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可憐人

鄭寶儀深呼吸了一下,緩緩的把自己編好的故事說出來:“我聽人說,從前有一戶姓黃的人家,家財萬貫,夫妻恩愛,旁人來看最是美滿不過。但認真論起來,還是有一個缺憾,那就是沒有個繼承家業的男丁。”

聖人撫著她頭頂的手頓了頓。鄭寶儀覺得自己頭上仿佛懸著一把尖刀,殿中有冷風拂過,毛骨悚然。她不敢耽擱,狠了狠心,幹脆直接的把話說下去:“眼見著黃夫人年過三十還未有孕,請了許多醫生都說子嗣艱難。不僅家中催逼的急了,黃老爺和黃夫人自己也都急了。畢竟為了這偌大家業兩人都嘔心瀝血,曆經艱辛,實在不願落到他人手裏,付諸東流。黃夫人想了又想,便想出了個借腹生子的法子,送了個好生養的丫頭給黃老爺。果然,過了不久,那丫頭便有孕了。黃家上下便等著那孩子出世,去母留子……”

“隻是沒想到,黃夫人卻忽然又孕了。”聖人冷然打斷她的話,麵上猶如凝冰一般的冷,眼中仿佛有電光一閃而過,下一刻那如刀尖一般鋒利的冰淩就抵在麵前,“阿儀,這些話你都是從哪裏聽到的?”

鄭寶儀咬咬唇,垂頭掩飾了麵上的神色,輕輕道:“姑姑,這事,二郎也知道。”這事實在不是現在的她所能知道的,所以她也隻能抬出太子蕭天佑來,據她所知蕭天佑的確已經知道了這事。

聖人一聽到兒子,果然神色大變,好一會兒才低語道:“是了,二郎心思機敏,什麽都要握在手裏,卻是瞞不過他的。”她怔怔的出了一會兒神,忽而抬了眼,目光猶如刀劍一般在鄭寶儀的麵上劃過,幾要見血,“你來尋我說這事,為了什麽?”

鄭寶儀垂頭看著自己握成拳的手掌,輕聲道:“姑姑,此事,不能不早做打算。”她語聲艱澀,帶著一點難以形容的悲苦,“您一貫行事果斷,為何唯獨在此事上猶豫不決?”

這是鄭寶儀前世一直都為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聖人若要殺蕭齊光,不知有多少機會。可是,聖人卻偏偏不動手,反而叫蕭齊光活到了最後,反而成了那最後的勝利者。

聖人低頭看著她,見她麵色茫然悲痛,心中一痛,好一會兒才又伸手將她摟到懷裏,輕輕歎氣道:“傻孩子……”她撫了撫鄭寶儀的脊背,依稀有些惆悵,語聲卻依舊是冷靜的,“那不是我的兒子卻是你姑父的兒子。他顧著我,一句話也不曾提過,我又何必為了這個壞了夫妻情分。”

她有太子的時候也曾起意要除了那個有孕的宮人,隻是那時不知懷的是男是女,又有些心軟,沒下定決心。後來,官家被那宮人求得起了惻隱之心,將那人賜去了汝陽王府,既是保全了那孩子的性命也是為太子掃清了障礙。

為著這個意外出生的孩子,汝陽王府上上下下都提心吊膽,把人捂在府裏不給出門,生怕被她看見了起了殺心。之前太子病重,汝陽王府那邊怕她遷怒或是疑心,不用多說就嚇得借著裴家子的名頭將人悄悄送去鬆江。

隻是,時間隔得越久,她反倒越發沒了最初的殺意——說到底,那孩子也是她點頭才有的。若太子在,那孩子這輩子都隻能戰戰兢兢的活在刀尖下。若太子不在……他到底是官家唯一僅剩的血脈。

鄭寶儀小心翼翼的道:“可我爹爹……”鄭寶儀說到一半,心中一酸,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說才好。

她心裏清楚,若是在話本裏麵,自己的爹就是個貪財好色、活該去死的狗官。隻是,再不好卻也是自己的爹,會教她讀書寫字,會把她抱在膝上輕聲細語說話。姑姑在時還好,有個能管著、兜著的人;姑姑不在了,心裏沒底又沒個管著的人,越發是胡天胡地的作,生生是要福氣給耗沒了。叫人如何不擔憂。

聖人摸摸她的頭頂,道:“我知道你擔心什麽。你爹的性子,確是有些眼高手低,我和二郎在時還有人壓著,若不在了,想來是要出事的。”她抬起頭,望向殿外的高牆,語氣淡淡的卻別有崢嶸而出,一種叫人不得不歎服的魄力和傲然,“放心吧,就算他是你姑父唯二的兒子,倘若不能叫我滿意,我亦不會叫他上位的。”

鄭寶儀知道聖人的意思——她是想要讓蕭齊光娶個鄭家的女兒。和前世一般。

這些年,她靜下心來,反倒不似初時那樣遷怒怨恨沈采薇和蕭齊光。說到底,鄭家的事大半是因為鄭家自身的緣故,蕭齊光和沈采薇不過是無意間在她死前說了那麽些話,叫無能為力又滿心悲痛的她遷怒了。

就算蕭齊光坐擁天下,被人稱作中興明君;就算沈采薇美貌心慈,世人仰慕尊崇。那,又如何呢?有些時候,她甚至還要可憐那兩人……

鄭寶儀靜了許久才輕聲道:“午娘馬上就要考女學了,不如叫她去鬆江女學吧?”

