上,他也不躲,隻是微笑著,每次來我店裏時都能見到的那種笑容。火星穿過他的臉閃閃爍爍在他發絲間,散開,又合攏,螢火蟲似的好看。隻是邊上沒人注意這一點。

匆匆從他身邊過去,匆匆在他邊上說笑,匆匆在他身邊玩鬧。

他在那些匆匆的身影間就像道安靜的空氣。

本就是空氣。

隻有我能看到的空氣……

慢慢挪到一個靠近他,又不那麽容易被人看到我臉的角度之後,我對他動了動嘴:“劉逸……”

鬼究竟是什麽?如果鬼在沒意識到自己是鬼的狀態下能擁有人的實體,為什麽一旦意識到自己是鬼,那一切就都消失了?

很多時候我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因為劉逸。

他和我見過的很多魂都不一樣。魂魄是沒有實體的,即使是那些怨念不散的惡靈,偶然人可以看到它們,但那是純精神上的,也可以理解成某種錯覺。可劉逸卻不同。有很長一段日子,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離開了人世,隻單純地活在他想像中的世界裏,單純地生活,單純地長大……直到終於有一天走出了那個單純的想像世界,走進了現實。

所以一開始,我是被他嚇住的……

一個光天化日下能走進人的世界並和他們接觸的鬼魂,這需要一種怎樣的執念才能形成?我不知道……

而現在他就在我邊上,聽著我說話,看著邊上琳琅的店鋪。人多的時候可以看到那些匆匆的身影從他身體裏穿過,那時候他會變得有點模糊,從他恢複所有記憶的那刻開始,他就失去了一切活人的特征。我想也應該包括害怕,至少這總是件好事,至少那個可怕的女人再也沒辦法讓他恐懼了,他們是一類的。

‘我不記得了。’

在我問起為什麽他那晚之後會消失,又為什麽會跑到這裏來的時候,劉逸這麽回答我。然後謙然地朝我笑笑。

我不知道這是真的,還是意味著他不想提,他似乎對那段丟失了的記憶有些漠不關心。可那又怎樣呢,一直以來我們都以為他已經消失了,去了狐狸說的‘他該去的地方’,現在他卻又重新出現在了我的麵前,和幾個月前一樣,帶著那絲熟悉的笑。那麽不想說就不說吧,雖然我真的很想知道他這段時間裏到底發生了些什麽。

“這麽說,房子已經租掉了。是個什麽樣的人?”低頭喝了幾口甜羹,我聽見劉逸問我。

於是想起了術士那張無論何時看起來總那麽沒精打采又充滿晦氣的臉“一個怪人。”

“怪人?”他笑笑:“你看起來好像不太喜歡這個新鄰居。”

誰會喜歡一個成天跟人頭和屍油之類的東西打交道的鄰居呢。我心說,並且老實地回答:“我希望他能早點搬走,他在很影響我們生意。”

“嗬嗬……我在的時候你也是這麽想的吧。”

突兀這麽一問,還真是說對了,這讓我有點臉紅。於是幹咳一聲我轉開了話題:“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去,劉逸?”

“回去?為什麽?”

“難道你打算一直待在這裏麽?你住在哪裏?”

“嗬……你覺得我需要住的地方麽?”

這回答讓我無語。

說得也是。他現在需要住的地方麽……完全不需要,他和空氣沒有任何區別。

“那你打算一直留在這裏?”想了想,我再問。

窗外幾個提著紙燈籠的人影跑過,他朝外掃了一眼:“也不一定,看情況吧,也許說走就走了,誰知道呢。”

外頭很亮,因為有很多燈籠,許多小孩揮著手裏紙糊的燈籠在弄堂裏跑來跑去,連大人也人手一盞,真跟過元宵似的。

於是我忍不住問了句:“這裏紙燈很好賣?”

劉逸沒回答,隻是回過頭看著我麵前的湯碗。片刻輕輕問了句:“味道好不好。”

“好。”

店叫甜果,賣的是各種甜果做的羹,坐落在思泉北路一處居民區的弄堂裏,地方有點偏,可是生意不錯,都很晚了還幾乎是滿座的。“你是怎麽知道這地方的?”

