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款款柔情盡付卿(中)
這一刻,她心頭仿佛瞬間空了一大塊。
他的背影黯然孤冷,有著與生俱來的貴氣與威儀,此刻卻隱隱透著哀傷。
她出神地望了一會兒。
若是此刻能有一隻畫筆,她必要好好描繪下他的輪廓,將它好好珍藏。待來日獨身白頭時,仍要細細品味。
他待她這樣好,她卻仍要負了他。
君王之愛,不是她能承得起的。與其日後在孤冷後宮中幽怨,不如現在就斬斷這情絲。不論對她還是對他,都好。
沈天璣緩緩站起身,將落在地上的明黃詔書撿起來,放到燭火之上。
明亮的火光照亮她的沉靜堅毅的眼,她心頭一朵初綻的花,正在隨著火焰的燃燒而凋零。明黃的詔書終於一片片被燒成灰燼,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一般。
一切煙消雲散。
她掩住心口莫名的疼痛,再也看他,一步步走出東室。
空曠的宮殿愈發淒涼冰冷,仿佛巨大的獸,陰翳沉悶讓人窒息。
一陣風吹來,燭光一陣動蕩,暮色晚風微微涼,拂過她墨色的發和如絲如縷的煙紗裙角。鬢邊垂下的銀絲流蘇泠泠輕響,她身子微微發抖,纖細的身影彷如一陣即將散去的風。
她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對他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每一下,都觸到了冰涼冷硬的地板。
額頭處硌得有些疼。
“臣女謝皇上恩典。”她鄭重言謝,眼眸抬起,望著他冰涼的背影,“臣女一願皇上日後能心願得償,諸事順心。二願皇上終有一日平定四海,一統天下。”
三願……皇上能遇到真正相守白頭的女子,與您並肩輿養萬民坐江山。
途徑東華宮正殿時,望見翹頭桌案上那隻漂亮精致的美人花燈,絲絲縷縷的五彩絲線穗子水流一般垂下桌沿,微風中輕輕動蕩。
上元燈節那夜,燈火如煌中,他眉目柔和,嗓音低醇,每一寸容顏都似記憶中點點落花。
不知何日能飄零而散。
她猶豫良久,終於還是小心翼翼拿了那花燈在手裏。
走出東華宮時,周寧福見她神情,心上驚訝,也不敢問什麽,隻再三吩咐定要將沈小姐好好送回府。
她望了一眼空寂的天,一輪皓白彎月,銀華普照。殿閣樓宇的琉璃瓦在月下如粼粼波光,美則美矣,卻泛著刺骨的霜寒冷意,讓她莫名心頭一涼。
一路出了淩華門,沈府馬車已經在外頭等了一整日,青枝和碧蔓遠遠看見沈天璣,麵露喜色迎了上來,一身石榴紅的羽緞鬥篷披在她身上。
“四姑娘,您這是……”碧蔓見沈天璣發髻鬆散,微垂的臉龐滿是淚痕,驚問出聲。
“回府吧。”她輕言打斷吧,語中蘊著淺淺歎息。
沈府馬車緩緩離開淩華門,一路回府而去。沈天璣掀開忽然掀開車簾,回頭望去,但見禁中的重重樓台殿宇黑影幢幢,很快,隱沒在視線盡頭。
這個地方,本與她無關。以後,她再不會來了吧。
“姑娘,這是哪裏來的花燈啊?好漂亮!”碧蔓瞧見沈天璣一直抱在懷裏的花燈,讚道。青枝見沈天璣周身仿佛僵了一般,眸光呆呆的不知在想什麽,眼神暗示碧蔓。碧蔓言罷,慌忙捂了嘴,再不說話了。
這日,邢美人成為繼林貴人之後第二個被皇上挑中侍寢的宮嬪。說起來,這邢美人在這批宮嬪中家世是最差的幾個之一,能有這樣的機會實在令人豔羨。
黃順海去婉芳閣告知時,邢美人身邊的貼身丫鬟夏煙幾乎喜極而泣,邢美人的眸中也隱隱閃現出驚喜。
“沒一點兒定力的丫頭,真是沒出息。”邢美人對夏煙訓斥道,又微笑著對黃順海道:“丫頭不懂事,叫總管您看笑話了。”
黃順海微笑著連連回禮。邢美人吩咐夏煙給賞錢,黃順海推辭了一番接了下來,爾後神色忽然肅穆,壓低了聲音道:“皇上今兒心情不大好,連夜召了幾位大人議事,方才還發了一場火,連印璽都砸了。娘娘可得小心些伺候。”
邢美人一愣,忙笑道:“那是自然的。隻是……皇上今日去太液池時,我瞧著麵色尚佳。不知是因何事起了怒?”
