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入學考(一)

四月二十日是光烈皇後的生辰,也是書院開考的日子。

沈采薇和沈采蘅頂著裴氏絮絮叨叨的囑托從馬車上下來,踩在鬆江女學的青石道上。石道兩邊種著一些桃樹,粉白粉白的花瓣隨風飄著,沿途則有不少碑文,記載著書院的舊事或是畢業於鬆江女學的傳奇女子。因為昨日剛下過一場雨,雨打桃花濕,青石道上還有一些未來得及掃淨的粉白花瓣以及雨水,一腳踩上去,鼻尖隱隱可以嗅到了一種溫軟的香氣。

沈采薇一眼望去,一輛輛的馬車停在女學的大門口——鬆江女學一共有四個院門,今日為了維護秩序隻開了正中的大門。大門正上方乃是光烈皇後親筆所書的牌匾“鬆江女學”,兩邊的對聯寫的是:“閨中有才,於斯為盛”,意思是閨閣之中有人才,此間最多。

許多衣飾不同的同齡少女從馬車上下來,麵上帶著與沈采薇同出一轍的期待。

沈采薇把目光往前挪了挪,往前看,白牆青瓦的書舍就聳立在前麵。那建築群是如此的龐大而對稱,被石道兩邊的樹木石碑簇擁在最中間,肅穆而莊重的俯視著所有前來求學的學生。

沈采薇和一眾前來參加考試的女學生一起懷著複雜的心緒踏上石階,跟著引路的師長穿過二門進入講堂,隻見簷前掛著一塊匾,上書:吾道不孤。

鐵畫銀鉤,暗藏鋒芒。猶如一柄入鞘的名器,光芒內斂卻依舊遮不住神華。

堂中懸掛兩塊鎏金木匾分別是“修身養德”、“傳道百年”,皆是禦賜。而兩邊的石壁上一邊則刻著鬆江女學的校史和曆代優秀畢業生,一邊刻著鬆江女學的校規、校訓。

等堂中的第一聲鍾聲緩緩響起,沈采薇和所有入門的女學生都整好衣飾,斂容垂首,肅然一禮——這是對先賢和先輩的禮敬。

滿堂寂寂,眾人肅立,唯聞呼吸之聲。

站在堂上穿著素色布衣的女先生掃了堂下諸位學生一眼,許久才緩緩開口道:“先閱校規。一刻鍾後,可入內侯考。”不輕不重,卻如金石之音,擲地有聲。

眾人依舊不敢多言,隻是側頭去看校規,連挪動的腳步聲都是輕輕的。等到一刻鍾後,鍾聲再次響起,眾人排好隊,依著順序跟著師長進入各個教舍。

沈采薇隻覺得自己的心怦怦跳著,有一種說不出的期待和緊張。想她前世曆經百考,就連傳說中最可怕的高考都不在話下,如今和一眾十歲女孩坐在一起卻依舊有一種忐忑的緊張。

果然是越活越小嗎?沈采薇心裏有些哭笑不得卻依然端正的坐好,等著第三聲鍾聲響起,師長發卷子。

這一門筆試考的是四書五經,除了最後的幾道大題之外都是死記硬背可以對上的,對混了多年應試教育的沈采薇來說並不是什麽難點。反倒是最後的主觀大題,倒是叫沈采薇不由得有些擔心。

隻是,想得再多,等第三聲鍾聲響起的時候,沈采薇的腦子也一下子空白了起來。她正襟危坐的看著放在自己跟前的卷子,小心翼翼的翻了翻去看後麵的大題題目,然後才極力忍住咬筆杆的欲望。

這一次的大題隻有一道卻占了一半的分數,可見是決定性的大題。題目是:先賢之智淵如海,吾等皆上下而求索。然先有“女子無才便是德”後有“女子重德亦重才”,吾輩何從?

“女子無才便是德”乃是前朝理學大師朱崇光之言,寫有《理經》、《四書集注》等,哪怕是本朝亦有多人暗暗讚同,奉其為先師。“女子重德亦重才”則是本朝光烈皇後之語。

此二人一是理學大家,著作繁多,傳道天下,擁護者眾;一是開國皇後,女中楷模,功在千秋,不可詆毀。

這種題目,顯然是讓人選一個論點破題。當然,既然坐在女學考試學堂上,必是要感念光烈皇後之恩,讚同後者之言的。可是,如何有理有據的駁回朱崇光之言還需考量,不可光拿光烈皇後之言為據,要言之有物才行。當然,要是想要兩不得罪,也行——隻要你能自圓其說,但是估計也拿不到高分。

沈采薇一邊想著這題,一邊漫不經心的在宣紙裱成的題紙上填寫著前麵的答案。她寫得是閨閣少女最常用的簪花小楷——這方麵她不像沈采蘩一樣誌向高遠倒也不需要刻意標新立異,字字皆是體雅骨清,整齊漂亮。

終於輪到大題了,沈采薇深深吸了口氣,拿起筆沾了墨水,鄭重寫下自己的題目:匹夫安能為百世師,一言何以為天下法?

