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入學考(四)

琴技考試的上台順序都是抽簽的,沈采薇運氣不知道是算好還是不好,抽了個最後的位置,柳於藍就在她前麵。

因為有個傳說中被周大家稱讚的柳於藍和和據說連柳於藍都自歎不如的沈采薇,這一門琴藝上沒有多少人報名——會參加加考的都是自負才華或是有野心奪魁的人,要是隻求進女學何必再來?所以,她們索性就報了其他幾門,也算是避開風頭,由著柳於藍和沈采薇兩強相爭。

於是,現在的沈采薇就站在台下聽著柳於藍的彈奏。

柳於藍的琴聲的確非常的美,彈琴的姿態也妙曼迷人。隻見她撥彈抑按間指法變動嫻熟,一曲之間連換好幾個指法,那些圍在邊上的外行人看著都覺得她技藝高超。隻是沈采薇倒覺得她過於注重技藝,反倒忽略了情感。

忽然有微風拂過,栽在台邊的梨花樹那最後一點花瓣被吹落下來,漫天花雨隨風灑落下來,將台上的柳於藍襯得宛若花海之中的姑射仙人一般的動人。一曲終了,掌聲如雷,隻有上首的周大家神色淡淡。

沈采薇不由笑了笑,也沒理會身邊那些人的話語,徑直起身去後台準備。

柳於藍正好從台上下來,輕輕頷首對著沈采薇一笑:“靜候佳音。”語聲不緊不慢,姿態端得極好。

沈采薇看了她一眼,爭鋒相對的回了一句:“柳小姐在梨樹下麵搖樹撒花的丫頭還沒回來?”她才不相信這麽巧——風一吹就有花瓣下來呢,柳於藍放在現代,那還真是個造勢宣傳的好手。

柳於藍看了沈采薇一眼,眼中有異樣神色一掠而過,很快便勾起唇輕描淡寫的道:“我不知道沈小姐在說什麽。”她抿抿唇垂頭掩了麵上的神色,領了丫頭直接便走了。

沈采薇也不想和人胡攪蠻纏,馬上就要輪到她了,她是進去取自己的琴的——這次的比琴都是自備古琴。一般為了方便起見都是把琴和看琴的丫頭留在後台等著,參考的學生可以比較從容的在台下聽其他學生的彈奏。

沈采薇一進後台,卻見看琴的綠菊幾乎要哭出來的模樣,哆嗦著聲音道:“小姐,琴,琴壞了……”

即便是沈采薇都忍不住麵色一變,她抬眼看著綠菊,冷靜地問道:“怎麽回事?”

綠菊麵色發白,一下子就跪了下來,極力想要維持平穩的聲音聽上去也有些顫顫的:“適才台下有幾個丫頭起了爭執,亂成一團。奴婢被人擠了一下,回頭去看的時候有根琴弦斷了。”

這時候責備綠菊的不小心已經是來不及了,沈采薇甚至也沒功夫去想這是不是柳於藍下的手。她現在要想的是如何去弄一架琴來。難不成是向別的考生去借?別說琴藝這一門的人本就少,因為她是最後一個,其他學生早就走的差不多了。就算還有學生帶著琴留下,她這跑出去借琴肯定又要浪費一段時間,遲遲不上台必是要給台上的周大家和台下的人留下壞印象的。

沈采薇的念頭一掠而過,就聽到外邊沈采蘅的聲音傳來:“二姐姐……”

沈采薇轉頭去看,隻見沈采蘅抱著一架琴快步跑了過來,差點要被下麵的裙擺給絆倒:“二姐姐,給。”她仰頭一笑,頰邊酒窩淺淺,把琴塞過來,“裴表哥專程送過來的。”

沈采薇不禁詫異,隨即便脫口問道:“他怎麽知道我的琴壞了?”

“你的琴真壞了?”沈采蘅也有些訝然,無辜的眨了眨眼小聲道,“我聽說是他那師弟掐指一算,算出你今日有難,特地送了琴來救急的。”

這種掐指一算的本事,沈采薇滿頭霧水的同時也情不自禁的想起當初青山寺遇上的那個容貌過人的小騙子。

不過這時候自然是來不及計較這個,沈采薇抬手接過琴,摸了摸琴弦——琴弦貼在指尖,她本就有些急亂的心一下子就靜了下來。

既然有琴,她自不必去怕其他的。

沈采薇也來不及和沈采蘅細說,隻是接口道:“我先上台,等會兒再說。”她抱著琴往台上走,天水碧的裙裾拖曳在地上,仿佛是夏日裏原野上草尖滑落的露水,清透至極,正應了那一句“色染女真黃,露凝天水碧”。

