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雲華樓中明心跡(下)

她雙眸閃閃地等著他說話,黑白分明的眼純澈透亮。男子沉吟片刻,緩緩開口道:“你可知……近日天子欲冊妃之事?”

沈天璣點點頭,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問這個,眼中有著疑惑。

“你……”他斟酌著措辭,“你可願意進宮?”習慣了冷硬帝令,如今能問出這麽一句軟綿綿的話,也著實不容易。話說出口,連他自己都微驚。

沈天璣見他目色沉靜,雖然周身氣度仍然是冷硬堅毅,威嚴肅穆,可看她的眼神明顯柔和了幾分。漆黑如墨的眼中仿佛有層層暗波,微微湧動。

她心頭一觸,連忙別開了眼。她隨手捧了桌上一盞茶,低頭瞧著那幽綠的茶水,“雖不知大人為何有此一問,但是此次天子冊妃冊的都是先帝遺詔所提之女,與我沒甚幹係的。”

他看著她完美無瑕的側臉,那纖長細密的眼睫如展翼欲的蝶,微顫。

“若是天子下旨召你入宮呢?”他問道。

沈天璣頓了半晌,道:“既是天子旨意,又哪裏有願意不願意之說?抗旨不遵可是死罪。”她忽然轉頭看他笑得篤定,道:“隻可惜天子並未召我進宮,也不會召我進宮。”

“為何?”他微微詫異。

沈天璣淺笑道:“此次冊妃,各世家大族都有人選,唯有我們沈家被排除在外。孟大人也算是朝堂新貴,又怎會不知道其中道理?”頓了頓,又悠悠續道:“旁人皆趕著把女兒往宮裏送,所求所盼不過光耀門楣,興盛家族。我們沈府如今已是除皇族之外的第一家族,若是再興盛些隻怕就要越過皇族了。天子又怎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男子心頭驚住。他眸光幽深地看著她,“話雖如此,可聖意難料,難保不會做出反常之舉。若果真要你進宮,你心中可願意?”

雖然先帝的確有她方才所說的想法,故而遺詔中未有沈氏之女。但是他素來兼聽獨斷,心中自有考量,又哪裏會以先帝之言為誌?

他想要的,總會拿到手。帝王之尊,縱行如劍,旨令如山,他從未顧忌過他人想法,也無須顧忌。可她,是他畢生至今所遇的例外,唯一的例外。

沈天璣見他如此執著地想要一個答案,也不再糾結,坦言道:“我心中自是不願意的。”言罷,男子氣場驟然冷了下來,飛揚的眉微蹙。沈天璣未曾注意,續道:“一來我與皇上並不認得,更無感情可言;二來我這樣不善心機鬥爭的,進了宮也隻會給家裏帶來災禍,長輩父母寵我養我,我若是害了他們比自己死了還要難受的。至於榮華富貴,我自小享用,沒什麽好稀奇的。”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她前世與孩子無緣,今生幸得重來,她總想著定要多生幾個孩子才好,若是入了宮,皇帝那麽多女人,能有幾夜宿在她房裏?多生孩子隻怕是指望不上的。就是姑姑那樣以皇後之尊進宮一路尊榮至今的,不也隻得當今天子這一個孩子麽?就算她真那麽有本事讓皇上撇下三宮六院整日往她房裏跑,那她也會成為後宮眾妃的公敵,總有一日要死在爭寵的明槍暗箭之下。

納蘭崇雖是王府世子,可安親王府素來安寧和諧,她早已打聽過,安親王對嫡妻愛重,小妾總共也隻得三個;納蘭崇雖年過二十,房裏卻是一個妾侍也沒有的。她嫁去安親王府,多生幾個孩子的願望十分可行。

隻這些想法在世人看來大約有些驚世駭俗,她也沒那個臉與眼前男子說這些。

納蘭徵此刻的臉色著實不好看,心裏是從未有過的難受。他堅毅的唇線緊緊抿著,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

沈天璣這會兒卻還沉浸在嫁入安親王府的美好未來的想象之中,完全沒注意身邊冷風陣陣。她想她日後定要兒女雙全的,最好能同母親這般一舉誕下嫡子,在王府中地位穩固,最好夫妻恩愛些,才好生孩子。那納蘭崇如今瞧著是個好的,可男子大多喜新厭舊,若是想要常保恩愛,隻怕還要靠自己努力。怎麽努力?自從遇見納蘭崇以來,她就在實踐著如何與他更恩愛些的法子。

事實上,她著實沒什麽經驗,因為前世她對蘇墨陽所做的都是她認為可以讓兩人相愛和恩愛的行為,到最後,蘇墨陽不止不愛她,還恨她。今生她學乖了,不再露出死纏爛打的醜態,幾分含蓄羞怯,幾分欲擒故縱,這麽些日子來,她瞧著效果不錯。