沈采薇咬咬唇——雖然說這卷子不會外傳,可寫這種叛逆之語還真有些考驗人的心髒。

隻是,筆為心聲,安能違逆?大不了明年再考便是了。沈采薇很有幾分豁達的想著。她定定神,幹脆橫了一條心,下筆接著寫道:時遷世移,豈有百世不變之法?

沈采薇洋洋灑灑寫了大半張紙,等卷子被收回去,還被收卷先生詫異的看了一眼。

因為沈采薇寫得多,出門也晚,沈采蘅早就在外邊等著無聊了。她見沈采薇出來,急忙上前去問:“你考得怎麽樣?”

沈采薇攤攤手,作無辜狀:“不知道,最後大題寫得有些糟。”

沈采蘅連忙安慰道:“我寫得也很不順呢,話說起來,今年的題目真怪,我寫著也覺得挺難的。”說著她又打量了一下沈采薇的神情,很有義氣的接口道,“要是你沒過,大不了我也不去上了,明年陪你再考就是了。”

沈采薇忍俊不禁:“那倒不至於……”前麵拿了五十分,就算大題有錯,酌情給個卷麵分什麽的,應該也有六十吧?

沈采薇被沈采蘅這麽一逗,心情明朗許多,也把心事暫放。隻是沒想到,她們手牽手往門口走卻見柳於藍候在二門那裏,麵上帶笑的看著她們。

既然認識,對方似乎又是在等她們的,沈采薇和沈采蘅隻好上前見過。

柳於藍看上去心情極好,微微含笑對著沈采薇道:“希望沈二小姐能夠過筆試,與我琴試上見。”

“這種筆試又沒什麽難的,我二姐姐肯定能過的。”沈采蘅就像是被踩了尾巴似得,急忙出聲道。

柳於藍淡淡挑眉,眼中笑意淡淡,不動聲色的應道:“既如此,再好不過,那就琴試上再見吧。”

沈采薇不禁苦笑:柳於藍想來是考得極好的,專門來示威的。筆試雖隻是入門第一考卻也是眾人矚目的關鍵之一——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會參加加試的,很多人都隻是參加筆試求個入門而已。

沈采蘅憂鬱極了,忍不住道:“二姐姐,要不然咱們抽空去青山寺拜拜,求個好成績?”

沈采薇被這天真的話逗得一笑,伸手揉揉她的頭,認真應道:“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她揚揚下巴,露在陽光裏的肌膚賽霜欺雪,容色奪人,“理她作甚?”

這時候,收了卷子的先生們都將卷子送去後山書舍給四位評卷先生——李大家、溫大家、劉大家和許大家,分別閱卷。這四位先生都是名重一時的大家,德高望重,此時倒也端正了態度,認真的翻看著手中的卷子。

她們平時起居坐臥皆是如常,隻是閱卷時入了改卷間,各自坐了東南西北四個角,認認真真的從後麵的大題看起——前麵那些題目早有答案,自是不用她們費心。因為經驗豐富,看起來到也快。

一日午後,她們四人用過茶又開始翻看卷子。

翻著翻著,李先生忽而激動出聲道:“字字珠璣,如此錦繡文章,此文當為第一。”她手中的卷子上端端正正的寫著柳於藍的名字。

溫大家不理她,懶洋洋的翻開一張卷子,爭鋒相對地說道:“引經據典,風采飛揚,此文才當為第一。”那卷子字跡清美,上頭落了個鄭午娘的名字。

眼見著這兩人要鬧起來,劉大家隻得起身勸道:“別急,後麵還有許多。此屆人才輩出,後麵許還有更勝一籌的。”

那兩人都冷哼了一聲,彼此相對,依舊寸步不讓——她們見多識廣,都不認為後麵還會有比手中更出眾的。

劉大家隻得轉頭求助一聲不吭的許大家。可她抬眼望去,隻見許大家神色激動,握著卷子的手微微顫抖。

許大家好不容易定了神,沒理會劉大家求助的目光,反而抬高聲音沉聲道:“都別爭了,我手中這張,當憑破題之句,便可奪魁。”她傲然一笑,頂著眾人詫異驚疑的目光,斷然而道,“有此文在,餘者何足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