聖人聞言低了頭,垂眸看她,若有所思的道:“我還以為你要說的是阿菱呢。”

鄭寶儀隻覺得自己一顆心平靜的聽不到聲響,冷在胸膛裏麵一如死了一般,語氣卻和初時一樣:“阿菱雖是長房且自幼養在母親膝下,但到底是庶出,比不得午娘尊貴。”

如今鄭家的適齡女兒除她之外隻有兩個,鄭菱和鄭午娘。鄭菱雖是長房所出卻是庶女,鄭午娘雖是嫡出卻是二房的。前世聖人百般權衡之下卻是選了鄭菱。而現在鄭寶儀隻盼著,這一回換個乖巧文靜的午娘,早些和蕭齊光養出感情,能夠維持住鄭家和蕭齊光岌岌可危的關係。

聖人揉了揉她的麵頰,似是歎了口氣,眼中神色不定,笑道:“無論是阿菱還是午娘都是我鄭家的女兒,便是庶女,又哪裏由得人挑三揀四?”

鄭寶儀知道,這是應許了的意思。其實這事也隻能由她說,換了旁人,必是要被聖人疑心要咒太子死的。換到了她身上,聖人反倒要憐惜她的不容易,生出同病相憐的感覺。

人啊,說到底便是感情動物。

沈采薇自是不知道鄭寶儀和聖人的談話的,亦是不知道不久將來會多一個同窗。她此時正賣力的幫著沈三爺在書房裏翻書——正今日值天色大好,乃是曬書的好時候。

滿園的書香和墨香,叫人心中生出一種說不出的自豪。

裴越和沈懷景來時正好看見沈采薇彎著腰翻著書卷,她穿著紅色繡白色團花的褙子,看上去神色快活,就像是一隻小燕子,上下撲騰著,叫人看了也歡喜。

裴越克製著把自己的視線拉回來,和沈懷景一起上前對著沈三爺拱手一禮:“姑父。”聲音禮貌而溫淡。

沈三爺瞧了他們一眼:“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沈懷景進學之後就拜了裴赫為師,常往山上去學習,這時候回來卻是少見。

裴越年紀稍長,代為回答:“家父出門訪友去了,我和表弟回來溫書。”

“是躲清閑吧?”沈三爺笑笑,一邊說話一邊抬手招他們一起入書房,“正好三娘說要露一手,給我泡茶喝。你們既然趕了巧,也來喝一杯吧。”

裴越聞言忍不住又瞧了瞧沈采薇,見她正拚命對著沈三爺瞪眼,就像是一隻撒嬌的小貓,說不出的可愛嬌氣。撞上他的目光了,她便不太好意思的眨眨眼,低頭一笑,安安靜靜的站在那邊,看上去還是斯文乖巧的模樣。

不知怎的,裴越心中一軟,情不自禁的跟著她露出一絲笑容來,不由自主的應聲道:“敢不從命。”

茶藝很能看出功夫的事情。沈采薇前世學校裏麵還有一門茶藝的選修課,可惜她沒選——比起茶,沈采薇那時候接觸的圈子更喜歡喝酒。到了古代,茶藝反倒成了裝點門戶的必要功課。沈采薇自己喝不出好茶壞茶,但多得是人能喝出,什麽湖心水、露水、雪水,雨水,反正都能喝出來。

裴氏這方麵也有些講究,夏秋多雨的時候就尋了許多顏色亮麗的大甕接雨水。那雨水初時看著還有些濁但放的久了,東西就會慢慢沉澱下去,到霜降的時候看著就清了許多,然後濾去了沉澱物再靜置,如此二三回,等水幹淨透了再令人埋在花樹底下,春天時候就能用上了。還有那冬日裏的雪水,專撿花蕊花瓣上的,也能積出幾大甕。

這要是擱現代,想想工業化後的汙染和酸雨,沈采薇除非懷著毒死人的念頭否則是絕不敢拿雨水來泡茶的。不過既然是古代,講究什麽無根水,似乎也還能接受……

沈采薇跟著祁先生和裴氏都學了許久,一套泡茶的動作做起來也說得上是行雲流水一般的好看。等泡好了茶,她便禮貌的起身告退了:“我還有功課未做,先回去了。”

沈三爺揚揚手,放了人。

裴越低頭抿了口茶水,心中一如茶水一般,既清且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