“名字。”

果然不出我的意料:“還是這麽喜歡甜的東西。”用勺子戳了戳碗,實在是有點吃不下了,因為太甜。

“喜歡,可是很久沒嚐過這味道了,沒有味覺是可怕的。”

這話讓我含著菠蘿的嘴裏微微有些發酸。

想對他說些什麽,安慰?我不確定他需不需要,他說那句話時的眼神跟他講那句‘忘記了’時一樣淡然。

“劉逸,你回不去麽。”放下勺子,我看著他眼睛問他。

“回去?”他似乎並沒有感覺到我的目光:“房子不是已經被租掉了。”

“我是說……你應該去的地方。”

他終於看了我一眼:“你是說這個。”

我低頭。

對一個鬼說這種話,我真是蠢得無以複加……

然後聽見他輕輕吸了口氣:“沒錯,回不去。”

這回我沒再敢看他眼睛。

窗外人漸漸少了,店裏的人也是。偶然一兩個小孩子跑過,意識到我的目光突然回頭用燈籠朝玻璃上照了下,把我嚇得一跳,他們就嬉笑著跑開了。燈籠上大大一個福字和壽字,紅豔豔,中規中矩,可拿在小孩子手裏不是很好看。

“每年他們都會搞這種活動。”耳邊再次響起劉逸的話音。

“活動,什麽活動?”我問他。

他想了想:“燈火節吧。”

“燈火節?在七夕?”

“七夕,”他重複了遍我的話,看看我:“今天是七夕麽?”

沒來得及回答,一隻狗忽然不知從哪裏竄了出來,在我腳下一圈兜轉,呼哧哧蹲了下來。身後跟著個女人,手裏那盞紙燈籠晃『蕩』著朝桌子上照了照,然後也不打聲招呼,直接在劉逸那張凳子上坐了下去,

我想出聲叫住她,可沒來得及,也沒想好讓她停的借口。隻眼睜睜看著她跟身後的劉逸交疊成了一個,似乎有些不太舒服,她扭了扭身子,這動作令劉逸的身影在空氣裏微微一晃。

幾次張口,又幾次把話吞進了喉嚨,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說。

劉逸在她身後朝我笑笑,很沒所謂的樣子,笑得還挺開心。我卻已經被這一幕弄得胃口徹底全無。正打算結賬走人,忽然覺得腳下有什麽聲音奇怪地響了一下。

“咕嚕嚕……”

下水道反『潮』似的聲音。

不由自主朝下看了一眼,卻剛好撞見桌子底下那隻狗肥碩無比的屁股。『毛』茸茸的一大團,上麵什麽東西飛快地甩來甩去,細看原來是它的尾巴,豬尾巴似的細細一條,可著勁地甩來甩去。

我忍不住想笑,正伸出手想在那條小尾巴上『摸』一把,冷不丁又是咕嚕嚕一陣悶響,那隻狗原本仰對著它女主人的臉忽然轉了過來,朝我低低吠了一聲。

我一驚。

因為狗臉上沒有嘴。隻有一對類似京巴的大眼睛眨巴著看著我,眨一下就發出那種下水道反『潮』似的聲音……

“怎麽了?”

一道光突然在我眼前晃了下,突兀得有點刺眼。

我擋了下,隨即發現是那狗的女主人正拿著燈籠照著我。

我想對她指指她那隻怪異的狗,可是伸出手,手指卻指向了她。

因為她也沒有嘴。

整張臉上隻有一雙眼睛大大地忽閃著,看著我。身後的劉逸依舊微笑著,像是讀得出我眼裏那些驚惶的東西,然後抬起一隻手按在了那個女人的臉上。

她渾然不覺,還在用手裏的燈照著我。那隻狗也在看著我,一邊用眼睛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這讓我忍不住朝後退了下,椅子因此發出陣尖銳的hēyi,邊上有人朝我看了看,卻隻是看看我,似乎除了我以外,他們誰都沒留意到我麵前這女人和她的狗那兩張除了眼睛外什麽都沒有的臉。

“怎麽了?”女人又問我。

我看向劉逸,想示意他離開,可他朝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側頭靠近了那個女人,似乎在看她的眼睛,然後一把將她抱住。

女人依舊沒有任何感覺。

在得不到我的回答後,她放下燈籠,把菜單拿在了手裏。一邊看,一邊用手『摸』著桌下的狗。

突然狗大聲地吠了起來,一邊吠一邊用力扭著頭,似乎想掙脫什麽,可怎麽樣扭動始終在原地沒法動彈。

我發覺它頭頂的『毛』被那女人的手扯著。

女人的手也被扯著,扯著她手的是劉逸。

“猊虢。”然後聽見劉逸輕輕說了聲,而那女人的身體驟然間劇烈地抖動起來,不停轉動著的眼珠裏發出陣絲絲的聲音,她一邊對著我用力拍著桌子,一邊用力扭著身體,就像她腳下那隻眼睛裏開始流出淡青『色』『液』體的狗。

盡管如此,周圍的人笑歸笑,吃歸吃,聊歸聊,沒有一個看向我們這裏。似乎除了之前我椅子發出來的聲音之外,他們聽不見任何聲音。甚至一名服務員還過來給我續了杯,卻完全看不到桌子地震般的抖動。

突然桌子上那盞燈啪的下滅了,飛淺而出的火星落到了女人的身上,小小的一點點,卻忽地引燃一大叢亮紫『色』的火焰!