黃順海笑道:“這咱家就不清楚了。咱家隻管司寢房的事兒,旁的一概不知。這番話也是從前頭的碎嘴奴才那兒聽來的。娘娘好生準備吧,鳳鸞車已經在外頭候著了。”
邢美人點點頭,微笑著送了黃順海。
梳洗沐浴之後,鳳鸞車一路珠佩叮呤,將她從婉芳閣送去東華宮。宮人與她說,皇上這會子還在勤政殿,晚些時候再過來。她墨發披散,一身淺碧薄紗的衣裳,幾乎擋不住什麽風光,就這麽合衣躺在榻上,靜靜等著。
朱黃色帳幔飄飄搖搖,雙龍戲珠的金色帳鉤垂下明黃色穗子,帳幔外頭的擺設也多為黃黑二色,彰顯著天下獨一無二的君王身份。床榻尾部有一對梅花式九轉燭台,她眼見著燭台上的蠟燭燒過了大半根,才聽到有不急不緩的腳步聲傳來。
她渾身一顫,說絲毫不緊張是假的。畢竟,她即將伺候的這個人是坐擁四海江山的天子。
男子走進室內時,一眼望見床榻上靜靜躺著的女子,單薄紗衣下瑩白如玉的身子若隱若現。一頭墨色的發灑落在金絲軟玉枕間,襯得肌膚白皙雪嫩。
果然是六宮粉黛佳麗無數。他今日在眾多牌子裏隨意抽的一隻,便是這樣的俏麗美人兒。她說得對,他為何要撇開這無數美人,獨獨想要一個不情願的她呢?
豈非自找罪受。
女子感覺到腳步聲落在榻邊不動了,身子的每一寸肌膚似乎都能感受到他凝視的目光,忍不住微微顫抖。
他正欲寬衣解帶,榻上美人睜開了眼,眸中掩不去的傾慕和嬌羞,“皇上,臣妾為你寬衣吧。”
他淡淡應了一聲,神情不見波動,隻眸間有幾分凜然,大約還帶著先時的餘怒。
邢美人不愧是美人,不止容貌俏麗,身姿也十分婀娜。昭陽殿中曾說起過,此女最善舞技。此番就是起身下榻,行止姿態都十分優美。
男子瞧著,腦海中卻倏然閃過沈天璣盈盈漫步的模樣,她的身子窈窕纖細,特別是細致的腰身,他幾乎可以一掌握住。
他低頭瞧邢美人一眼,望見女子一身妖嬈嫵媚,心頭又莫名晃過沈天璣身上每一寸讓他愛不釋手的美好弧度,回過神來卻見一張陌生女子的臉,瞬間失望至極。
他微微閉了眼,將這些莫名的影像驅逐。
邢美人動作輕柔地為他解開衣袍的盤扣,又順著他修韌的手臂脫下,臉頰的嫣紅越來越盛,微微抬眼,但見閉目男子容顏俊美輪廓堅毅,此刻一片沉靜。
昭陽殿中她隻遠遠瞧了一眼他,不曾想,皇上相貌竟然如此讓人心動。她微微有些失神,不妨男子的衣衫裏忽然啪嗒一聲掉下一樣東西,正正落在堅硬地板上,霎時碎成兩半。
她嚇了一跳,正欲起身去撿那玉,卻有一隻手比她動作更快。
他本是閉目養神的姿態,卻忽然淩厲如風,高大卓然的身形隱隱透著戾氣,拾起那玉的動作無比輕緩謹慎,仿佛是塊了不得的寶貝。
朝堂上政令殺伐果斷,戰場上領馭千軍萬馬,他從不知驚恐是何物。今日卻因一隻小小玉佩而驚慌恐懼,莫非真是他過去行事太過鐵血無情,才有此惡報?
邢美人來不及細想,匆匆跪地請罪。
一枚雕成麒麟形狀的和田玉,刻工十分精細,絲絲縷縷的繁複紋路不見一絲瑕疵。如今從當中裂成了兩半。
這是去年在荷塘中遇到沈天璣時,她不小心掉下的。他一直珍藏著,從未離身。
這的確是他的寶貝。如今卻壞了。他心頭似乎也被撕成兩半。
“誰讓你碰這玉的?”
森冷的詰問響在高闊的殿閣裏,讓人聽了膽寒。
“是……是它不小心掉下來的。”
男子眸中驟然怒火升騰,聲音冷得像千尺寒冰。
“朕珍視的東西,你竟然敢!”
邢美人早嚇得魂不附體,口中連連求饒。
男子喚了一聲,殿外守著的人便候在外頭,他冷冷道:“拖出去,杖斃。”
邢美人簡直不敢相信,霎時睜大了驚恐的雙目,卻再來不及做什麽,呼號著被拉出了東華宮。
女子淒厲的喊聲被侍衛捂住,逐漸遠去。
周寧福一身冷汗,瞧著此刻閻羅降世般的帝王,一動也不敢動。他斜眼瞧到皇上手中兩半玉佩,這才恍然。
難怪皇上如此大怒。邢美人也是倒黴,撞到今日皇上大怒的當口。本就沒有顯赫的娘家支撐,還闖下這樣大禍,這樣的美人兒,也是可惜了。
皇帝大步走到燈下,想要將那玉拚好。可已經碎了的東西,如何能拚好?