可是這事兒也不全是好的。自祖母壽宴之後,納蘭崇時常來沈府,大多時候隻是在豐麟院與三哥一處彈琴論詩,但偶爾也會喚她過去作陪,每每承受那溫暖柔和又幾分火熱的目光,她隻覺得頭皮發麻,可偏偏還要做出羞怯之態,真談不上多享受。她曉得,這別扭的感覺都是因她心裏並不愛他。若是前世裏蘇墨陽這樣對她,隻怕她要興奮得三天三夜也睡不著。

所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她既然早就想好了自己想要的,也總要付出些代價。這很公平。隻盼著日後自己能得償所願才好。

她手捧著茶盞,邊喝茶邊胡思亂想著,不禁悠悠開口道:“親事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於我來說,能尋個差不多的相敬如賓扶持度日就好,從未奢望別的什麽。至於進宮,更是不可能的。”

納蘭徵伸手摁住疼痛難忍的心口,忽然開口道:“若是……若是我說我想娶你呢?”

此話一出口,吃驚的不止是沈天璣。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麽會將這句說出口來的。很久以前,他與她說,他會娶她,可是她卻將他給的信物隨手扔了。如今聽她一番話,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竟然還問出這樣的話來讓自己難受。

他生來就是大昭的皇太子,是這片廣袤社稷如畫江山的繼承人。後來成為天下萬民人人敬畏的年輕帝王,所行所言無不錚錚果決,所思所想無不剛毅專斷,所經所曆無不順遂無阻,何曾如此刻這般軟弱艱難過?

沈天璣抬眼,瞧見他暗沉的眉目,那雙幽深的眸子裏滿滿都是她的影子,仿佛要把她看到心裏去。那目光仿佛一張無邊無際又無法掙脫的網,讓她心頭猛跳。

“你……”她臉上一片通紅,雙眸染了水一般,嘴唇咬了咬,卻不知該說什麽,隻被那目光駭得巴不得馬上逃走才好。

既然做了,便做到徹底,扭捏猶豫一向不是他的風格。他深深望著她,“妍兒,你可願意嫁我?”

沈天璣被那目光溺了半刻,忽而清醒過來。幸好她是再生為人,心境澄澈,不然隻怕要迷失在這男子幽深專注的目光中。

思路一清,很快她稍稍鎮定,原本還道,他今日引她來這裏做什麽,原來就是為了問這話的麽?回想起二人相處的點滴,她抿了抿唇,道:“很感激孟大人的救命之恩,隻是孟大人此言,我著實不可能應允。家兄在外等待良久,該急了。”話畢,她朝他福了福身,轉身欲走。

忽感手上一緊,那股力量如此之堅定執著,讓她隻覺得腕間一疼!

納蘭徵眉目沉暗,身體已經先於理智而行動。他速度極快地拉住她細嫩的手腕,硬將她扯進自己的身前!

她一聲輕呼,石榴紅的鬥篷一鬆,滑落在地,露出裏麵一件粉色繡花緞麵的裘襖,胸前飽滿,腰間纖細如柳。他將她緊緊鎖在雙臂間,一手握住她的後腦,一手抬起她小巧精致的下巴,幽深的眸子說不清是惱怒還是別的什麽,隻是那情緒強烈地讓她害怕。

“不可能?”他吐出三個字,咬牙切齒的。

沈天璣被他嚇得話也說不出來了,可卻不敢再喊。如今二人置身於熱鬧的雲華樓,這門一開,外頭不知有多少人能一眼瞧見裏麵的。她若是一喊,讓人瞧見此刻的情狀,那她以後也沒臉活了!

“你……”她的頭分毫動不了,隻能被動與他濃烈的眸光對視著,心頭也怒了,“你身為大昭將領,孟大將軍的後代,卻行此強迫之事,不怕受人恥笑嗎?”

男子卻未將她的話聽進心裏,隻覺得眼前這副嬌顏,真真是國色天香,再美麗動人沒有了。嬌嫩的紅唇因為氣憤而愈發紅顏,如最豔麗的霞彩,他隻想好好嚐一嚐。

惱意、怒意,還有心愛心動之意,他雙眸熠熠,緩緩低首……

卻在觸及到她的前一刻,停了下來。

心頭愈發疼痛。他緩緩放開她。

“你走吧。”

沈天璣反而愣住了,她瞧見他冷漠如冰的臉,看到他緊蹙的眉峰,眸中滿滿的疼痛,也不知道怎的,心頭也有些難受。訥了半晌,她朝他又福了福身,“孟大人,我先走了。”

披好了鬥篷,胡亂係好帶子,她心裏沉沉的,最後忘了默不作聲的他一眼,然後推開門出去。

常懷見沈天璣神情,心頭就有不好的預感,果然一看屋裏,就見他家主子沉默地坐在那裏,周身冷得像冰。他走進去,關了門。

“妹妹……”沈天瑾正欲說話,沈天璣打斷他,“大哥哥,我們回去吧!”