我忍不住一聲驚叫。

終於重新引來了周圍的目光,卻隻是朝著我的方向。

沒人能看到我看到的東西……沒人知道我眼前發生了些什麽……在他們眼裏我隻是個沒事突然會尖叫的神經質。那些眼神這麽告訴我。

真討厭的感覺……像是突然回到好多年前時的感覺……

一隻手從女人胸膛裏穿了出來,劉逸的手。

穿出的同時女人胸膛也燃燒了起來,很多很多淡青『色』的『液』體從她眼睛裏pēhè出來,落在桌上嗤的聲就消失了,而她身體也消失了,在那團紫『色』的火焰徹底把她和腳下的狗包圍的刹那,她和狗全都消失了。

“劉逸……”有股硫磺的味道在空氣裏逐漸擴散了出來,劉逸低頭擦著手指,沒有理會我的聲音。

他手指上冉冉冒著絲青紫『色』的煙。

“劉逸!”我再叫。

他朝我抬起頭,微微一笑:“我不是劉逸。”

“羅恒。”等了很久,等在那股彌漫不散的硫磺味裏重新感覺到了舌頭泛酸的味道,我再次開口。

但他搖了搖頭。“你似乎很喜歡給別人起名字。”

“難道你還有第三個名字?”不禁脫口而出,於是引來他又一次笑,每次被我說對了要買的東西時,那種一如既往的溫和的笑:“我說,你就從沒懷疑是自己認錯人了麽?”

認錯人?

我看著他,從頭發到嘴唇,從眼睛到手指。認錯人嗎?怎麽可能。

雖然說要在這世界上找出兩三個相似的人,並不是什麽難事,但要找出兩個相同到分毫不差的人,卻是不可能的事。即使是孿生兄弟,彼此間也有輕易可分辨的差異,這世界完全不存在複製。

他就是劉逸。

可他為什麽要說我認錯人了,還偏偏是在這種時候……

“那你是誰。”於是我問他。

“我是誰?”把擦幹淨了的手指伸到光亮處照了照,他的目光再次轉向我:“我是誰。”

問得很認真,目光也很認真,認真得讓我有點無所適從:“劉逸……不要跟我開玩笑。”

“玩笑?玩笑是什麽。”

“劉逸……”

“我說過我不是劉逸。”說著他站了起來,朝窗外看了一眼:“時間差不多了。”一邊說一邊朝外麵跨了出去,我趕緊伸手去抓,卻隻抓到一手心的空氣。

“那你為什麽要帶我來這裏??”

窗外他回頭看向我,目光遲疑了下,似乎在考慮著什麽問題。我趁這機會趕緊結賬朝外跑,也不管周圍人看著我的眼神像打量個瘋子。可追出店門,劉逸卻已經不見了,空空的弄堂裏隻有“甜果”的招牌燈一閃一閃地亮著,紅紅綠綠。

“白紙燈要嗎白紙燈,小姐,白紙燈要嗎。”

“五塊錢一隻便宜了,白紙燈要嗎?”

走在不寬的人行道上,常會被這樣的聲音給叫住,那些小販挑著蟈蟈籠似的擔子大街小巷地轉悠,碰到了一口氣會跟上很久,不厭其煩地問我要不要燈籠,有些甚至直接把燈籠往我手上塞,這種推銷方式未免讓人有些氣惱。

第九次經過電話亭,我進去朝家裏撥了第九次電話。

依舊占線。

真見鬼,什麽事讓家裏的電話這麽忙碌?我想不明白。狐狸再羅嗦也不可能打那麽久的電話,更不要說鋣,難道電話壞了?

一屁股朝台階上坐了下去,我累壞了。從“甜果”到這裏,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少路,隻知道這條路很長,而且人來人往,卻始終看不到一輛車經過,似乎是交通管製了,好多人都堂而皇之地走在馬路中間,提著那些到處有賣的紙紮燈籠,這情形讓我想起了每年國慶時的市中心。

可今天隻不過是七夕而已,我從沒見過哪個地方七夕還會搞youhág活動。

真見鬼……

一個小孩子蹦跳著從我邊上經過,然後又折了回來,蹲□朝我這裏嗅了嗅:“香,真香真香!”

我循著她的目光看向我放在腳邊的那隻袋子。袋子裏不知哪隻調料瓶破了,可能是剛才坐下時太用力的緣故,黑糊糊的調料從瓶子裏滲了出來,染濕了大半隻袋子。剛想把它收起來,那孩子突然蹲□將它一把抓住:“給我給我!”

我被她嚇得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