動作竟幾分顫抖,終是停了下來,漆黑的雙眸望著碎掉的玉,枯站良久。
他雖生來就是皇太子,先帝駕崩後順利登位,所遇所行也多有艱難困險。登基數載,政務大抵安寧平順,然朝中風波從來不止,天下亂勢從來不斷,他素來處之泰然,諸事無一不在鼓掌控製之中,便是稍有不能預料之事,也多有所感知,他有足夠的耐心韌性,徐徐圖之,不論目標是什麽,終有一日會落進他手裏。
他對她,耐心更足,韌性更強,那樣堅定的心念,最後卻都化作飛煙,讓這一路的用心,都變得可笑之極。
忘不了她滿是淚痕的哀求容顏,讓他疼到了骨子裏。若是其它人,讓她這樣傷心,他定要將那人千刀萬剮的。到頭來,讓她傷心是他自己。
他如何忍心!
那聲“放過”,實屬不易。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放棄,大約也是唯一的一次吧。他放她自由,卻讓自己陷入無限黑暗的深淵裏。
她留給他的,唯有這塊玉而已。
也不知過了多久,周寧福終忍不住跪地道:“皇上,奴才求您,保重龍體啊!您富有四海,天下沒有一樣東西不是您的,何必苦著自個兒?”
男子轉頭,聲音沉沉,彷如自言自語,“天下都是朕的,可她的心不是。”
周寧福一愣,“皇上,奴才鬥膽直言,奴才瞧著,沈四小姐對皇上您也是有心的。不然,為何將那花燈帶走?”
男子一頓,一瞧殿中桌案,果然不見那花燈。
“奴才不敢欺瞞皇上,沈四小姐走的時候,拿著那花燈跟拿寶貝似的呢!就是身子單薄了些,連走都不穩當。”
他這話讓他瞬間浮現出她寂然離開東華宮的身影,仿佛一陣風都能吹倒。
事實上,當時他並未轉身看她,他怕看了,就會舍不得放她走。
可如今被他這麽一說,他又後悔未曾看她最後一眼。她總是這樣讓他擔憂,讓他放不下。
嘴上說再也不見,可他此刻就想她想得滿腦子都是她的影子。
要不最後看她一眼?
今日她這樣一番折騰,也不知會不會與他一般,徹夜難眠。
這個念頭一出來,他便分毫也坐不住。隻覺得這數個時辰度日如年,當下隻有見她一麵,才能讓他平靜。
“奴才瞧著,沈四小姐是個極好的姑娘,就是太淡了些,隻怕心裏想的未必是她表現出來的那樣。她若是知曉皇上您對她的一片真心,哪裏能不感動呢?這感動了,自然就……”周寧福還在勸說著。
“行了。”男子冷冷打斷他,“越說越不像話。”
周寧福立刻噤了聲兒,心下卻暗喜,果然多說說沈四小姐,皇上就跟活過來了一般。
男子想想通了什麽一般,忽然大步走出殿外。周寧福一下子傻了眼,急匆匆跟上。
“皇上!皇上您這是要上哪兒?”
“去宮外!”
此時已經過了子時。
納蘭徵快馬一路疾馳出宮,很快到了沈府。駿馬隨意扔在圍牆外頭,他輕車熟路到了瑩心院,同上回一樣,進了正院的門。
他記得上回還有些人守在外頭,怎麽今日卻一個守夜的都沒有?
房間隻一盞昏暗燭火。他生怕擾她安眠,一步步輕輕走近她的床榻,盡量不發出聲音。
寂靜的夜裏,暖玉桃紅的柔軟紗帳內,模模糊糊的哽咽聲隱隱傳出。
他驟然心頭針紮一般痛,大步上前,掀開紗帳,卻見柔軟錦衾將床榻上的人兒緊緊包住,哭聲透過厚重的錦衾傳出,滿是委屈和哀傷。
大掌毫不猶豫地掀開那被衾,登時,女子蜷縮著伏枕哭泣的模樣全然映入他眼簾。
沈天璣一身粉色中衣,身子像蝦米般蜷縮側躺著,雙手抱著已然半濕的彈花軟枕,露出來的半邊小臉一片烏青慘白,滿滿是淚,幾絲墨發粘在白嫩的頰邊,她也無暇理會。
這仿佛受盡委屈的可憐模樣,直讓他如刀割在肉上!
沈天璣今日在青枝碧蔓麵前忍了這樣久,夜裏上了榻,吩咐她們都不要守著,她好盡情哭個夠。
東華宮裏的一幕幕,連帶著與他相遇相知的一幕幕,走馬燈般在她眼前回轉,她抑製不住淚水,隻想著流幹了也就不難受了,以後就真的與他再不相見了。
連她自己都是第一次發覺,原來,與他的訣別會讓自己這樣難受。
這會兒正哭道興頭上,冷不防被子忽然被掀開了,不禁哽咽著抬頭一看。
瞬間跌進男子滿是心疼的漆黑雙眸中,她尚未來得及驚訝,他已經驟然彎下腰身,一把將淚人似的她撈起來緊緊鎖在了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