沈采蘅隻好咽下話,往台下去——她還要去聽二姐姐彈琴呢。

沈采薇報上去的曲目乃是落雁平沙,當初祁先生在她麵前彈了這一曲,叫她知道了什麽是琴為心聲,這一琴藝考試上,她亦是想要用這一曲來證明自己。

沈采薇抱著琴在台上坐下,手指貼在琴弦上,輕輕的闔了闔眼——這琴並不是她一貫用的,本該試一試音,可她卻有自信隻要有琴在必能彈出她想要的琴曲。

琴為心聲,本不該受限於古琴或是琴譜。

沈采薇慢條斯理的撥動琴弦,那妙曼的琴聲隨著她指尖流瀉而出,既清且漣,猶如清風一般的拂麵而來。此時,地上還有剛剛未來得及掃去的梨花,台上還有樹木投下的綠蔭,沈采薇心裏想著的卻是秋日那澄澈如水的高空和成群結隊往南遷徙的大雁。

落雁平沙本就是既簡單、流傳較廣的琴曲,不僅曲調別致,許多外行人也都能聽得懂。如今叫沈采薇徐徐彈來,仿佛巨大的畫卷在聽眾麵前展開,秋高氣爽,雲空萬丈,鴻雁來賓。

那琴曲三起三落,眾人也仿佛跟著琴曲看鴻雁起起落落,一曲落時,眾人竟然一時不能回轉。

台上的周大家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她第一次起身撫掌,含笑著開了口:“越是簡單的曲子越是能見指間技藝。《古音正宗》上對落雁平沙這一曲的點評是‘初彈似鴻雁來賓,極雲霄之縹緲,序雁行以和鳴,倏隱倏顯,若往岩來。其欲落也,回環顧盼,空際盤旋;其將落也,息聲斜掠,繞洲三匝;其既落也,此呼彼應,三五成群,飛鳴宿食,得所適情,子母隨而雌雄讓,亦能品焉’你已然深得其中三昧。如此琴藝,堪為第一。”

沈采薇起身雙手抬起,對著周大家鄭重的行了一禮,以示恭敬。

周大家既是和藹的受了這一禮,溫聲問道:“你可願入我門下?”她已經多年不曾收徒,此時得見如此良才美玉,卻是起了愛才之心。

即便是沈采薇此時也忍不住心中喜悅,連忙對著周大家行了個學生對師長的大禮:“先生在上,學生有禮了。”

周大家扶了她一把,清瘦娟秀的麵上笑容可親,隻是淡淡道:“不必太著急,等你入學時候再來尋我便是。”

沈采薇麵上笑容不減,趕忙點頭應下:“學生知道了。”

能夠拜入周大家門下,顯然是沈采薇都有些激動到不知所措的好事。她差點同手同腳的下了台,立刻便被下麵等著的沈采蘅拉住了。

沈采蘅剛才在台下也見了這一幕,忍不住上前抱住沈采薇,道喜道:“二姐姐,你運氣真好。”她激動的和自己贏了似的,嘰嘰喳喳的道,“我聽說周大家最是挑剔了,許多年都沒收過弟子了。”

沈采薇心情也激動的很隻是麵上不顯,她用力回握了一下沈采蘅的手,好一會兒才平緩了聲氣,問道:“剛剛忘記問了,你的畫比的怎麽樣了?”

沈采蘅一下子泄了氣:“我就那水平,肯定是得不了第一的……”她歎了口氣,“是鄭家那個鄭午娘得了第一。哎呀,這次鬆江女學的魁首竟是被京城來的人得去了,真是有些丟臉。”

鬆江女學取才素來都不是困於書本的,筆試不過入門考罷了。所謂的魁首乃是從加考四門的四個第一之中選的。鄭午娘既然得了畫藝一門的第一又是筆試的第一,自然是當之無愧的魁首。沈采薇又被她壓到了第二的位置。

沈采薇此時心情極好,反倒不在意這個名次,擺擺手道:“怕什麽,這隻是入學考試,不是還有結業考試嗎?這回比不上人,又不是一輩子比不上人。”

她這會兒心中充滿了難以言說的喜悅,對著未來女學生活亦是十分的期盼。

沈采蘅也緩過氣來了,想了想後認真道:“也是,你能被周大家收為弟子,怕是鄭午娘都要羨慕你的。”

沈采薇拉了拉沈采蘅的手:“好啦,不說這些了。咱們先去把琴換了吧,還要謝謝裴表哥和他那師弟呢。”她為人一向穩妥,雖然這時候高興的很但還記得別人的送琴之恩,“若不是他送了琴,我必然是要耽誤了考試的,還要好好謝謝人家才是。”

沈采蘅也連忙點頭稱是。

此時,柳於藍坐在馬車上,聽到丫頭來報的消息,指頭緊緊的拉著琴弦,幾乎要勒出血來。

“好,真好。”柳於藍垂下眼,咬著牙說道。

人心真是奇怪的東西,柳於藍對沈采薇本沒有特別的惡意,隻不過是想要踩著她揚名罷了。此時卻真是恨到了骨頭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